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川市的夏夜带着些燥热，和在空气中，带着白日的余威。忙绿的城市在白天迅速旋转，此时终于得到一点喘息的机会。
大排档上充斥着人生鼎沸的喧嚣，一张桌子，几张红色塑胶凳，便围成了一个个小天地。
有人控诉资本家无情的压榨，有人感叹家里的繁杂琐事，有人庆祝项目的成功，有人欢聚久别的重逢，生活百态、一地鸡毛，都在这个摊子轮番上演。
老板对这些早已司空见惯，身影从这桌转到那桌，在吆喝声中把菜有序端到每位客人桌上。
端着的炒米粉放下时，老板特意看了一眼这张桌的两人，嘿嘿一笑：“你们俩还没开学呢？”
一个少年回答：“没呢老板，下个星期才开学。”
“学生就是好，假期长！诶，平常那个小哥今天怎么没来？”
“他呀跟家里人出去旅游了，还没回来。”说话的是旁边一个少年，戴着眼镜，眉眼温润，老板跟他说过几次话，打从心里觉得这是个懂事又礼貌的孩子，可是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个孩子今天似乎有些心事。
老板冲着另一个少年比了一下眼神，少年人随口一诌，“哪个学生不害怕开学，您也知道我们那个学校，开学就有一个开学考，月月还月考，这个学霸压力大着。”
老板有个孩子今年刚好初三，瞧着自家孩子最近还是心大得漏风，整天不是玩就是玩，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心里对这种满怀学习的孩子更多了一份心疼，“学习尽力就好了，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老板还想说些劝慰的话，陆陆续续又来了几桌客人，点菜的老板娘粗声喊了一嗓子，老板来不及多说什么，把手在衣服上随意一抹，拿起菜单就去招呼客人去了。
少年用热水烫过碗筷，分给对面的戴眼镜的少年，又拿起旁边的可乐倒了两大杯，一人一杯放好。
“你不说点什么？”裴显盯着碗筷开口。
邵阳闻言，放下筷子，“这不，等你先开口。”
裴显喝了大半杯可乐，轻呵一口气，顿时感觉全身被凉意抚过，沉闷的火气也消下了一半，一想起家里发生的事情，神情又不免阴郁起来。
“你说这种狗血的事情怎么就发生在我家了！？”
同年同月同日同生，两个家庭的孩子被偷偷调换，十多年过去了，另一个孩子居然找上门说她才是这个家里真正的孩子。
这剧情堪比时下最潮流的韩剧，明明应该在电视上上演的剧情，偏偏却发生在了他家。
邵阳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一开始是从自己爸妈那边听到风声的，吓得连暑假作业也不赶了，赶忙打电话给裴显。裴显电话里的语气稀松平常，还以为事情根本没自己想象中那么严重。
了解清楚后，这才知道剧情的走向完全失控了，他没想到裴显真要多出一个犄角旮旯里出来的赔钱货妹妹……还是亲生的。
裴显烦躁地搓了一把脸，叹口气：“现在家里乱成一锅粥，爷爷本来身体不好，这事发生后差点去了医院，爸妈还不知道怎么面对，裴桉她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的。”
全乱了，因为一个“亲妹妹”。
邵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一切想必很快大院里就会传遍。想想就头皮发麻。
“那个人呢？”邵阳斟酌地问。
那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裴显觉得刚才大半杯的可乐带来的片刻轻松瞬间蒸发掉了，口中残留的甜腻味紧贴着舌头，让他感觉口干舌燥，心里的火气又重新复燃，“在家，没有想走的意思。”
邵阳轻轻叹了一口气，给裴显倒了一杯水，又从盘里夹了炒米粉到他碗里：“先吃点东西。”
裴显这两天都没有好好吃东西，刚刚灌下大半杯可乐，肚子里涨得慌，却没有真正的饱腹感，想到家里现在的情况，他深吸了口气，塞下几口炒米粉囫囵吞下。
邵阳这才放下心，喊了老板多加几样吃的，老板上菜很快，不多时桌子已经摆满了盘子。
邵阳拿起一个生蚝放到裴显盘里，“你爱吃的，快吃。” 裴显抬头快速扫了眼他，很认真下了一个结论：“你比许行之有义气多了。”
“我本来就比他有义气！诶，那小子知不知道你这个事情？”
“不知道。”裴显喝了一口水，胃里被食物包裹着，暖暖的，情绪也跟着软了下来，“昨天打电话给他，他那时候在睡觉，……挂了我电话。”
邵阳轻哼，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那小子起床气厉害着呢。”
裴显脸色变得难看，本来是想跟许行之谈心的，谁知道触了那个祖宗的霉头，脑子现在都能反应起许行之那时不耐烦的话——
“你有病吧裴显，你难道不知道世界上有时差这回事么？”
话音刚落便是一阵盲音。
“好了好了，我不说，吃东西吃东西。”邵阳又往裴显碗里夹了他喜欢的烤茄子，还是抵挡不住内心的好奇，“我刚才就一直想问，都那么多年了，她不是被别的家里收养了，怎么又找上你们了？”
裴显放下筷子，对这事他了解不深，皱着眉头将自己知道的认真说了：“我只是简单听家里人说了一下，那个养她的家庭，就是她那个养父母都死了，死前告诉了她不是他们亲生孩子，让她来找我们。”
“什么？”邵阳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次问道，“她自己来的？”
“是。”裴显肯定道，“不知道她怎么来到这里的，也不知道她怎么进的小区，找到我家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就是现在的局面。”
“听起来她也是没办法才来你们家的。”
“她的没办法已经伤害到了我家，”裴显低声喝道，“我们家本来好好的，因为她现在都成什么样了！”
邵阳提醒道：“裴显，如果这事不假，她……也是你的妹妹。”
此话一说，裴显顿时哑口无言。邵阳摸摸鼻子，估摸着自己说中了裴显的心事，也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裴家，有一个儿子，叫裴显，裴显有一个妹妹，叫裴桉。现在，裴显还有一个亲妹妹——裴楠。
***
许行之回来已经是开学前两天了，一回来不免遭到了家里老人的炮火，但是他知道他爷爷只是嘴皮子功夫好，不会真的对他下手。
许行之拿起手机，里面静静躺着几条消息，点开一看，都是来自邵阳的，有两条是昨天晚上发的。
一条显示的时间是10点。
“明天我们一起上学，我们等你，有大事跟你说。”
下一条显示的时间是10点半。
“是真的大事，保证你大吃一惊。”
许行之挑眉，默不作声地拉到最近一条，是今天早上的。
“大哥你搞什么鬼，我们等不了你了，这都快迟到了，开学第一天你就敢迟到，老杨不会放过你的。”语气焦急扑面而来。
许行之关掉手机，提起书包下了楼，转悠到餐桌。许民申鼻子里哼了一声，觑着他，气不打一处来，早知道这个孙子的脾气，自由懒散惯了，喊也喊不动，气也气没用。
儿孙自有儿孙福，许民申想，这个孙子读书也还行，能好好读完个大学找份正经工作就成。至于那脾气，以后找个收的住他的就算了，反正也没指望着他成大事……
想到这个，老人不免有点抑闷。他一生自律严谨，凡事严以待己，即使是退休了也是始终贯彻严谨的作风，他的儿子也是个积极上进的娃，怎么到了许行之这里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少爷，你看看时间吧，你再吃慢点，第一节课都要上完了。”许民申捧着报纸盯着人哼哼。
“走了走了。”许行之喝完最后一口粥，随手拎起书包甩到肩头，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外，牵出山地车，刚跨上座椅，后头就传来许民申的声音。
“你今天下午放学早点回来写作业，你裴爷爷最近身体不舒服，你这孙子别过去打扰人家。”
“裴爷爷怎么了？”
“半个月前心脏病发作了。”说完还不忘再添了一句，“你放学别去打扰人家休息知不知道。”
许行之回了一句“知道了”，便蹬一下窜出去老远，“放学后我立刻回来。”声音由大变小，最后一个字尾音尚未消散就不见了人影。
许民申看着孙子走远了，转身回屋里拿了钥匙锁好门，背着手往裴家的方向走去，“去看看那个老东西怎么样喽。”
高二第二学期开学第一天照例是升国旗，操场上乌泱泱站满了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国旗升完便是校长一番激情演讲，无外乎抓紧学习之类的老生常谈，毕竟对于高中的学生来说，高考才是他们最重要的事情。
高二八班的班主任杨勤站在自家班级的最前头，焦急地等着班里第一名的到来，又低头扫了一眼时间，已经迟到快半个小时了。
这个许行之这会儿不会撂摊子了吧？
这样想着越发急躁，转头对旁边七班的英语老师低声说：“林老师，您先帮我看着我们班，我有点事离开一会。”此时高三文科第一名快讲完了，后面就是许行之了。
这个混小子，开学第一天就敢迟到，简直要反天了。
反天的某人骑着车优哉游哉拐进了学校，忽的眼睛一亮，转过头忙扫了一眼停在学校门口后面的汽车。
这不是裴显家的车么，他家里人怎么来学校了？
许行之说不上怎么回事，心里总觉得奇怪。
这样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到了停车棚，停下车正准备拿上书包，想着今早爷爷说的话，心里嘀咕门口的情况，突然间后背猛地被人拍了一下，唬得他差点喊出声。
他回头一看，还有些惊魂未定，但嘴上功夫却不落下：“老杨一个学期没见，功力见长啊，走路还能自带屏蔽器。”
杨勤粗喘一口气，没理会着跑马的嘴，拉着许行之撒腿就跑：“你小子让我好找，快快快，现在就等你上台演讲了。”
许行之个头高，杨勤抓着他的胳膊两人一拉一扯地赶到了操场，老杨伸手将许行之的书包扒拉下来，指着他的校服说：“快快，理一下你校服，哎呀，不是让你搞头发，校服、校服拉链拉上去！！”
许行之刚整理好衣服，讲台上就传来声音：
“现在有请高二八班的许行之同学。”
底下响起阵阵掌声，裴显左顾右看没发现许行之的人影，刚想问邵阳，就被旁边人抢先了。
“许行之这家伙不会忘记这茬了吧。”
裴显：“你发信息的时候有说这事吗？”
邵阳摇头：“我以为他知道的。”
裴显想问邵阳带没带手机，打个电话给他，却被前面的同学打断了：“喂喂喂，那不是许行之么。”
裴显抬头看向台上，许行之一副没睡醒的、懒懒散散的样子往讲台上走，衣服的领子整齐压在脖颈处，瞧着就像是刚弄的。他整个人神情恹恹的，一路上居然还打了好几个哈欠。
裴显有点想不通，为什么这样的人能年年拿第一。
许行之悠悠闲闲地接过话筒，盯着早黑了脸的领导，在校服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抖开，清了清嗓子。
话筒嗡鸣声传遍整个操场。
“尊敬各位领导、亲爱的同学们，大家早上好，我是高二八班的许行之，这是我的检讨书。”
操场上雅雀无声。
“补上个学期的。”许行之补充，“咳咳，对于上学期带着同学去网吧打游戏，踩坏学校花草树木的事情，本人经过暑假长时间的反思，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今后一定不再带同学深夜去网吧，更不会爬学校后门，坚决谨记我校校训，磊落做人，严于律己。”
“检讨人许行之。”说完把纸条往兜里一塞，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未带一丝玩笑的神色，是极其认真的。
但现场的反应却跟他预料的截然不同——
全场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变故打得措手不及，操场上静了三秒，不知道是谁偷偷笑了一声，如水入油锅顿时沸腾起来，一传十十传百，操场上爆发出热烈的笑声。
校长和主任气得脸都绿了，杨勤更是不好受，捶胸顿足，恨不得把手里书包扔到垃圾桶，上去把人揪下来。
手里的笔一划，“楠”字的最后一竖以一种奇特的姿态超出了划线框，女孩有些吃惊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刚才还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发言，这会怎么变成检讨了？而且这个检讨语气倒是认真，可是说的话听着一点也没有检讨的意味，字里行间透露着“下次老子还敢”拽上天的气息。
她悄悄抬眼往窗子外看，一个个穿着校服的学生整齐地站着，像是被码得整整齐齐的积木，从小到大，从低到高。
演讲的人在升旗台那边，隔着她的视线好远，无法看清。
她收回目光，心想：也不关我什么事，何必多事。
她将笔放下，看着姓名栏里的“裴楠”二字有些出神，喇叭却再次传来那个男生的声音，干净透彻，却带着少年人得意与骄傲。
“不好意思，又是高二级理科第一名。”
女孩被这句话拉回了神，做检讨的和第一名居然是同一个人？
仿佛被狗尾巴草轻轻撩了下脚踝，脚下痒痒的，她忍不住挺起脊背，偷偷踮起脚尖。
她想装作若无其事再探头看一看，刚想动，旁边就传来声音：“裴楠同学你的表格填好了吗？”
裴楠听到声音，收回刚探出的脚，人还未转头，脸上就挂上了笑容，起身走到老师面前，将表格递给这位姓周的老师。
“老师已经填完了。”
做完这些动作，她才转头观察旁边的男人。
那个男人大概三十来岁的样子，五官周正，眼睛与眉毛间的距离些近，有点眉压眼的感觉，嘴唇微薄，抿成一线，带着不苟言笑的意味。
裴楠看着他现在微沉的脸色，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外面的声音透过喇叭清晰传进了办公室，裴楠再次被吸引了注意力，应该说办公室里的三人都被外面发言吸引了。
“从高一到高三每次都是我作为理科班第一名上台，想必大家对我已经很熟悉了，也没有再做自我介绍的必要。”声音在此微顿，裴楠却听出了一丝小得意。
外面的人继续说：“很多人想要我分享学习方法，我没什么要分享的。我的方法不是放之天下皆准的规律，与其期待听到别人微不足道、洋洋自得的所谓‘方法’，不如趁此多背几个单词、一首古诗、多写一道数学题。那些所谓的方法或许值得浅浅一览，却不值得每个人苦苦追寻。我想说的是，等待别人指路，不如自己大胆去走，所谓方法，在你不断的努力中自然会告诉我们一个答案。
“与其听，不如做，与其做，不如尽力做得好。”
广播里电流滋滋轻响，仿佛是为这篇演讲专门配的音乐，和着干净的嗓音将话语传播得更远。
“做好该做的事情，用做代替想，未来会给我们一个答案。”
“以上，”许行之的话在此停顿了下，“都是我自己的感想，也不是准则，各位同学将就听听就好。”
许行之握着话筒，望着远方湛蓝的天空，缓声道：“祝各位同学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高二八班许行之演讲完毕。”
喇叭里面稀稀拉拉传来掌声，周枝枝笑了笑：“许同学是我们学校优秀学生的代表，也是高二年级的第一名。”说完，看向裴楠，又偷偷瞥了眼一直在旁边坐着的男人。
男人起身走到老师面前，并未对刚才的事情表示什么，只是说道：“这个孩子拜托您了。”
男人特有的严肃正经让周枝枝立刻换上平常一丝不苟的样子，认真回道：“来到我们班的学生就像我的孩子一样，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的，裴先生您放心。”
裴晏安冲着老师点点头，这次终于正视旁边的裴楠。裴楠只是笑着看着他，两人无话。
这时候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默契，裴楠微微低下头，朝着墙边挪了一步，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裴晏安觉得事情办完了，径直走出了办公室，只是在门口的时候，忍不住悄悄侧了头，也就一眼，如水过无痕，连他自己或许都没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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