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下着大雨,雨刷器忙得不可开交。
关忻大拇指轻轻敲着方向盘,倒是没太着急。以往他都是在办公室整理完病例再走,完美错开晚高峰;今天出完义诊,刚巧下班时间,在门诊门口下了大巴,主任直接原地解散,他索性没去住院部,直接取了车回家。
盛夏的大雨浇得柏油马路直冒白烟,刚才还明晃晃的天儿,此刻暗无天日。关忻点起一支烟,呼吸间的火光像一朵开合的橙花,车窗嵌开一条缝,疾风立刻卷走了烟雾,紧俏的车流终于往前挪了一小步。
关忻松开刹车,正要紧随而上,突然手机亮起,这么一晃神的时候,被另一辆车插了队。后面的车愤怒地按着喇叭,他懒得计较,叼着烟拿过手机,是主任的微信,限他今晚十二点以前,把论文终稿发到邮箱。
平淡的生活偶尔来一点小紧张调剂,关忻泛起一丝愉悦,慢吞吞地挨过红灯,车况泄洪一般通畅了,这时手机又一亮,他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愣住。
这一愣,没来得及变道,等他回过神来,只能直走。
他的身体僵硬起来。
前方是一座很普通的大桥,却是他避之不及的梦魇。
十六岁那年,他神情恍惚地游走在大街上,然后停在了这座大桥的中央,顶着栏杆,对着静静的河水,打着一通无人接听的电话。
那时这座桥刚刚完工,崭新,红漆在阳光下反着油润的光泽;碧绿的河水很深,足够吞纳他乌黑的绝望。
只要纵身一跃,就能解脱……
河底仿佛传来了塞壬的歌声,蛊惑着他靠近,直到一双柔软的小手牵住了他,他低头看过去,是一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小男孩,四五岁左右,不停地抽噎着:“哥哥,我妈妈不见了。”
又是一个找不到妈妈的小男孩,但这个孩子比他幸运,还有妈妈可找。
他把小男孩送到了派出所门口,让他自己进去。不是他高风亮节,淡泊名利,而是当时,他太出名了,臭名昭著的那种,不想再活跃娱乐版面。
这么一打岔,跳桥的勇气偃旗息鼓,能苟活至今,真得感谢那个小男孩歪打正着。
一晃十五年,他与这座桥一齐斑驳,剥落的红漆如同他的血肉,堆叠出一层与世隔绝的薄膜。
“故步自封”并不可耻,不再对世界报以新鲜的憧憬,这让他感到安全。
是以虽然从桥上回家更近,他却宁愿绕远转弯。
车子已经上了桥。他扣下手机,把紧方向盘,全神贯注,比考驾照那天还要认真紧张。
前路风雨晦暗,灯火稀落。脚下的桥像怪物的舌头,通向幽深大嘴,雨水涎液似的滴落,漂浮在空中的数盏对称明灯,是怪物饥渴的双眼,等待他自投罗网。
而身后,过往记忆如同厉鬼,张牙舞爪地追杀他。
关忻深深呼吸,集中注意力,心中暗自宽怀:没关系,他已经改名换姓,现在的他是私立眼科医院的无名小大夫,不是那个家喻户晓的童星。
这只是一座桥而已。
效果不错,关忻渐渐镇定下来,行至一半,余光瞥见灰蒙蒙的雨幕中,一个高挑的少年正站在当年自己站过的地点,淋着雨,孤零零的,顶着栏杆,低头面对沸腾的河水。
没有人会在瓢泼大雨中对着河水发呆,除了想不开的。
十六岁以后,关忻活得很闭塞,不想跟这个世界产生任何链接,可是此刻此人,他实在忽视不了,就像当年他忽视不了找妈妈的小男孩一样。
猛踩刹车,来不及打双闪,关忻下车冲进大雨,从背后一把抱住了轻生的少年。
救下他,就是救下曾经的自己。
少年吓了一大跳,雨水打得他睁不开眼,不断挣扎:“放手,放开我!”
可来者铁了心要把他从栏杆旁边搬走,生拉硬拽塞进了车,锁上了车门,蓦然安静下来。
少年脑子发懵:世风日下,大庭广众的就敢绑架了?!
没等他理清思绪,关忻从另一侧上来,坐在了驾驶座,雨水顺着凌厉的额角滑过深邃的眼窝,湿漉漉的头发不显狼狈,反倒有一种别样的性感。
喘匀了气,他转过头,与少年四目相对,俱是一怔。
“是你?”
“关大夫?”
关忻一天经手的病人没有五十也有三十,但少年长得水葱似的,夹在一群大爷大妈中,过目难忘。
大概是个乌龙,关忻想,早上这小子还挂了近视眼手术的号,在他这里开的检查单,若是准备晚上去死的话,还会在乎个近视眼吗?
不是蓄谋已久,那是临时起意?
关忻沉默,他无意探听他人的人生,但人都救下来了,不解释一下反倒像个神经病,可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活了三十年,都是被命运推着走,十六岁退出娱乐圈后,就没敢再主动做过什么。
他放弃解释,重新挂挡,目视前方,佯作随口一问:“你家在哪儿?送你回去。”
少年鼓起腮帮子,低头直勾勾盯着指尖,不吭声。
关忻有些后悔,腹诽了一声“自找麻烦”,不过被少年这一打岔,倒是冲淡了他对这座桥的恐惧。
车子平稳过桥,豆大的雨点渐渐稀疏温柔,两人一直无话。再过一个交通岗,左转,就要到家了,关忻打破安静,冷淡疏离:“我马上到家了,我不带人回家。”
“我也没让你把我挟持上车。”
“……”
五分钟后,车子停在一家便利店前,旁边的小区就是关忻的家。关忻转过头,注视着少年清丽的面容,说:“我记得你叫游——”
他回想着病例本上的名字,印象中有点特殊。
“游云开。”少年没好气。
关忻顿了顿:“20岁,大学生?”
少年充满敌意:“关你什么事?”
关忻闭眼深吸一口气,即便是自己一厢情愿救错了,在他长长的尴尬履历中也微不足道,只是死水多年,很久没碰上活力满满的反骨了,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大晚上下着大雨,你站在桥边,我以为你想不开才把你拽下来,如果搞错了,我很抱歉,”说完,他打开车锁,“前面不远就是地铁站,回家吧,或者回学校,别让家人担心。”
少年头也不回地冲进雨中。
关忻收回目光,踩下油门。
回到家里,来不及休整,就坐到电脑前打开数据文档,打印出来后发现长尾夹不够了,看着窗外的缠绵细雨,苦逼的社畜拿起伞下楼去了便利店。
才一推门,就听店主大呼小叫:“看你白白净净穿戴也不差,怎么学别人偷东西?哪个学校的,叫你们老师看看,教的什么学生——”
关忻一愣,下意识就要退出去换个便利店,可这一抬头的功夫,正和店主抓着不放的“小偷”打了个照面,诧异道:“你?!”
店主听出言外之意,狐疑问:“你认识他?正好,他偷东西,你说怎么办吧?”
关忻心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可看着少年撇向一边的脸满是倔强,通红的眼眶委屈极了,鬼使神差地问:“他偷什么了?”
少年冷笑一声,没搭话。店主挥挥手里的饭团:“喏,没给钱!”
“一个四块五的饭团,犯不上偷,”关忻说,在店主发火前转向少年,“是不是手机没电了?”
游云开猛地回过头,双眼微微睁大,目光中满是意外。
关忻扬扬下巴:“一个饭团,再拿两个长尾夹,一起算。”
出了便利店,雨势暂缓,关忻把饭团递给少年。
关忻眼裂极长,睫毛浓密,鼻梁挺拔,眉如墨染,游云开早有领教,上午看诊时,即便这位关大夫戴着口罩,可仅仅是眉眼,就能让人脑补出全脸的华美,难怪走出诊室的阿姨们都像痊愈了似的兴高采烈,原来是大夫养眼。
五官在水汽的熏蒸中愈发浓艳,天色阴霾的背景下,整张脸多了几分忧郁浪漫,让人恍惚深情款款。
游云开垂下眼,接过饭团,没了炸毛的气势,轻声说:“谢谢。”
关忻无意逗留,正要告别,又听少年说:“这确实是我偷的,我的手机掉河里了。”
关忻想问“是掉的,还是你扔的”,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点点头说:“哦。”
“我说我偷东西了!”
“已经付过钱了,你要是想认错,就自己去找店主。”
“……你不生气?”
关忻莫名其妙:“我生什么气?”
“你好心帮我,我却骗了你。”
“被骗了四块五还犯不上让我生气,教育你是你爸妈的事儿,我不会越俎代庖。”关忻本想就此打住,可是少年别扭的神情太熟悉,和曾经的自己一模一样——那是一种被全世界伤害后委屈愤怒的质疑——不禁继续说,“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我没有英雄情结,现实也不是什么救赎电影,你——”他上下打量少年,“你不是问题少年,就别硬装了。”
游云开呆着脸听完,五味杂陈,不知该反驳还是该痛哭。关忻已经打开伞,举步正要迈入雨幕。
“……我没地方去。”
拙劣的谎言。关忻无语:“回学校去吧。”
游云开期待地看着他。
“我不带人回家。”
绝情说罢,在游云开失落的目光中疾步离去。
游云开叹了口气,目光放空,缠绵的雨丝扫在脸上,仿佛被抽出来的少年愁丝。
十秒钟后,眼前一黑,半张伞为他挡住了扑面而来的冰凉雨滴。他顺势看过去,朝举伞的关忻露出第一个笑容。
关忻又后悔了,却已来不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