邯谭市的八月末暑气渐渐消散,已经有了隐约的秋意。
晚上六点半,黄昏晃晃地吊在云边,整座城市笼在即将暗去的天色下,挥发最后的余热。
周遭的气温不断下降,叶秋安坐在沙发上,一阵凉意顺着她的指尖悄然往上攀,一寸一寸,激得叶秋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叶秋安的指尖微动,本要黑屏的手机又重新亮了屏,黄昏的光影透过阳台的窗户斜斜打在沙发后的墙上,她静静地坐着,半张浸在阴影中沉默的脸映出她心里的荒凉。
也许是因为盯着手机屏幕太久,叶秋安的眼睛止不住泛酸,她蜷起手指微微闭眼,眼尾滋出一点不知所措的泪花。
十分钟前,邯谭市公安局延西区分局的刑侦支队队长林子山打来电话,通知她去认尸。
原来一个月前在互联网上引起过骚动的新闻里,警察在铜山挖出的尸体,正是她的父亲叶廷。
日落西山,叶秋安脸上的光影渐次褪去,室内彻底陷入昏暗。她又怔了许久,深呼吸后才关闭手机界面。
约莫三十秒后,手机屏幕再次亮起,叶秋安看见来电人的名字,点了接听:“瑶瑶,你知道了吗?”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房子里发颤:“我爸爸……我爸爸死了。”
“安安。”黄秋瑶是市局的刑侦支队队长,除了涉及跨区需要合作的大案要案,她几乎不怎么往分局去,如果不是今天她去分局交接一个“溺水少女”的案子,她也不会得知叶秋安父亲死亡的消息。
一个月前,邯谭市受台风天气影响迎来特大暴雨,暴雨下了三天三夜,延西区分局接到报警,有人在铜山发现了白骨。
铜山是邯谭市一个小有名气的旅游景点,在台风来临的前一天,铜山便发布了关于景区临时关闭的紧急通知,但架不住总有人爱好作死,专长浪费国家警力资源——一位驴友不知道从哪儿抄小路爬上了铜山,拍了几百张得意洋洋的山顶风景照和自拍后,才后知后觉下山的路已经被倒下的树木和雨水冲下来的泥土堵死,他就这么被困在山上了。
台风天,又在山上,驴友手机没有信号,只得在山上乱窜,试图再找出一条小路来。
没想到的是,小路没找着,驴友却从铜山某个山崩的塌陷处发现了白骨。
驴友起初以为是什么动物的白骨,出于好奇拿着登山杖去扒拉了一下,不扒拉还不要紧,一扒拉差点心脏骤停——泥土里露出的半截头骨现了全貌,凹陷的眼眶骨空荡荡地盯着他,似乎在诡异地问好。
随着暴雨停歇,一条铜山内发现白骨的新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登上热搜,延西区分局刑侦支队迅速出警,铜山再次被封锁。
人体一共有206块骨头,警察在铜山挖出190余块,法医通过耻骨联合面以及牙齿、多根长骨的测量并计算多元回归方程,初步判断死者是一名男性,身高在一米八四左右,死亡年龄为三十四岁。
叶秋安的父亲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离家出走,叶秋安一直认为父亲离开了邯谭市,因此警方的寻尸公告没能引起她的注意。
直到今天,法医终于从尸骨中提取到足量的DNA,确认了尸源。
黄秋瑶这会儿还没下班,桌面上摆着“溺水少女”的尸检报告,她将视线从那张泡发的面容上移开:“你一个人在家?要去分局的话,让陈堔陪你一起吧,我等会儿抽空过去找你。”
今年是叶秋安和陈堔结婚的第二年,黄秋瑶略一分神,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一年多没和叶秋安见面了。
准确的说,从参加完叶秋安和陈堔的婚礼后,黄秋瑶就没再见过叶秋安。
还没等黄秋瑶细细回忆过去一年她都在忙什么,以至于连叶秋安的面都见不上,叶秋安的语气陡然急转直下:“不用,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你一个人行不行啊,我去你家接你吧?”在黄秋瑶眼里,叶秋安就像是一团毛绒绒的飘浮生物,承载不了任何悲伤的存在,比如眼泪之类,随意一点什么都能把她打湿,失去活力。
“不用了,你开车过来还要好久,我们在分局碰面就好。”叶秋安再次拒绝了黄秋瑶,这让黄秋瑶有些挫败,恍然想起之前叶秋安拒绝见面的理由也是因为家住的太远,又或者是最近太忙,再碰上她自己有案子缠身,只能不了了之,见面的事情一拖再拖,拖到如今。
“行吧。”黄秋瑶叹了口气,她翻过几页尸检报告,盯着“机械性窒息”几个字发愁,她现在的确走不开,只能接受叶秋安的安排。
挂断电话后,叶秋安用手撑了一下,才从沙发上站起来。
这时管家走过来,一边示意身后端着水果拼盘的女佣上前,一边笑着说:“太太,该吃水果了。”
“我要出门一趟。”叶秋安无视那盘色彩鲜艳的水果,脚步虚浮着错过那位女佣,看向管家。
“但陈先生还没有回来。”管家为难地看着叶秋安,一面吩咐女佣去处理水果,一面向叶秋安再次强调这个家里的规矩:“夫人说过,您体质太弱,没有陈先生陪同,哪也不能去。”
“我知道。”叶秋安垂下眼睛,“陪同”这个词用得太过动听,就好像她是一类不能靠自己独立出门的附生植物。
但其实所谓的“陪同”本质叫做“监视”。
叶秋安捏了捏衣角,一想到要躲开某道无形的视线,神经便忍不住紧绷起来:“我现在必须出去。”
“昨天刚查过监控,今天是本月最后一天,不会再查了,明天监控就会自动清空,你不用担心。”
管家有些动摇了:“那么,陈先生呢?”
叶秋安乘胜追击:“陈堔今晚加班,十点才回来。我会在十点前回来。”
管家张了张嘴唇,从她进这个家做管家起,叶秋安的确从来没擅自离开过这里,看起来丝毫没有逃跑的意图。
但如果她放走叶秋安的事情被发现,那位夫人——也就是叶秋安的母亲,会毫不犹豫地开除她。
“太太,就这一次。”管家思虑再三,选择帮助叶秋安。
叶秋安感激地点头:“好。”
“跟我来。”管家叹了口气,这栋别墅里三层外三层,每一道门都安装了人脸识别系统,叶秋安没有权限,只能靠她带路。
“如果十点前我没能回来,锁住我的卧室,告诉陈堔我睡了。”叶秋安的声音被晚风吹得有些扭曲,好似在颤抖,不知是为父亲死亡的消息发出的颤音,还是终于能够呼吸新鲜空气的激动。
“我会在您的门前放上饭菜。”管家垂首,每次遇上太太不吃不喝将自己反锁在卧室的情况,陈先生都不会再做打扰,希望这次能够顺利骗过他。
余热散尽的日落被墨蓝的天色取而代之,叶秋安踩着夜色,踏进延西区分局。
惨白的顶灯下,叶秋安面对父亲的尸骨,耳边是林队长的声音:“尸检报告显示,叶先生身上有颅骨骨折、肋骨骨折、双腿闭合性骨折……等多处骨折,同时排除了中毒和机械性窒息,死亡原因很大可能是车祸。”他说:“目前我们已经立案,成立了专门的侦查组。侦查员仍在进行现场勘查,情报组也还在铜山走访调查。”
白到刺眼的光如细密的针扎进叶秋安的瞳孔,她的眼睛在灯光下蒙上飘渺的水雾,就像清晨的湖面:“他二十四岁离开家,车祸发生在十年前,那……还能查到什么吗?”
林子山沉默了,这次情报组的组长是情报信息大队的队长刘远方,他带人在铜山附近摸排了一个月,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查到。
别说凶手,如果不是法医坚持不懈地反复提取叶廷的DNA,他们连死者身份都确认不了。
十年前发生的事实在是太过久远,远到如今几乎没人记得,连电子记忆都没能留下。
林子山说:“叶女士,我们会竭尽全力。”
这句话并不能安慰叶秋安,她和黄秋瑶认识多年,知道警察并不是全知全能,总会有些案子成为躺在档案盒里不见天日的悬案。
叶秋安垂下眼睫,叶廷的尸骨变形且残缺,除了尸检报告上写的多处骨折,左手处的无名指指骨还肉眼可见地缺了一截。
不知道是不是还埋在铜山的哪片土壤里。
“至少查清我父亲的死亡是不是出于意外。”叶秋安想,就算不能将撞死父亲的肇事者绳之以法,也不要让她稀里糊涂地接受父亲的死亡。
“我们会的。”林子山不擅长安抚家属情绪,只能干巴巴地回答。
在叶秋安被警察带去询问室做笔录时,黄秋瑶匆匆赶到分局。
她走进监控室,林子山正立在桌边,一根烟夹在手指间,但始终没有点火,他身后的电子屏幕里,叶秋安的栗色长发垂在耳旁,嘴唇一张一合,正在讲述她关于叶廷的全部记忆。
“黄队长,是赵雨的案子材料有什么遗漏吗?”林子山把烟丢进垃圾桶,不知道这位市局的队长来此有何贵干。
“没有。”黄秋瑶用下巴点了点监控画面,“家里人。”
家里人?林子山捻捻指尖,“既然是家里人,黄队,关于叶廷这个人,你知道多少?”
“不多。”黄秋瑶抱起手臂,叶秋安的声音从监控里传出来,一如既往的温柔,还多了些悲伤,“我父亲离家出走的原因……他是为了找人,找一个对他来说,如果失去会后悔终生的人。”
听到这,黄秋瑶突然嗤笑一声。
“那你了解那个人的信息吗?”
询问的警察看着叶秋安,林子山也看向黄秋瑶。
“叶廷是在叶秋安六岁的时候离开的,他要找的人是他初恋,我算是小辈,这种事情根本打听不到。不过能知道叶廷初恋信息的人,大概只有他父母和一两个多年的好友,他父母早在几年前就去世了——至于好友,我一会把名单发给你。”
林子山问:“叶廷他前妻不知道吗?”
黄秋瑶没纠正他语句里的错误,摸出两根烟,递给林子山一根:“以那位的性子,如果知道叶廷初恋是谁,估计会在叶廷离开以后掘地三尺把那个初恋挖出来。”
“那就是不知道。”林子山叹一口气:“我算了算,叶廷走的时候叶秋安六岁,她能知道什么?”
黄秋瑶正要点头认同,就听见清晰的一句:“我只知道她叫曲晚桐。晚上的晚,梧桐的桐。”
地名都是我瞎掰的。
最后一次修改,不会再改了【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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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白骨【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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