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天气已经冷了起来，校服里不再只能穿单衣，在宿舍“开夜车”的时候，裴楠需要多裹上一件衣服，旁边的覃勉拿了件更厚的衣服裹上身，爬回裴楠的床铺上继续学习。
裴楠见她一身毛茸茸，裹得圆滚滚的，有点惊讶，“那么冷吗？”
覃勉吸了吸鼻子：“我比较怕冷，你只穿了件单薄的外套，不冷吗？”说着伸出手握住裴楠的掌心，掌心温热，“哇，看不出来你居然身体那么好，平常也不见你怎么锻炼啊。”
“以前要打架，锻炼过。”
裴楠随口一说，覃勉也没当回事，只当作是个小玩笑，哈哈一笑就过了。
她见裴楠练完字准备看书，无意间瞄到她的练字模本居然是张试卷，眼睛一亮，直接扑到裴楠身上，抱住她，从肩头往桌上张望，看到试卷刹那，吃惊不已：“这不是许行之的试卷吗，你用他的试卷当字帖？”
裴楠有种被人戳穿秘密后的慌张，她迅速拿起练习册盖上，欲盖弥彰的动作，出乎覃勉的意料，她第一次见裴楠那么紧张。
覃勉越过肩头，侧着脑袋，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看，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奇的事情：“坦白从宽，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没有。”裴楠否认。
“我不信，你肯定对他有意思。”覃勉很肯定的说，“别说什么‘我觉得他的字好看，随便练练’这种话。要真是这样，你刚才藏什么呀。”
裴楠张了张嘴，支吾半晌，最后只好顶着覃勉的灼灼目光说了句话：“我很喜欢他的字。”
又是一句答非所问。
这人跟温水煮青蛙一样，不到最后一刻打死也不会说出心里话，覃勉一脸失望，心想她不说就不说吧。
她的一双手本来搂着裴楠的肩膀，想回手拍了拍她的肩头，表示她明白了，只是姿势稍微偏差了一点位置。
……满手柔软。
裴楠低头：“……”
覃勉跟着低头：“……”
两人都僵住了，两双大眼睛干瞪着。
还是裴楠反应更快，连忙拉开她的手，拢了一下外套，覃勉瞬间弹开，茫然看着左手，一时看看手又看看裴楠，说话都有点磕巴：“对、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我本来想拍你肩膀的。”
裴楠：“明、明白。”
“不过，”覃勉低头瞧了眼自己的胸前，羡慕地看着她，“你身材真好。”
“……谢谢，还好你是女孩子，不然我就要打你了。”
“你要是打我，我就哭。”
覃勉是个活跃的人，她知道裴楠说话有时候又直又硬，往往这是她不知道如何接话的时候，覃勉不会冷场，常说一些活泼的话来轻松场面。
果然，裴楠就没那么紧张了。
说到哭，覃勉不经意又想到这几天看到裴桉的情形，她带着一种分享八股的语气靠近裴楠，说：“你认识4班的裴桉吗。”
心里一颤，裴楠脑海中立刻拉起警报，镇定地斟酌回道：“听说过一点。”
“我最近老是看见她放课不回家，不知道去了哪里，跟着一个女生，那个女生好像也是她们班的，印象中像是叫方丽丽，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同个舞蹈班的。”
听着覃勉的话，裴楠点头，示意她在认真听。
“我家的方向跟裴桉相反，正常来说根本撞不到一起，可是好几次了，我下完晚自习回家的时候，看到她们是从一条小巷子里出来。”
听到这里，裴楠忍不住打断覃勉的话：“什么小巷子？”
“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说过那一片有点乱。”覃勉继续说，“我看见裴桉和方丽丽从那边出来，好几次裴桉都是哭着的。”
裴楠攥紧手心，一股不安感撞击着胸口，她焦急地开口问道：“好几次是几次？”
覃勉仔细回想了下：“我看到是三次。”
没看到的时候呢？裴楠不敢继续想下去。
见裴楠脸色发白，覃勉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不舒服？”
裴楠摇摇头：“我没事。”
覃勉小心观察着裴楠的脸色，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
隔天课间时分，裴楠上楼特意从高二四班门口绕了一圈，毫不意外遇到了裴桉。
两人视线撞上的瞬间，裴桉明显吓了跳，然后很不自然将视线挪开，跟她旁边说话的同学也看到了裴楠，压低声音悄悄对她说：
“桉桉你瞧，前面走过来那个，就是我们这次月考理科的年级第二。”
裴桉不想看，低低“嗯”了声。
两人擦肩而过时，裴楠眼睛在瞄到她校服衣领上微小的黑点时眯了起来。
她脚步不停，踩着楼梯往上，那个黑点她不会看错，是被烟烫出来的一个小黑洞。
***
手心紧紧捏着钱，裴桉深吸一口气，按着这些天走的路，穿过潮湿拥挤的小巷子来到见面的地方。
方丽丽已经在那里了，靠在墙壁上瑟瑟发抖，见到裴桉时眼睛顿时发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喊道：“桉桉。”
名字从方丽丽嘴里说出，裴桉感觉一阵嫌恶心，她瞪了一眼方丽丽，对方身体瑟缩了下，不敢再说话。
红发女生呵呵笑了几声，手里照旧夹着一根很细长的烟，那只手拍在裴桉的肩膀上，烟灰扑簌簌往下落。
裴桉顿时不敢动。
李晴嘴上涂着艳丽的红棕色口红，眼上画着时下最流行的烟熏妆，耳环随着她的动作的缓缓摆动,看年纪，李晴跟裴桉相差无几，气质上却差了一截，那种社会打磨出来的成熟感是裴桉比不上的。
“还敢瞪人，这些天胆子变得够大啊，东西带来了吗？”
裴桉揣着兜，不停地发抖，沉默得点点头，却迟迟不肯拿出来。
这是爷爷给她的红包，留给她买衣服和新手机的。
爷爷说：“桉桉是最好的孩子，爷爷最喜欢我们桉桉了，裴家的小公主什么都配得上，想要什么都可以买，不够再跟爷爷说。”
裴桉轻轻抽了抽鼻子。
方丽丽在一旁紧张盯着，忍不住催促：“桉桉你拿出来吧。”
望着昔日的好朋友，裴桉心里一阵冰凉，凉后便有一把火在烧，烧得她火气腾腾，凭什么方丽丽惹的祸事要她背锅，因为这事她骗了家里，每天都在胆战心惊这些人会来学校找她，担心家里人发现她在外面搞出这种事情。
她蜷起手掌，包牢红包，往后退了半步，抬起头看李晴，嘴唇哆嗦着，说：“我，我……我不想给你。”
方丽丽一听，整个人都急了：“裴桉！”想要冲到裴桉身边，却被旁边一个男生按住肩膀用力推搡到一旁，撞到墙上，骨头发疼。
这边的李晴听到话，明显愣了，随后冷笑了声，红色指甲片扫过裴桉的脸，尖锐又冰凉，冒着腥火的烟头挨近裴桉的眼下。
“前几天不见你那么勇敢，今天怎么想起来当英雄了。”说话间另一只手扣在裴桉的肩头，尖利的指甲扣住裴桉的皮肉。
生理和心理的恐惧让裴桉忍不住打颤，眼睛被烟气熏得渗出了泪水，她想扭过头却被李晴掐住下颌，烟头逼近脸颊，裴桉不敢太用力，生怕指甲片刮花脸蛋，只能拼命往旁躲开。
一群人见了这一幕都在笑，大声起哄：“晴姐，人家小姑娘被你吓得都哭了。”
在一群恶意的笑声中，裴桉终于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然而眼泪并没有让这些人收敛行为，反而让霸凌者心里的邪恶之树滋生得越发茁壮。
这个世界总有人以欺负他人为借口，以他人的软弱当作自己外强中空的伪装。
李晴掐着裴桉的手在哄笑声中更加用力，她用手背拍了拍裴桉的脸，恶狠狠地说：“我说了吧，不带钱的后果。”
李晴将人用力推倒在地，用下巴点了点墙角蹲着的几个女生：“给她一点教训长长记性。”
几个女生站起来，撸起袖子走向裴桉，裴桉被逼退到了墙角，蜷缩起来，一人上前抓着她胳膊，另外几个围着，最前面的那个已经高高扬了手。
裴桉哭着闭上了眼。
哐当——
一个捏扁的可乐瓶被踹了进来，砸在长满苔藓的墙上。
红色的易拉罐闯入黑暗的世界，像抹黑暗中的光霸道地占据了裴桉的视线。
蹲在墙角的男生大声骂着站起来：“哪个不长眼的，不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吗？”
巷口传来脚步声，女生特有的清冽声音响起：“不好意思，我找人。”
裴桉倏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转起头。
巷道口点着盏昏黄的路灯，描摹出清瘦的剪影，那身影由模糊走向清晰，裴桉看见裴楠孤身一人走了进来，光落在她身后。
裴楠穿着一身浅粉色运动服，站在巷口，周边潮湿阴暗，那人清爽干净得就像误入森林的精灵，顶上一盏路灯斜打进来巷内，裴楠半身镀光，另一半隐藏在暗处，她目光冷然，眼神随便瞥了眼周围，嘴角扬起一点弧度，十分浅淡，十分不屑。
她迈步走进来，裴桉怔楞在当场，她望着那个逐渐走近的人，生出股陌生感。
“你他妈谁啊？”刚才站起来的男生冲着裴楠破口大骂，“眼睛瞎了，谁的地盘都敢闯。”
裴楠并没理睬那人，目光停驻在裴桉身上，径直走近，围着裴桉的几个女生顿时上前就要教训她。
裴桉想大叫她赶紧走，怎么也没想到，也没注意到，围着的女生突然都倒在地上，裴桉几乎没看到她怎么动手的，这一抓那一推，左一踢右一腿，人就倒了，以至于被裴楠扶起来的时候，裴桉还茫然发呆。
裴楠仔细察看裴桉全身，发现她没受伤，心里放心一大截，又看见她满脸泪痕，忍不住安慰：“别怕了，我在这里。”
裴桉登时眼眶酸胀。
“呸，”染着红色头发的男生从墙角的纸箱上跳下来，吐掉嘴里的口香糖，“你是什么人，找谁的？”
裴楠轻抬眼皮：“我找我家妹妹。”
“妹……妹？”方丽丽嘀咕出声，这人不是新来的转学生，那个年级第二吗？
裴桉吸着鼻子，怎么也想不到裴楠会来，她向巷子口再张望几眼，想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裴楠立刻断绝了她念头：“就我一个。”
裴桉失望了，面前围着气势汹汹的人，倒在地上的女生都爬了起来，一副要把她们剥皮的样子，她心里怕，知道裴楠无辜，不应该被牵扯进这事，她小声对裴楠说：“你快跑，到时候喊人来救我。”
身旁的女生早就看不惯裴桉，看准机会，扬起巴掌用力一甩，裴桉吓得闭上眼低喊了一声，哪知预料的巴掌没有落下，她偷偷睁开眼睛，一只白皙的手钳住了将要落下手掌，裴楠将其甩开，站到裴桉身前，将她护在身后。
裴楠身形并不强壮，甚至比一般人还要瘦削，在那个昏暗的小巷子里，裴桉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很多年后，当裴显问道：“为什么你当时对裴楠态度转变的那么大？”
因为裴楠对她很好。
有很多事情她说不清，但她脑海里第一想到的仍旧是小巷里努力护着她的背影。
“不知道我家妹妹怎么惹到你们了。”
李晴冷笑：“不如问你家妹妹怎么‘言而无信’，说好的事情不算话了。”
裴楠淡淡看了她一眼：“我还是第一次见霸凌者反咬一口的，你倒不如直接说没钱了你才恼羞成怒。”
裴桉拉了拉她的衣角，暗示她收着点，别过了。
李晴脸色顿时变得阴冷，她走近裴楠，旁边的人散了开来，烟已经抽完，她从口袋摸出一个打火机，啪一下打亮，又熄灭了，短暂在夜晚亮了下，划过裴楠的深深的眸光。
打火机像是凶器一样透着恐怖的气息，裴桉慌忙窜出来，想帮裴楠，却被裴楠拉了回去，将她拉到身后，她在后面叫道：“我带了钱，我给你们，你别伤人。”
“没用的。”裴楠低声说，不知是不是裴桉的错觉，她听出了些微不为人知的冷然与不屑，“她们不会罢休。”
裴桉担心朝她看了眼，然后委屈巴巴收了声。
李晴听到这话，冷笑：“妹妹你要是早点识时务多好，但是呢，我讨厌在我面前嚣张的人。”
“晴姐，下手注意点。”一个男的嘻笑，语气完全没有劝阻的意思。
另一个男生忽然上前抓住裴楠的手，李晴掐着裴楠的下巴，尖锐的指甲划过下巴颏，有一道红色的印子落了下来，“你说，你脸那么白，长那么好看，剪光头也很好看吧？”说着，手指在打火机上一擦，火苗窜了出来，就往裴楠头发燎去。
裴楠冷冷看着她，打火机的火苗落在她眼里，像是被吸进了黑洞，反射不出任何光。
火星子即将接触到发丝的刹那，快到周围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旁边的人突然惨叫一声，摔倒在地，李晴只看到一个影子闪动，接着腕上一疼，打火机控制不住掉落。
裴楠旋身一个肘击，李晴的脸骤然撞上坚硬，疼得她大喊出来，周遭突然传来惊呼声，李晴的手臂被反绞在身后，一双手非常有力地禁锢着她，原本在她手里的打火机，被旁边一只白到异常手抓着，她挣扎着去看，只见一双黑眸，和白到异常的脸。
事情发生太突然，旁边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方丽丽惊喊声让他们回神，冲了上去。
“别动。”
裴楠把玩着火机，此刻火苗正贴着李晴的下巴划过，来到颈边的红发。
开始破口大骂的周洋吓得忙喊：“别动，别动。”
裴楠撇了眼那个男的表情，手上动作不停，还在把火凑近。
裴桉捂着胸口，不由倒退一步。
刚才怎么回事，她刚要冲上前，裴楠怎么就反手将人制住了？
喉咙干涩让她发不出声，她想走到裴楠身边，忽然旁边有人扯住了她，她定睛一看方丽丽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旁边。
方丽丽战战兢兢地问：“桉桉，她，她怎么……”
裴桉嫌弃地扯回自己衣角，不想跟她说话。
“你这个臭婊子——啊！”李晴话还未说完，那种骨头错位的疼痛感在大脑炸开，她大声尖叫。
裴楠低下头，那语气像是从冰山最底层里冒出的，带着骇人的寒冷气，让李晴毛骨悚然：“我讨厌别人骂我，你懂吗？” 说完手上再一用力，李晴顿时汗如雨下，“懂了懂了。”
裴楠抬头，冲周洋说：“让她们走。”
周洋看了眼裴桉和方丽丽，犹豫了下，下秒又听到李晴惊恐痛苦的大叫声——
那火已经燎上了李晴颈间的头发！
周洋心都吓碎了：“别！”
裴楠手一翻，打火机收回掌心，快速放进兜里，又伸出手一把拢住那火星苗子烧起来的地方，生生用手掐灭了发丝上燃烧的火焰。
裴桉和方丽丽目瞪口呆看着这一波操作，整个点火灭火过程行云流水。
裴楠目光黑沉，一点也不见害怕，甚至还带着一点轻佻，像是……干惯了这种事情。
两人呆在原地。
这人简直疯了。
裴楠眼皮轻抬，目光扫向她们，裴桉立刻绷紧身体，她听见裴楠说：“还不走？”
“那，那你呢？”裴桉忐忑地问道。
裴楠低头看了眼哭成泪人的李晴，说：“我自己会解决，你们快走。还有，”她朝裴桉看过去，“刚才你对我说的话，我还给你，你要记得。”
记得，带人来救我。
这刻，裴桉说不出任何话来。
方丽丽知道此刻要是留下来，这些人肯定不会放过她们，她咬牙，抓住裴桉的手冲出去。
裴桉跑出去的刹那，回过头努力寻找裴楠。
在那一群人逐渐包围缩小的圈子里，只有一个瘦削单薄的身影，形单影只、单枪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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