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路17号是一间小花店。它的主人叫作安翊。
这间房子是安翊的父母留下的,一直保留着他们生前的样子。不仅如此,梧桐路上几乎所有的设施在这二十年间都没变动过,包括坑洼的青石板路和路旁落了又生的梧桐。安翊就在这里长大,陪伴他的,只有父母的朋友许平。
当年在父母葬礼上,安翊只有5岁,只记得是许平过来,妥帖安置了一切。他在花店旁开了家早餐店,靠积蓄和这家店拉扯大了安翊。
所有有关父母的记忆,也是从许平那里得知,在安翊心里,许平扮演了他的父亲。
三月春光照亮了梧桐新芽上的露,也透过窗帘的缝隙叫醒了梦中人。
安翊从乱七八糟的梦中醒来,在床上坐了很久。他又梦到父母的葬礼了,阴沉的天乱蓬蓬纠缠着的枯枝横亘在头顶,面前是一座巨大的石碑,他需要费劲地抬头才能看到。
梦中无法回头,但他清楚地知道身后有人,大概就是许平吧。最古怪的是,刹那间。原本光秃的土地迅速抽枝发叶,开出洁白的花朵。月季或山茶,看不真切,只记得天地间一片白,不忍再看一眼。
醒来后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堵在喉咙里,实在有些难受。他走到卫生间洗漱时干呕了几声才能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
收拾好后,他下了楼,照倒走到隔壁早餐店。“早啊,许叔,”安翊冲着在店里忙活的一个大叔挥了挥手,“今天生意这么好啊。”
许平回头看他,突然笑出声来:“早啊小翊,今天的头发是新造型吗?”他拿过毛巾擦擦汗,然后随意地把它挂在肩上,轻车熟路地打开笼屉,拿了两个包子。
安翊不明所以,伸手捋了下头发,也不由自主地笑:“可不是嘛,给鸟搭了个窝。”
店里坐着的街坊邻居们看着这对活宝,你一言我一语,或是感叹叔侄感情好,或是打趣安翊那奇形怪状的头发,一时热闹极了,热腾的蒸汽混杂着欢笑,连初春的寒气都驱散了不少。
接过许平递来的盘子,安翊随便挑个座位坐了下来。几缕头发依旧顽强“挺立”,努力无果后,安翊选择戴上了卫衣帽子,太完美了,谁都看不到了,安翊满意地想,随后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是炒笋包。
安翊从小爱吃许平做的饭,尤其爱吃他的笋包。新鲜的笋切成小丁,拌上一点香油,用发好的面包上,上锅蒸一段时间,出锅后抓在手里,香气直冲天灵盖。滑嫩的笋加上鲜香的肉丁,和着面的筋道一起进入口中,实在是人间美味。只是有时吃得太急,安翊总会被烫得呲牙咧嘴,免不了被许平嘲笑一番。
不过这都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的安翊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狼吞虎咽,但两个笋包的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每当安翊到店里吃早饭,许平就会给他拿两个笋包,这是他们说好的。
吃完早饭后,安翊觉得心中的不安消散了许多。他没有走,等着许平忙完,显然他有话想说。
等待的时间无聊且漫长,安翊用手撑着头,打着哈欠,漫无目的地看着店里的陈设。
这家早餐店乍一看普普通通,其实仔细看也确实普通:泛黄的墙纸,有些破损却仍然干净的木桌,以及一个略微发福且有点秃顶的中年大叔在忙碌。这样的场景对安翊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早高峰过去后,店里的人群慢慢散去,终于空闲了下来。
许平洗了洗手,坐到了安翊对面:“咋了小翊,有事啊?哦吼,你一夜没睡啊?黑眼圈这么严重?”
安翊无奈地摊了摊手:“做了一夜梦,梦到我爸妈葬礼了。”
许平似乎有些意外:“怎么?你还记得那么早的事啊?”
安翊点点头又摇摇头:“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总有点印象。谁知道呢,也有可能梦到的根本不是,是我自己想多了。”
许平点点头:“确实,你应该是记错了。看来你是最近压力大,好好休息一下吧。”
安翊眯起眼睛,盯着许平看了一会。许平很疑感,低头看看衣服,又胡乱抹了把脸:“怎么了这是,我身上也没东西啊……”
“没事儿许叔,”安翊收回目光,起身伸个懒腰,“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到现在也没告诉我,我父母的墓地在哪?”
许平沉默。
良久,他终于开口:“还没到时候……”
安翊无语地看他一眼,打断许平:“一直是这个理由也太糊弄了吧?”
许平无奈地笑笑:“我这是在保护你。”
安翊虽然不信,但还是重新坐了下来,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可是亲口答应过你父母的。”许平搬出了安翊爸妈作挡箭牌。
“嗯?这句话倒是没听过,展开说说?”安翊重新坐直了身子,他倒是想看看许平会说出什么花来。
许平沉思一会,似乎在斟酌着说什么,直到安翊有些不耐烦,才缓缓开口:“其实,你
爸妈不是这里的人……”
“废话。”安翊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们当然是从外地搬来的,我有印象,您还能再敷衍一点吗许叔。”“这不没说完吗小兔崽子,“许平无语,“我说的是他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懂?”
“许叔,现在连借口都不编了?直接开始灵异了?逗我呢吧。”安翊站起身来,“算了许叔,实在不能告诉我也行。我还得回去看店,回见。”
“等下等下,”许平一把扯住安翊的衣服,“还有事呢,别走啊。”
安翊被扯得一个踉跄,险些撞到桌角,好不容易站定,他毫不留情地拍开许平的手:“……还有什么事?”
许平收回护着桌角的手:“是这样,这个月我需要回老家一趟,老样子。”末了又加了一句,“别太想我啊。”
安翊不屑地笑:“可拉倒吧,谁要想你……一路平安,有事打电话。”
许平听出话里意思,终于放松了下来:这是原谅他了。“行啊小子,没白疼你。这样,等我回来,就带你去给你父母上柱香。”许平拍拍安翊,喃喃道,“也快满二十了……”
安翊一字不落全听了个着,心中疑惑又加了一条。
接下来一个上午,安翊帮许平收拾了一下行李,整理好小店,挂上暂停营业的小木牌。
许平每年都要抽出一个月的时间回一趟老家,虽然时间不固定,但也只在三到五月之间浮动,而且很守时,总在刚好三十天时回来。这段时间安翊需要每天早起给店里的花浇水,接着到许平“好友”处点卯。
说到浇水,安翊就头疼,不管他怎么学习,不出两个月,他精心浇的花都会蔫了吧唧的。在不懈的努力后,面对死伤惨重的植物,再加上许平所谓“爱花”以及“看到这些花就会想起故友”的感慨,林乐山也就干脆地当起甩手掌柜,把照顾花的光荣任务交给了许平。每天早晨傍晚,许平就会开门,尽职地照料花,不得不说,在这一方面,安翊只能无奈认输。
另外许平的“好友”其实就是个算命先生。安翊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许平总是信这些玄乎的玩意,以及为什么算命先生有一家规模不小的门店,赚的钱还不少。作为该先生的忠实VIP客户,许平每天都会去和算命先生聊天,再给店里供的不知名神像上柱香。鉴于安翊的抗议,许平只让他帮忙上柱香,没再难为他。
从早餐店回来,已经到了下午。安翊来到花店。
这幢楼共有三层,外加一个阁楼。一楼花店二楼出租,三楼是安翊住处。最近没什么人租房,二楼便一直是空着的状态。
安翊走到门边柜台后,打开电脑,半躺在一张藤椅上。外侧是落地窗,店里错乱有致地放着几株大型盆栽,空出的地面排满了小型的多肉和绿植,天花板上还挂着几盆吊兰。除了活着的植物,还有几堆剪好的花枝,暂时养在几桶水里。
店面不大,里面空间却不局促,阳光透过窗子,明净而澄澈。店里空气清新,让人安心而舒适。
安翊从抽屉里抽出白纸,提笔记下心中疑问。
“第一,许叔很确信我不记得葬礼的事,那么这是为什么?”安翊皱起眉自言自语,手上动作飞快:“两种可能,一个是我没参加,另一个是……”
安翊顿了顿,将刚写下的两个可能划掉:“两个都与我记忆矛盾了,排除。”
五岁的事情就算记不清细节,但总有个大概,再说我的记忆一向好使。安翊想着,继续写下第二条。
“第二,许叔和我父母亲到底约定了什么?我的二十岁生日是一个关键点吗?我如果知道墓地地址后会发生什么严重的事?”
安她咬了半天笔头,冥思苦想也没能假设出一点,只能在旁边打了几个问号。
“第三,我父母是其他世界的人吗?”安翊说罢,自己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么离谱的可能性都写出来了,真是病急乱投医。于是重新划掉。
圆珠笔在手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安翊也没想出第四点。无奈他只能打上日期,把纸收好放进抽屉里,上了锁。
最近许平很不对劲。安翊重新躺回藤椅上,闭上眼受阳光,脑子却还在飞转。
心神不宁,逻辑混乱,时常犯小错误,平时的许平可不会这样。不过这样也好,趁机套点有用的信息出来。安翊丝毫不觉得哪里不安,心安理得地晒太阳。
好不容易抛开这些问题,在暖乎乎的阳光笼罩下,安翊渐渐沉入梦乡。可惜,老天似乎不想让他休息,送来一位不速之客。
于是,一夜没睡好到现在仍顶着青黑眼圈的安翊难得犯了起床气,面无表情地盯着来客,无声控诉着。
来人是一个年轻小伙,大概二十五岁左右,白白净净,戴着一副黑柜眼镜,透着一股书卷气。他进店门后,四顾店里,而后看见柜台后的安翊,接着对上了那双透着不满的眼睛。
年轻人头发尖颤动了一下,似乎吓了一跳。三秒钟的沉默怪漫长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好?”
安翊调整好自己的状态,重新露出惯常的友好笑容:“你好,想看点什么花?”
年轻人松了口气,放松了不少:“我看到你这的租房广告,想来看看。”
“好,那我先带你上去看看行吗?”安翊起身理了下衣服,引着青年上了二楼。
“我叫安翊,立羽翊,平时住在三楼。请问你是一个人还是……”
“哦,我就一个人。”青年挠挠头,笑了笑,“我叫林落书,在.这里找房子住是方便……工作。”
接着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到:“我平时生活挺安静的,不会打扰。”
安翊满意地点点头,这位客人一句话就说到了关键,应该是个聪明人。
打开二楼房门后,安翊开始介绍说明。认真工作时,安翊总会散发一种得体的,一丝不苟的感觉,脸上的笑会淡得多,却恰好带着既不疏离也不亲近的气质,会让一些不熟悉他的陌生人觉得刚刚好,比如林落书。
在屋里转悠几圈后,林落书表示他非常满意,并约定好第二天入住。双方痛快地签了合同,租期一年。
签完合同后,两人又在店里聊了会天。准确来说,是林落书单方面输出。
他看起来像个社恐,怎么话这么多。安翊心里默默吐嘈,但出于礼貌还是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
下午三点,林落书终于察觉到他的不耐,试探性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安翊,刚刚来的时候,看你心情好像不太好……
安翊身上低气压更加明显,似笑非笑地看了林落书一眼:“是的因为有人吵到我睡觉了,有些起床气。”
林落书打了个冷战:这人真可怕啊我要逃离这里呜呜呜。
“对,对不起哈”林落书落荒而逃,“那啥,天色不早了,我也回去了,明天见哈哈哈……”
有点憨的小兔子。安翊无语地想。
第n次躺回藤椅上,这次,安翊没再被人打扰,一觉睡到了四点。
精神重新得到恢复,安翊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心情都变好了。
另一边。
许平将安翊收拾出来的包裹放进卧宝,上了锁,又走到另一间屋子前,却没用钥匙,而是缓缓抬起手,从掌心中凭空变出了一片轻巧的竹叶,接着,竹叶颤巍巍地升起,贴合到门上,霎时普遍的木门慢慢爬上几缕腥红,化为一个图腾,一闪而过,木门应声而开。
黑暗,无尽的黑暗翻腾着,汹涌着。
许平立在门前,他的身体也在发生变化,一瞬间从一个秃顶中年大叔变为一位长发及腰,面容皎好的青年,身上竹青色的长衫随风轻动。
他最后看了一眼右边,那是安翊卧室的方向。当然他什么也看不到。
他收回目光,自嘲地笑了一声,薄唇微启:“小翊,我提醒的够多了。就算是十五年的亲情吧。好好活着,别乱跑。”
说罢,他踏入黑暗,没有留恋。
一切恢复原状,再也不会有许平这个人。
睡梦中,安翊仿佛听到了什么。然而终究抓不住,便任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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