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彤走了,博嘉慢慢站了起来。
宋夫人仍止不住的激动,见儿子站起来,以为他害臊要走,打趣道:“现在知道我让你妹妹干什么去了?”
又带了一丝促狭,笑问道:“刚刚去接彤儿时,你可曾看见那位陈小娘子?”
博嘉看向母亲。宋夫人一脸笑意,等着儿子的回答,却在看清楚儿子的表情后愣住了。
那是什么样的表情,愤怒,难过,自嘲,破碎......它们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头嗜血猛兽,在博嘉的身躯里横冲直撞,而博嘉浑身是血,全无抵抗。
宋夫人的心瞬间被捏紧,她发出一声惊叫,扑到儿子面前,紧紧抓住了儿子的手臂:“嘉儿,嘉儿!”
博嘉被扑得往后退了一步。他被母亲搂在怀中,摇摇欲坠。宋夫人用力够着儿子的脖子,让他对着自己的脸,“嘉儿,你怎么了?嘉儿,你怎么了,你说话!”
看着母亲满是泪光的惊恐眼神,博嘉闭上了双眼,再睁开眼睛时,那些情绪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一双几乎滴血的眼眸。
他看着母亲,一字一句:“母亲,我还不想成婚,这桩婚事就算了吧。”
宋夫人一愣。博嘉挣脱了母亲的怀抱,头也不回地踉跄走了出去。
屋外,天色暗得如同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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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暴雪眼看就要来了,温度已经降到了最低,寒风静止不动,仿佛一把又一把透明的刀,誓要割裂所有人的皮肤。博嘉已经鲜血淋漓,可寒气还是不打算放过他,它们顺着那些伤口,一直逼到了他的心头。
博嘉痛到痉挛。
可还不够。这怎么够?他还需要最后的致命一击,让他瞑目,让他死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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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彤垂头坐在榻上,脚下是炭盆,手里抱着暖炉。从正院回来后,她就这么坐着。冬青心有担忧,却只能欲言又止,廊下的小火炉上煎着茶,此刻已发出沸腾声,守着的小丫头不知到哪里去了,冬青走出去,正要端下茶炉,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
“大公子?!”
博彤转头看了过去,看到了博嘉。他满身冰霜,苍白如雪。
天色越来越暗,炭火愈加殷红,成了室内唯一的光源,这光反在博彤脸上,寒林殊色,红香玉暖。
那温暖不可抗拒,博嘉提脚,带着一身寒气,向里间走去。
冬青有些慌乱:“大公子!天冷,您先喝一盏茶吧。”
博嘉充耳不闻,他一步一步向里走去。博彤慢慢站了起来。
“把茶放桌上。”她说,“再把炭盆移过去。”
冬青应了。她放下茶,喊人进来,把炭盆移了过去,然后又端了一碗红枣姜茶放在了桌上。
“出去吧。冬青,你守在门口。”博彤又说。
冬青应了,把人都带了出去,然后自己守在了门口。
在博彤吩咐冬青的时候,博嘉停住了脚步。人都出去后,博嘉抱着暖炉走了下来,她迎着博嘉的视线,一直走到博嘉面前,然后,仰头仔细看了起来。
她看了很久,终于问:“你怎么了?”
博嘉垂眸看着眼前这张脸,忽然发觉自己是如此脆弱。他抱着寻死之心而来,却在此刻生出了万般留恋。
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突然伸手,紧紧抱住了博彤。
暖炉掉到了地上,一两点火星迸了出来,闪烁之后又归于沉寂。冬青看过来,又转过了目光。
博彤闻到了一种很独特的气味。是熏香,却又不完全是,很清新,却又极其浓郁。她无从询问这气味的来源,因为博嘉还在不断收紧这个拥抱,他埋在她的颈间,紧紧抱住了她。
屋外,不断探低的云层终于破开了一个口子,第一片雪花,落了下来。
博彤感受到了雪落那一刻的寂静。怀抱很温暖,有一种炭火和暖炉永远无法企及的温暖,她留恋这样的温度,可雪终究一片一片落了下来。
“放开我吧,”她最终轻声说,“哥。”
博嘉颤抖起来,他求来了自己的结果。他笑了,摇摇晃晃,满脸都是寒风割裂所带来的痛楚。
他松开了手。一片雪花飘了进来,随即又被一道身影带出了门外。
桌上,茶水已然冷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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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场又一场的大雪中,常平伯府迎来了新年。祭祖,守岁,年夜饭,在这大漠深处的绿洲小城里,新年是个隆重且不奔波的节日,当烟花照亮满城积雪,会让人忍不住虔诚希望新的一年,越来越好。
除夕夜这一晚,常平伯带着博嘉和博礼去祭祖,祭祖之后,一家人回来守岁。正房堂上摆了一桌酒,宋夫人坐在丈夫身侧,第一次觉得自己坐在这里是如此理直气壮。她以女主人的姿态,接受了孩子们的敬酒,红光满面,笑靥如花。
酒过三巡之后,博礼坐不住了,博彤牵着他去廊上听爆竹声。博礼脖子上戴着父亲给的长命锁,两只手握满了哥哥姐姐给的小银锞子,在廊上蹦来跳去。
院子内外挂满了红灯笼,烛光照在雪上,有种膏腴感,仿佛瑞雪丰年的特有注脚。
博嘉坐在席上,提着酒壶,陪父亲喝酒,宋夫人看他们父子二人一杯接一杯,有些着急:“今晚守岁,夜还长着呢,你们慢点喝。”
博嘉笑了笑。年前他染了风寒,病了一场,如今虽然好了,一双眼睛愈加大,脸颊却清瘦起来。见母亲阻拦,他干脆放下酒壶,端着一碗茶走下席位,走到了门外廊上。
博礼跳了一阵,忽然发兴要玩雪。他把手里的荷包全给了母亲,牵着阿姐的手就要堆雪球。博彤摆手,说我怕冷,你自己去。
自己一个人玩当然没有意思,博礼拉着姐姐的手左摇右晃的耍赖,黄夫人和冬青一起哄博礼,一个说太冷了,一个说奴婢陪你玩行不行,正闹着,博嘉端着茶走了出来。博礼眼睛一亮,当即扑了过去:“大哥,你陪我堆雪球吧。”
跟出来的宋夫人当即阻拦:“你大哥病才好,不能玩雪,让小子们陪你玩。”
博礼向来有些怕宋夫人,见说,略带委屈的松了手,博嘉却把手中茶盏递到博彤手上,转头牵着弟弟的手,说:“没关系,走吧,我陪你玩。”
宋夫人见儿子如此不爱惜自己,气得转身回了屋内,博彤看看博嘉,又看看手里的茶盏,冬青走上来,说:“小娘子,把这茶盏交给奴婢吧。”
说着,从博彤手上拿走了茶杯。
廊下,雪地里的博嘉帮博礼铲出一块雪,抬头看向廊上,垂下眼睛,忽然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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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过了雪球,博礼忍不住打起了呵欠,黄夫人到堂上说了一声,就带着儿子告退了。博彤和博礼重新回到席上。
“赶快给大公子倒杯温酒,暖一暖。”宋夫人虽然生气儿子不爱惜自己,到底心疼,连忙吩咐。
侍女依言倒了一杯酒,奉到博嘉手边,博嘉端起酒,忽然看向博彤,向她举了举杯,仰头一口喝下,常平伯见儿子举止潇洒,来了兴致,笑道:“都斟满酒,我们共同举杯。”
博嘉大声应了声好,拿了酒壶,绕桌给父亲和母亲倒满酒,又持壶走到博彤面前,帮她把酒倒满,然后站在博彤身边,一家四口共同举杯,各自饮下了杯中酒。
画屏春暖,更漏声长,子夜时分,新旧交替之际,满城响起了爆竹声,城外似乎远远的还传来了哨声,它穿透这被积雪照明的深夜,传到了城中每户人家的耳旁。
新年到了。
在满庭的爆竹声中,博嘉和博彤共同起身,端着酒杯,共祝父母新年安康,万事胜意。
常平伯和宋夫人满脸喜色,一起饮下了这杯酒。
喝过酒,常平伯拿出两个长命锁,分别给两个孩子戴上,祝道:“新的一年,无病无灾,快乐安康。”
说着,常平伯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博彤的脸,博彤忍不住红了眼眶,看着父亲,笑着点头,
宋夫人站在一旁,见他们戴好了长命锁,和常平伯商量:“时间太晚了,让两个孩子回去吧。”
常平伯酒意上头,宋夫人一说,他才想起时间确实太晚,连忙点头:“回吧,都回去吧,早点睡。”
彤,嘉二人道了一声谢,一起行礼,在侍从的簇拥下,转身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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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气温很低,反而让人有了一种清新之感。两行灯笼打在前面,博彤和博嘉沉默地走在扫开了的雪道上,脚下隐隐传来雪被踩破的嘎吱声。
出了正院,两行灯笼就该分道而去。在分道口,二人同时停下了脚步。此刻夜空深邃,明星闪烁,半空中都是弥漫的寒气。博嘉的视线从繁星之上,转向了博彤,他病了一场,面容清瘦,一双眼睛又大又深。
他今晚喝了很多酒,却没有丝毫醉意。他知道自己这一晚举止有些出格,可有什么关系?他所有能够的放纵也就只有这样而已。那个拥抱最后掩埋在那场大雪之下,就像他曾无数次想要袒露的鲜血和心脏一样,没有人提起,没有人在意。
可这样也未尝不可。刚才守岁时,看着堂上的父母,看着牵着博礼的博彤,看着这一切,他忽然觉得就这样吧,就让他们一家六口,这样好好过下去吧。
酒意后知后觉,和寒冷一起开始敲打他的脑袋,在这钝痛中,他看着博彤,说出了今晚一直想要说的那句话:“彤儿,新年安康,万事胜意。”
这是新年的第一个凌晨,寒凉清新透骨,让人清醒,让人透彻。
“谢谢。也祝你新年安康,万事胜意。”博彤看着他,慢慢说出了这句话。
灯笼慢慢远去,那个身影渐渐隐没在夜色中,再也看不见,可博嘉仍静静站着,直到雪花再次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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