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忻的家不大,九十来平,两室一厅,但他似乎崇尚极简主义,客厅只有一张茶几和沙发,对面雪白的墙壁上连个电视或投影都没有,雪洞一般,空落落的没半点生气。
游云开环顾了一圈,在心里下了结论:这种人,不是消极,就是洁癖。
考虑到他的职业,后者可能性更大。
关忻给他拆了双新拖鞋,然后让他自便,别打扰他就行,边说边去书房。游云开在他身后说:“借我个充电器。”见关忻纳闷回头,他挑衅似的晃晃手里的手机,“充个电。”
所以是真没电了,偏偏口是心非,别扭小孩。
关忻心里嘟囔,翻出充电器给他。回到书房,却怎么也静不下心,客厅里一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闹耗子似的,关忻不以为意,他家客厅一目了然,没什么贵重物品,小偷进来都得忍不住留下两块钱,他只是很久没有被外人侵占过领地了,有点神经过敏。
好不容易重聚起注意力,书房门被敲响。关忻闭了闭眼睛:“什么事?”
游云开探进来个脑袋:“你家冰箱怎么是空的?摆设啊。”
关忻忍不住皱眉:“你不是吃饭团了吗?”
“可是你没吃啊。”
关忻茫然地回想了下班后的行踪,好像确实没吃晚饭,但他一向逃避人间烟火:“我不饿。”
游云开不退反进,进来朝他摊手:“家钥匙。”
“玄关托盘上,自己去找,”关忻烦不胜烦,“我说了,别打扰我。”
关忻这么干脆,出乎游云开意料:“你就不怕我偷你东西啊?”
关忻撩起浓墨重彩的眉目,游云开这才看清他掩藏在冷漠深处的锋锐:“怕什么,我什么都没有。”
四目相对,但很快关忻移开了视线。游云开耸了耸肩,从外面关上了书房门。
关忻盯着屏幕,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起,捕捉门外的动静。哗啦啦的钥匙声,开门关门声,安静。
重新安静了下来。
他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重新修改论文。
已经很久很久,没人关心他吃没吃饭、睡没睡好,家里也不会出现多余的声音。他已经习惯了寂寞,不想打破,不想改变,因为踏出新的一步,就意味着冒险,而就他的经验来说,冒险不会有好下场。
他忽然想到了让他没来得及变道的微信。
他拿过手机,鲜绿的微信提示平静地躺在屏幕上,来信人白姨,他母亲的挚友之一,也是他和过去唯一的联系。他可以隐姓埋名,六亲不认,但白姨,是他出了车祸在医院等待抢救时,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到场的,她在他所有的医院通知单上签了字,之后在他改名、出国等等事情上也帮了不少忙,他没法抛却残存的良心和她断绝联系。
但微信的内容实在棘手。
中视电影频道做了一档专题节目《重聚》,经典电影电视剧原班人马重聚一堂,分享创作经历,节目制片下个月要筹措的专题中,有他主演的一部电影,节目播出当天刚好是电影上映十五周年。
关忻不想去,他当然不想去,这部电影是个青春片,讲的两个高中生的对照纠葛,他饰演缺爱的富家少爷,连霄饰演开朗的贫困少年。
当年他和连霄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所幸那时候网络不发达,加上他爸——第77届金杉树最佳导演凌柏——动用一切关系把丑闻压了下来,如今时过境迁,他已查无此人,连霄勇闯好莱坞佳绩频传,正是当红的国际影帝候选人,就算有一些小道消息,只要他俩不作妖不自爆,应该就没人关注。
连霄爱惜羽毛,想来他也不愿自己出现。
关忻心烦意乱,这时客厅传来开门声,接着又是悉悉索索的声音。
避之不及的烟火气冲散了越陷越深的思绪,心情罕见地镇定下来。他把手机收进抽屉,专注修改论文,可没一会儿,书房门开,在他的注视下,游云开端着一碗方便面和一罐沁凉的饮料蹑手蹑脚地进来,放在他手边,又蹑手蹑脚地出去。
好一个掩耳盗铃,当他瞎?
关忻气笑了,他看着面,上面还卧了一枚荡漾的鸡蛋,举起筷子吃了一口,咸淡正好,还不错。
很不错。
他立刻原谅了少年不告而入,和墙壁一样空落落的肚子在喂进一丁点食物后张牙舞爪地索取更多,他没再压制,吃完面,赶在十二点前发了论文,还剩一半的饮料恢复成常温,关忻端着碗筷出门,迎面就见少年随意坐在地上,盘着腿一边咬吸管一边翻看一本——
关忻眯了眯眼睛。
一本时尚女装杂志?
他家除了眼科医学相关的书籍没有别的,估计是游云开下楼买方便面的时候顺手买回来的。但是,时尚女装?
游云开抬起头,少年眉目清丽,皮肉白生生的,鼻尖挺翘,嘴唇红润,有点女相,但是骨骼流畅下庭宽阔,不会让人错认成女孩子,整体来说,像一朵泣露水仙。
“你忙完啦?”
关忻一点头,微有踌躇:“你要在我这里过夜?”
游云开惊讶道:“当然了。”
“雨已经停了。”
游云开蹦起来,捞过茶几上的手机看了一眼,然后怼他脸上:“现在半夜十二点了,你要赶我走?我给你煮面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关忻想说那时候还在下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吃人嘴软,是他理亏。他走去厨房洗碗,说:“那你去洗个澡,今晚睡沙发。”
游云开心满意足,扒着厨房门框得寸进尺:“借我套睡衣。”
“卧室衣柜右边上层有新的,自己去找。”
游云开屁颠屁颠地去了,直到关忻洗完碗还没出来。关忻拾掇完厨房,去卧室查看情况,却见游云开背对着他,一手拿着新睡衣,眼睛却落在了另一只手上举着的一件套着透明防尘罩的礼服裙。
裙子整体幽蓝,上身缎面,色泽优雅如月华流转,裙身点缀着璀璨的星光,仿佛截取了一段银河剪裁而成。
关忻的手从游云开肩头横空穿过,毫不犹豫地夺回裙子,斩断了少年欣赏赞叹的目光。
游云开急忙解释:“我是BF服装学院的,这件挺像二十七年前国际电影颁奖典礼上关雎穿得那件Star——”话头戛然而止,微妙地端详起关忻的腰身,慢吞吞地,“不是,你怎么会有女人的裙子?”
关忻长得帅他承认,但这间房子里完全没有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一件被精心打理的礼服裙突兀出现,就像立在鸡群中的鹤一样,让他没法不多想。
人嘛,无癖不可交,再说21世纪了,这也不算啥炸裂的癖好。
但是一想到关大夫表面白大褂一穿,冷淡禁欲人模人样的,私下里居然玩这么花……不过这条裙子的腰围在女人堆里也算窄了,关大夫腰没那么细吧?
游云开目光悠远思绪飘扬,关忻一眼就看出来他在想什么,额角一阵抽痛,懒得解释,重新挂好裙子,推他出去:“洗澡去!”
游云开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这裙子就算是仿的,用的料子也是挺娇贵的,你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挂着,会变形!”
这件裙子在关忻家挂了二十来年,关忻当然知道保养流程繁琐精细,他妈在世时,有专门的人台存放,定期养护,但现在他没有当年的条件,也不会再有人穿,留着就是个念想,套个防尘罩,单独悬挂,已经是他能为这件裙子所做的极限了。
他沉下脸,又说了一遍:“洗澡去。”
人在屋檐下,游云开鸣金收兵,拿着睡衣去了浴室。关忻复又取下裙子,隔着防尘罩抚摸其上略有黯淡发黄的珠石。
游云开口中的“关雎”是他妈,二十七年前国际电影金像奖最佳女主。当年她身着无名小卒洛伦佐设计的“Star Catcher”礼服出席盛典,一经亮相,万众瞩目;一举拿下最佳女主后更是全场焦点,后来的媒体甚至将那一年称为“关雎年”;洛伦佐一战成名,跻身一线设计师,“Star Catcher”也和赫本小黑裙一样,成为了后来无数设计师的灵感范本。
没人知道,真正的“Star Catcher”有个秘密。
关忻翻开层叠垂坠的裙摆,中间的几层纱料上,画着许多乱七八糟的稚嫩花朵,瞬间拉低了裙子的梦幻感。
这些花朵出自小关忻之手,他不懂什么昂贵、名利,只知道这块布料能供他浑洒颜料,最后他妈不得不高价把裙子买了下来私藏。
但妈妈没有骂他。
妈妈永远舍不得骂他。
他放回裙子,去书房拿出手机,措辞了许久,依然没能发出拒绝。
游云开洗完澡,擦着头发出来,逶迤了一路水痕,在关忻发现之前吭哧吭哧擦了个干干净净。关忻也冲了个澡,出来见游云开抱着抱枕坐在沙发上冲着手机愣神,头发还湿着。
关忻催他:“吹头发。”
游云开闷闷不乐,锁屏手机,然后把自己的下半张脸埋进抱枕后面。
关忻无视他这死出,也不再催,径自回了卧室,转身关门的片刻,游云开噔噔噔追上来,奋力抵住门:“喂,你就不能问问我怎么了吗!”
关忻握着门把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
关忻移开眼:“我每天六点半准时出门,如果你需要我送你回校,明天跟我一起走。”
游云开像只被骨头噎住的小狗崽,梗着脖子有苦说不出,最后气急败坏地“哼”了一声扭头大步回了客厅。
关忻无情地关上了门。
第二天一早,游云开已经不见了,睡衣随意地丢在沙发背上,没有叠整齐,似乎是对昨晚的无声控诉。关忻没当回事,萍水相逢,连人生的小插曲都算不上,人海茫茫,估计再也见不到了。
这样很好。
上午出诊,下午辅助主任做了两场角膜移植手术,手术很顺利,出来时还不到五点。跟家属交代清楚术后注意事项,他回办公室写病历,顺便看了眼手机。
白姨又来了微信,问他今晚有没有空,见面吃个饭。
白姨是他妈造型团队的核心成员之一,他妈去世后,白姨几经辗转,去了中视做服装师。估计是知道白姨和他妈妈的关系,制片才会请她出山来找他上节目。
他不想让这位善良的女士为难,但他也不想为难自己,也许当面拒绝比较好。
手随心转,回复了一个“好”字,顺便附上时间地点。
晚上八点,躲过晚高峰,病例也写完最后一个字,关忻整理好桌面,起身准备赴约。下楼刚到医院大厅,就看到两个少年捂着眼睛,一个坐在等候椅的最左边,一个坐最右边,背对着背气哼哼的,谁也不搭理谁。
一个年轻姑娘正在跟值班护士沟通:“他俩眼睛现在都看不清了,该挂哪个科啊?”
值班护士说:“今天夜诊大夫是白内障科的,他俩是打架了吗,那得先看看眼球有没有损伤,不如你去公立医院吧,别耽误了。”
年轻姑娘垂头丧气:“你们是最近的医院,”说着转过头,狠狠瞪了两个少年一眼,恨铁不成钢,“让你们打,打啊,接着打啊,怎么没能耐了!”
关忻一听护士把他们一杆子支去了公立医院,乐得轻松,正想当做什么都没看到,直直往大门走,忽然坐在最右边的少年眯着眼睛抬头看了他一眼,惊喜道:“关大夫?!”
听到熟悉的嗓音,关忻停下脚步,惊讶回头,少年青肿的面部实在辨认不出昨夜的清丽,关忻不甚确定地说:“……游云开?”
游云开连连点头,冲着年轻姑娘叫道:“导员,这是角膜科的关大夫。”
真棒,又要加班。
关忻的肠子凉了半截,但一想到加班能躲开白姨,心肠又热了起来。他朝值班护士点了下头,又看了看年轻的导员和她的两个脆皮学生,转身上楼:“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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