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晖一把拽住了即将翻出护栏的陈燃,陈燃向后一沉,余晖也跟着失去了重心,两人先后摔在了地上。
陈燃两手撑在背后,双眼迷失在川流不息的车辆中。
“陈燃!你到底有什么事想不开?”余晖大口喘着粗气,顺势将腿盘了起来,席地而坐。
陈燃终于回过神来,这才注意到身旁惊魂未定的余晖。“我……没有……”他摇摇头,头脑中仍有尚未恢复的空白。
“你到底怎么了?”余晖掀起衣服,抽出了别在腰间的文件夹,递了出去,“给,你落下的。”
“多谢。”陈燃双手接过文件夹,突然间头痛欲裂,一些空灵的声音在脑子里乱转,但已十分模糊,难以分辨。
“我看,还是叫救护车吧。”余晖见陈燃面色煞白,且行为反常,急忙掏出手机,拨打了急救电话,“救护车很快就到,不如我先扶你到后面坐一下。”他指了指身后花坛旁的长椅。
陈燃摇头,他把文件夹放在身边,双手抱头,用胳膊将头脸遮挡起来,压低了身子。方才他和任慧的谈话记忆,竟无端缺失了一部分,到底缺了什么呢!
余晖见状,只好拿起文件夹,举在陈燃头顶,替他遮阳。
大约过了一分钟。
“我想起来了!”陈燃突地抬起头,双眼精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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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慧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治安处几名治安官的簇拥下前行,一件浅灰外套遮挡住了她的两只手。
馆长!余晖呆立在警戒线外,脑子就像被人敲了一记闷棍,嗡嗡作响。
跟在任慧身后上了警车的是不见了外套,只穿着一件黑色衬衫的陈燃。
平日里爱看热闹的褚向光,却不是来凑热闹的,他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静静目送着离去的车辆,心情复杂。
任慧坐在椅子上,戴着镣铐的手微微抬起,她正在用一种出人意料的目光打量着箍在手腕上的银色手铐。那是在珠宝展览上才能看到的眼神,那副手铐对她而言,仿佛是透明展柜里价值连城的镯子。
“你和赵呈心是同谋?”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大大超出了李维奇的想象。他怎么也无法将第三区图书馆馆长任慧和杀人凶手这四个字联系起来。
“不是,刘上和周凭的死和她没有半点关系,所有的事,都和她无关。”任慧很平静,不止是平静,她眼底的沉寂就像一潭死水,正散发出一股腐烂的气味。
任慧的眼神让李维奇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你知道她会替你顶罪吗?”李维奇试图读懂任慧脸孔上的复杂情绪。
“不知道,”任慧的眼睛一合一开,深吸了一口气,“她太傻了,我不值得她这么做。”
“你杀刘上和周凭是因为严可吗?”
任慧点头。
“你是从赵呈心那里听说了严可的事?”李维奇无法解读任慧脸上的神色 ,从他进入治安处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凶手。
“三个月前,赵呈心恳求我将严良调到图书馆,但不久前,她又求我辞退严良,在我的追问下,她迫不得已说出了实情。严良找到了当初害死他妹妹的人,赵呈心担心,严良早晚会失控。”
“可你和严可无亲无故,为什么要替她报仇?因为赵呈心?”李维奇不解。
“报仇不一定要沾亲带故。确切的说,我不是为了某个人,就算没有严可的事,该发生的事还是会发生。”
“你是……异见者?”
任慧的双眼闪过一丝茫然,唇角牵起苦笑:“不是。”
“不是?”
“我曾以为,教育能改变人的命运,让人摆脱困苦的生活,绝望的处境,贫瘠的人生;我曾以为,教育能导人向善,存善去恶,教会人尊重,平等,创造一个光辉洁白的世界。”任慧自顾自说道,“我的办公室里有一幅画,准确来说,是一幅涂鸦。我没住过狭窄逼仄的破屋,没有酗酒耍酒疯的父亲,我从没穿过别人施舍的旧衣服,更没被不合脚的鞋子挤破脚趾。持续的绝望能够吞噬人的生命,葬送人挣扎求存的勇气。我常常会看到一位母亲,她有一双粗糙的大手,从不打扮,素面朝天,习惯了节衣缩食,每日早出晚归,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她很节俭,外出的时候即便口渴难耐,也绝不会买一瓶仅需一元钱的纯净水。你不会明白,我也不会明白,这是我们认知里完全没有的事物,却是她每天要面对的真实生活。我们幸运,而她不幸,仅仅是因为……她生错了地方。”
李维奇一度说不出话来。
任慧第一次随性地靠在椅子上,不必正襟危坐,无需保持从容优雅的姿态,不是因为她已经足够狼狈,所以再也不用顾及什么,而是她真的累了,说不尽的疲累。
“那陈燃呢?为什么要对陈燃下手?他和严可没有任何关系,他是无辜的。”李维奇站起身,双手撑在桌子边沿,俯身向前。
“无辜?刘上、周凭、陈燃、你、我,我们这些人在本质上有什么不同吗?”任慧一声冷笑。
李维奇一动不动,犹如僵硬的石像。
一墙之隔的暗室内,陈燃的神色由惋惜变成了震惊。他右手握住签字笔,拇指按在笔头上,几乎要把笔折断。
陆威始终低着头,而方昭阳隐在漆黑的角落,完全看不到她的脸,只有一个幽暗的轮廓嵌在墙角,像极了离舞台最远的观众。
“天越来越暗了。”审讯室是封闭的,密不透风,但任慧却向墙壁望了一眼,似乎正透过窗子看外面的天色。
“你到底用了什么方法?那张唱片有何玄机?”李维奇直起身,慢慢坐了下来。
“那里面有一种能够影响脑电波的次声波,这种次声波可以通过潜意识操控人的行为。”
“据我所知,光明城并没有这种科技!”
“这是一个在十二年前被禁止的项目。”任慧的手渐渐握成了拳。
十二年前,新城主上任,光明塔根据新城主的指令,关闭了光明研究院里的一间研究室。这间名为朝夕的研究室被立即解散,所有的研究项目资料和阶段性成果当即被销毁,研究员各奔东西。不久之后,原朝夕研究室室长魏留声更是意外死亡。
彼时,任慧正是朝夕研究室的一名研究员,她和其他几名研究员一起从事脑科学研究,可就在研究有了阶段性进展时,研究室却出了意外。研究室被关闭后,光明塔不准相关的核心成员继续从事研究工作,于是,任慧就来到了第三区图书馆。
“这十二年间,你并没有放弃研究?”
“资料虽然被毁了,但它们就存在我的脑子里,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冲淡,想忘也忘不掉。更何况,那是我们多年来夙兴夜寐的成果,更是恩师魏留声教授的心血。恩师失踪后,我决定独自完成这项研究。‘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想必,这也是他的心愿。”
“这项技术最初是准备用来做什么的?”
任慧停顿了一下:“用来……打击犯罪,侦破案件,比如审讯或是阻止犯罪份子伤害人质,也可用作心理治疗等等。”
“可你却用它来杀人?”
任慧没有回答,她闭起眼,双手缓缓向上抬,两只手伸进浓密的黑发里,用力一抓,几缕发丝从指缝中穿出。谁知下一秒,她竟突然发起狂来,猛地用手铐撞击头顶。
椅子两侧的扶手变成两只机械臂,及时制住了任慧。
“叫医生!”李维奇窜了起来,焦急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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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呈心得知任慧落网,泪水圈在眼眶里不停打转。
“是我,都是我的错。”
五个月前,已和赵呈心分手了两年的严良突然和她联系。赵呈心对严良旧情未了,两人恢复了联络。不久,严良向赵呈心提出,想到第三区图书馆工作的想法,赵呈心见严良决心重新振作起来,便欣然答应了。然而,任慧做事向来一丝不苟,赵呈心本来对严良到图书馆工作一事并无把握,但在任慧了解了严良的背景和遭遇后,竟意外同意了。
严良到图书馆工作后,起初一切正常,但不知从何时起,竟又开始酗酒。为此,赵呈心以朋友的身份,提出要为严良做心理治疗,严良推辞不掉,便答应了。赵呈心在为严良治疗期间,催眠了严良,得知了严良来到第三区图书馆的真正目的。赵呈心忐忑不安,她不知道严良接下来会做什么。思来想去,她决定在严良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前,让任慧把严良辞退。赵呈心去找任慧,但任慧一定要一个说法,否则绝不辞退严良。终于,在任慧的反复追问下,赵呈心将一切和盘托出。
但任慧说她不能预先认定一个人会犯罪,严良目前并无过错,除非他主动辞职,否则,不会将其辞退。赵呈心见这条路走不通,于是又去找严良。严良承认自己的确利用了二人的情谊,他到图书馆工作就是为了接近刘上和周凭,但他绝不会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更不会恩将仇报,陷赵呈心和任慧于不义。赵呈心这才放心。
但很快,刘上就出事了,严良被治安处的人当场带走。赵呈心相信严良的承诺,人一定不是他杀的,这件事必然另有隐情。于是,她想到了目击者余晖。但她不敢直接找余晖要线索,所以只能找和余晖形影不离的褚向光。赵呈心假借补填表格之名,把褚向光叫到了她的办公室,用催眠术问出了余晖断言严良并非杀人凶手的事情。
就在赵呈心以为可以高枕无忧时,她发现了任慧的反常。任慧在刘上出事后,变得神情恍惚,一举一动都透着怪异,与从前判若两人。赵呈心心中隐隐有了怀疑。任慧为人正直,眼中容不得沙子,严可的事,她告诉过任慧,加上任慧的状态十分糟糕,这让她不得不做出一个大胆的猜想,任慧就是凶手。
任慧和赵呈心亦师亦友,且多年来合作无间,感情甚笃。赵呈心不愿任慧有任何闪失,于是旁敲侧击,苦苦相劝,任慧虽矢口否认,但还是暴露了蛛丝马迹。情急之下,赵呈心便利用自己的电影赏析课,散布谣言,试图扰乱治安处的视线。
之后,赵呈心因心乱如麻,请了几天病假,回家休养。可就在她休假之时,周凭又出事了。赵呈心无比懊悔,如果当初她不把严可的事告诉任慧,那么今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赵呈心去第九区,是为了想办法到下都帮严良。她和严良是彼此的初恋,情深意厚,若非严良遭遇重大家庭变故,他们绝不会分道扬镳,且严良现在无亲无故,她实在无法在这个时候置身事外。
当治安处找上赵呈心时,赵呈心知道治安处的人还没有怀疑到任慧身上,说到底,这件事和她脱不开关系,既然任慧还没有暴露,不如就由她担下所有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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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维新拿起笔,在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案子办得很好。”他始终低着头,即便是和李维奇交谈,也没有抬起头来。
李维奇尴尬地笑了笑,他八岁之后,母亲还是用哄小孩子一般的语气经常对他说小奇真棒,那时,他僵在脸上的笑和现在一模一样。
“总治安处真正想查的案子,应该是这个吧?”李维奇打开手机,播放了一段严良监听到的音频。
“要不是我爸摆平了第一区治安处的人,我们匿名发帖的事情早就败露了!”
“这是两码事,我为了筹钱,快把限量款手办卖光了。”
“我不是说了吗,你别心急,我既然收了你的钱,自然说到做到,包你高中。”
“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你是你,你爸是你爸,你爸能帮我考上正见者,但你不能!别废话,快还钱!”
“你怎么就不明白!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音频从开始到结束,姜维新始终面无表情,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特案组的职责是服从命令,侦破案件。”
服从命令,侦破案件。李维奇心中默念,几乎和姜维新同步。他眼中的姜维新脸型越来越方,像极了博物馆里的复读机。
“我想向总处申请,由第三区治安处特案组彻查此事。”李维奇夹紧了双臂,整个人挺拔起来。
“总处另有安排。”姜维新立刻朝李维奇泼了一盆冰水。
卸磨杀驴。李维奇小声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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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慧入院后,特案组四人去看过她,听医生说,任慧的脑电波异常,她极有可能是受到有害次声波的影响,致使潜意识中的消极观念不断深化,最终做出了极端行为。
任慧目视上方,白色的天花板时而远离,时而贴近,她像是从高空掉下的一片枯叶,悠悠荡荡,忽起忽落。
她面朝天空,坠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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