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平线没过红日,水上的鳞片从赤橙变成纯白。
水手的长靴踏在甲板上,跟浪花声互相默契地打着拍子。水手走近坐在航行地图桌前的长官,敬礼:“舰长大人,还有十分钟就可以靠岸了。”
罗德·范德萨,这艘船的船长轻轻点了点头,把摊在桌上的“未注册名单”给重新整理了一遍:“阿邪呢?”
水手回道:“小大人在甲板上看日落。”
罗德叹了口气,挥挥手让士官退下了。
太阳落了许久,但人依旧在原地。甲板上,远方的晚钟随着海浪的声音一起传入耳畔,余热的风扫过脸颊,夹着海浪的咸味窜进鼻腔。倏然,周围的木板发出的吱呀声由小变大——他知道是有人靠近了。
“舰……父亲。”卞邪正准备敬礼,但见罗德挥手制止,他也就顺势改了称谓。
罗德走近了些:“第一次出航派给你的竟是这样的任务……哎,也是难为你了。”
远方的码头亮了灯,成为了夜中最闪耀的地方。船舶的速度慢了下来,卞邪看着周边的水手已经开始收帆:“父亲没有别的办法吗?”
罗德摇摇头:“那些孩子确实是未注册的,时间也对得上,不然源城也不会让我们出舰。”
十几年前,跟他国的海战每每结束后,西元海岸边便会遗留几许外来逃亡者,查到祂们是以奴隶身份随着他国的船只漂泊而来。源城人生来看重利益与血脉,因此对外来者的身份查验更是严格,源城上位者以海战逃亡者会威胁城内安定为由,向领主提议将所有没有身份的外来者清理到疫城做统一管理。
疫城本是流放忏悔之地,领主当然宣布通过。
“安静地处理了,既能保下我们与源城的情谊,在贸易上,也能少些诘难。”
“可他们只是想找个能生存的地方而已,哪想是死罪?”卞邪下意识地抓紧了手边的军帽:“而且我……我哪儿有资格当您的——”
啪!
海浪声逐渐小了。
这巴掌声清脆,惹得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事,肃然直立。
船停了下来。
罗德披上军袍,将一封密信给了副官,让他先去跟西元码头接应的人交接。周围的人也不敢再静置原地,继续自己手边的任务。罗德那一巴掌扇得连着心的疼,但他不能表现,他对卞邪说:“你可怜他们,他们未必会可怜你。”他将卞邪手上抓着的军帽扯到手中拍撑,“那句话,我不想再听到。预备舰长,抬头,备枪。”
月夜降临,街边再无闲杂人等。街上掌了煤气灯,石子路延续初霞的颜色,只是看上去朦胧了许多,偶尔有几架马车路过还短暂地夺了它们的光。
“啊切!”
在街边巡逻的骑士听声回头,只见西元福利院被油灯照得如天堂般圣洁,高台两侧的小天使都闪着金光,就连四周半掩入黑暗的丝柏树都得到了照拂。
夜晚凉风习习,吹得树叶骚动,予鑫左右看了看:“……广禄呢?”
“以防万一,让他去开一条小路,方便我们逃跑。”司黎艾一到晚上就看不太清东西,他从内袋掏出眼镜带上,谁知戴上就发现自己拿错了。他“害”了一声,刚想发牢骚嫌疫城人来得慢就看到予鑫坐在一旁发抖:“……你不是吧?怕就回去。”
“我、我这是冷的……”予鑫扒拉着自己的衬衣和小马甲掩饰,他之前虽然跟在老爸后面看过从疫城来的人,但也仅仅是在远处观望而已:“……阿、阿黎,你就不怕吗?”
司黎艾说:“你不刚刚处理完一个人么,竟怕那些外城人?”
“我处理完了还给体恤金呢!”普通奴役死了就死了,他还圆谎给钱,这就证明他还是有怜悯之心的!予鑫凑到司黎艾身旁:“他们哪里是普通的外城人,你看那些被丢到疫城的人天天苦力都不掀天,肯定是管理者又打压又粗暴的扼住了他们的喉咙,要不就是……巫术!对巫术!”
不就是怕死呗,还怕成为累死鬼呢。
司黎艾笑了:“哥们儿,现在迷信是要被送去断头台的。”况且,给钱这种事不过是图个心理安慰。见远处忽现的几道灯光,示意予鑫禁声。
西元福利院位于市郊又靠近码头,居民区少,在夜晚,闲人一般不会在这块区域闲逛。街道上马声渐晰,听石子路传来的回响就知道来的可不止几人而已。
司黎艾在暗处观察着那一行人从马上下来。
那领头人看似中年,穿着骑士样的服饰,身形挺拔壮硕,威严十足,后面跟着一位同样衣着,身形高挑青年人。
那青年人的面貌并不平庸,却让人觉得冷不近人。
还有些……面瘫?
罗德嘘声拉马,在副官的带领下来到西元福利院的门口。他翻身下马,让副官引导众人守在门口,见卞邪缓缓向自己走来。那一巴掌的热已经消了下去,但心里却还烙着,他安抚地拍了拍卞邪的肩膀:“无需优柔寡断,你若不愿,我便替你。”
卞邪侧身看了一眼身后跟随的士官,他摇摇头,对上罗德的眼睛:“使命必达。”
青年的瞳虽是赤色,却也含怜悯之光。
院长似是早有准备,他搓着手在门口等待,见两位大人走来便迎了上去:“两位大人辛苦,休息室已经备好茶点,不如我们先……”
“不必,”罗德将未注册名单拿出来给卞邪,“事毕我们便离开。”
罗德干脆,院长心里也清楚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也不多说:“都已经清场完毕了,只是其他孩子都不经吓,届时……”
罗德对院长点点头,知道自己面色严肃不讨孩子喜,便选了两位长相亲和的士官跟着卞邪。他跟卞邪说:“我在外面等你,让这两位士官跟你进去。”
虽说是行律令,但他们也不好一开始就对单纯的孩子露出凶恶的嘴脸。
万一又跑散了呢?
此刻,躲在灌木林后的予鑫戳了戳司黎艾的肩膀。
司黎艾转头,看予鑫的唇型。
真去吗?
司黎艾见那伙人隐入楼道,心中无恐反而兴奋。
既然老爹给我留下这样一个烂摊子,我倒是要看看,这里面的货有多脏。
“你要是怕,就帮我去政务官哪儿投个信,就说西元福利院走私。”那些政务官可个个都是老谋深算的狐狸,司黎艾好几次买福利院的时候都被老狐狸们怀疑走私,可惜没证据,不然司黎艾早就被判到疫城去了。这下子真有人走私,老狐狸们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那不成,这么跑了多窝囊……”予鑫抬眼看司黎艾,司黎艾挑着眉,脸上写着“那就别怂”,他咬咬牙:“走!”
司黎艾勾了勾唇,带着予鑫跟了上去。
目的明确,院长领着人就往会堂走。还未到休憩的时间,孩子们饭后会在会堂玩一会儿游戏,然后听讲师念读小故事助眠。院长走在卞邪身侧,微微弓身说:“我们已经提前跟孩子们说好会有领养他们的人来,届时您就挑人便好。”
卞邪点点头表示了意。他在来之前就看过画像,刚刚也再重新看了一遍,不多,一共五位。院长启门,卞邪微倾身子,一下子便认出了。
很快就结束了,不用怕。
助手见院长进来便让孩子们都坐好,告诉他们领养他们的人要来了。
堂下的都是六至十六七岁的孩子,更小的已经被哄入眠了。他们的精气神看上去都很不错,水灵灵地眼睛眨啊眨的,十分期待来领养他们的人是谁。
孩子们的视线扫看着入内的三位绅士,他们一袭墨蓝军装礼服,戴同色平顶军帽,胸前的星星徽章勾住的灰白色饰绪的尽头,还有一只精致的怀表。
“他们穿得好像门口守护我们的骑士阁下呐。”
“神呐,先生们笑起来真好看,特别是最前面那位。”
“若选中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
“妻子你就别想了,人家肯定是有家室了的。”
……
堂下的女孩们炸开了锅,就连男孩也因为想入士官家而纷纷整理衣物。
“孩子们,安静。”院长助理拍了两下手,孩子们便乖乖坐好,只是目光还集中在面前的三位绅士上不愿离开,“这三位是西元的骑士阁下,他们会在你们当中带走符合主家要求的孩子,大家要礼貌。”院长助理向身后的卞邪微微点头,表示可以挑了。
卞邪心中百般复杂,连唇角的笑都变成了无奈。
立于身侧的士官微微倾身:“阁下?”
卞邪轻“嗯”一声回复,不再发愣,当下还是先把孩子挑出来再说。他扫视堂下,一位红了脸的少女映入眼中。
画像二号。
他与方才那位士官对了一眼。
士官微微点头,先一步上前走到那位少女面前。他单膝下跪,以拜会淑女的礼仪牵起少女的手:“这位小姐,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坐在少女周边的孩子纷纷开始小声交流,声音多为羡慕与嫉妒。
少女约摸十岁,黑发微卷,士官牵起她的手时露出了惊讶地神色:“……我叫朱莉。”
朱莉虽说着西语,但那面相与改不掉的口音却还是暴露了她身份。士官依着礼仪吻了朱莉的手背:“我是西元南庄园区的骑士阿瑟,不知……”
“我怎么不知道南庄园有位叫阿瑟的骑士?”
大门敞开,不比堂内光亮的长廊被四方形的光影割裂。门口,一位戴着金链眼镜的男人靠着门框,瞄了一眼瞪大眼睛的院长后缓步向朱莉的方向走去。
期间,他蹭过卞邪的肩角,闻到了海水的味道。
“我还想着是谁抢了我和小美人们见面的机会,没想到是自家人啊。”司黎艾插着口袋,皮鞋擦过光滑的木板,他打量着站起身来的士官:“哟,还真挺面生,认得我么?”
士官见司黎艾的衣着不凡,谦逊道:“在下刚上任骑士不久,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哦,刚上任啊,没事儿,记得我是你的衣食父母就行。”司黎艾不在意地挥挥手,学着士官取下礼帽后单膝下跪,还吻了朱莉的手背:“看来今天朱莉很乖啊,不然怎么会穿上我捐来这儿的裙子呢?真好看。”
亲手背这个动作别说是一旁看着的“骑士”,就连朱莉也有些措不及防。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得到的尊敬,朱莉的脸颊微红,对司黎艾道:“谢……谢谢您。”
司黎艾对她笑了笑以表回应。老爹去世后,他每次来福利院都会给院长很多绢布服饰,跟小姑娘讲话的时候还会拿出些的小饰品逗她们开心,他又生得俊,女孩们想不记着也难。周边年长一些的女孩见朱莉左一个士官,右一个富少的,立马心里就不平衡了,赶紧上来找话题:“司小先生,您今日怎么戴眼镜了,真好看!”
此刻另一名女孩打断:“司小先生,听说我的裙子是用您给的料裁的,十分感谢!”
然后更多,“先生先生,听说艾琳去您家服侍您了,不知道我可不可以……”
司黎艾一个个照顾着,一个个回着,一下子就抢了士官的风头。
立在不远处的院长司小先生长司小先生短的喊着,司黎艾跟没听见似的不理他,边上的助理也不敢上前,只能站在一旁不停发抖,见卞邪收敛了笑容,心中更是后怕:“那、那个,大(人)……阁下……”
“纨绔子弟。”
卞邪手上已经牵了位男孩,赤瞳盯着堂下,满是厌恶。
院长合着手不知如何解释。
“花里胡哨,妇女之友。”牵着卞邪手的男孩展露鄙夷,第一次见司黎艾就看不惯这副讨小姑娘喜欢的嘴脸,他抬头仰望着卞邪:“阁下仗义,护城为民,才是真正的绅士。”
卞邪微怔,没想过这十岁出头的孩子竟说出这话。他淡淡勾了勾唇,摸着男孩的发顶:“嘘……出外慎言,你那些话我就当没听到。”听声,男孩乖巧地点点头,不再说话。顷刻,卞邪见另一位士官也顺利牵到了孩子,他思索着,问院长:“你方才说……清场了?”
院长以为卞邪这是要怪罪,腰立马弓成九十度:“这、这我也没想到司小先生会闯进来……我、我马上想办……哎、哎阁下……”
卞邪将男孩推给另一位士官照顾,径直向司黎艾走去。他取了帽子,单膝跪在司黎艾旁边,跟那位正被“骚扰”的少女说:“冒昧打扰,在下需要跟这位司小先生聊上几句,不知可否?”
少女微笑点头,司黎艾却不愿意:“插队?不给,你看过舞会上骑士抢女伴么?”
一旁的女孩们低低笑着。
你若是女的,那可没人想抢你。卞邪不搭花腔,直说:“在下是南庄园骑士长,司小先生难道看我不眼熟么?”
那嘴角虽然含着笑意,赤色的眸却深深地看着司黎艾,冰冷地警告些什么。
司黎艾心想,长得真好看,但怎么这么凶啊。
“害,当然眼熟,”司黎艾拍拍裤子起身,调戏道:“你上周跟我去过的女馆前些日子我又去了趟,里面的姐姐都惦记你呢。”
卞邪当下羞怒:“你!”
一边的少女好奇:“司小先生,什么是女馆啊?”
司黎艾说:“就是有好多像你一般好看的小美人聚在一起的地方,”他见少女眼睛里写着好奇与期待,刮了下她的鼻子:“下次带你去?”
少女听到能外出,当下就应道:“好哇好哇!”
司黎艾宠溺地摸着少女的发,只听见卞邪边往门外走,边低声骂了句“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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