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神驾驶着日车在天空的道路上奔驰，金光撒遍大地。
草原上，风中的绿草像海浪一样起伏。
伊俄正伏在地上，柔嫩的草尖给她的鼻尖带来一阵阵痒意，也带来扑面的芳香。
伊俄从睡梦醒来，睁眼先看到的就是芳香的草叶。抬起头来，她看到不远处有一条闪光的逶迤的河流。
伊俄感到有些不对劲。她的脑袋很沉，仿佛天然就应该低着头俯视地面一样，身体也很沉，从地上站起来似乎要用很大的力气。
她有些口渴，便迈着沉重的步伐朝小河走去。她把头探到水面上，水中探出一头白色小母牛的倒影。
伊俄张了张嘴，河里的小母牛也张了张牛嘴。伊俄眨了眨眼，河里的小母牛也眨了眨牛眼，睫毛扇动。
伊俄的思绪停滞了片刻，随后发出一声尖叫：
“哞！！！”
伊俄变成了一头牛！
伊俄是个人，她确信自己是个人。
这个世界上确实有许多非人的存在：
宙斯统帅的神明们不老不死，居住在高耸而神秘的奥林波斯神山上，掌控着世间万物。伊俄时常会和家人一起去神庙里祈求保佑。
山川湖泊是依此而生的宁芙们的住所，她们永葆青春，无忧无虑。在和朋友一同游玩时，伊俄也偶然瞥见过这些山林仙女的美妙身影。
但伊俄只是一个人，一个拥有美丽的金发和容貌的普通少女。她不是一头牛，也不是牛身人心的怪物。
但是，这是怎么回事呢？
伊俄很是茫然地望着水中自己的牛脸，抬着牛蹄，脑海里终于闪过前一天的情形。
伊俄是珀拉斯格斯国王的女儿。这天，她和往常一样和女伴们在父亲的草地上玩耍，忽然走过来一个穿着紫色外袍的男人，他的面容十分英俊，仔细看眼里似乎暗含威严，邀她去树荫下乘凉。
彼时，太阳正行驶到天空的正中。
伊俄确实感到一些炎热，就做出了一个后来的她万分后悔的行动：她采纳了英俊男人的建议，跟随他来到树林里。
一走到无人的树荫底下，那人便说：
“美丽的姑娘，你的美貌没有凡人能配得上你。要我说，你就应该做天神的新娘，而且不是普通的天神，而是克洛诺斯之子、至高的神王宙斯。”
伊俄不悦地拧起眉毛。
她听出这是对她的夸奖，却也不愿意被陌生人议论她的容貌和未知的婚姻，也不愿意听他在自己面前冒犯天神。
“请勿妄言。”
她快速转身就要离开，却听到身后传来喊声：“啊，不要逃跑，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一瞬间，不妙的感觉涌上伊俄的心头，等她反应过来，双足已经下意识狂奔起来。
她提着裙子，惊慌失措地在草地上奔跑。在正午却窜上她后背的寒意和过快的心跳像是命运女神的告诫，要她远离那个男人，她的不幸才能被避免。
无暇多想，她像飞一样跑出父亲的草地，跃过蜿蜒的河流，穿过茂密的橄榄树林。
就在这时，风在伊俄的面前吹来一片迷雾与乌云，伊俄马上就在密林里迷失了方向。
然后，伊俄的记忆就模糊了，再然后，她就作为了一头白色母牛醒来。
谁能告诉她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喝水吗？”
像是在回答她的疑问一样，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伊俄闻言转过头，看见说话的高大男人。
他穿着牧人的衣服，蜷曲的棕发下有一双淡漠的浅绿色眼睛。
伊俄愣愣地想：这不会是她这头牛的主人吧？
他又问：“你不吃草吗？”
他显然不太懂得怎么和一头牛交流，干巴巴地发问。好像和一头牛说话是很自然的事。
我是人，我当然不吃草。
“哞哞。”
你是谁，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哞哞。”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索她叫声的含义，然后自作主张地说：“不吃的话那就走吧。”
伊俄知道他听不懂她说话了。也是，谁能听得懂哞哞声呢。
他转身走了，也没根绳子把伊俄这头牛牵住，似乎不怕她跑到其他地方去。
但伊俄只能跟着他走。她不知道会被带到哪里，但是不然她该去哪里呢。
伊俄想跟上，但是又犯了难：她不知道该先迈出哪一条腿。
作为一个少女时，她只有两条腿。没有意识到自己变成了一头牛的时候，她很自然地站起来走到了河边。
但是当她要有意识地作为一头牛走路的时候，就只会愣愣地站在原地，任青草拂过她的牛蹄。
那个牧牛的男人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因为她不动便也停下脚步来等她，等了一会儿，转身问她：“不走吗？”好像在和伊俄商量。
伊俄有些气恼，如果她还是少女的样子，估计已经红了脸。
伊俄不想承认自己不会走路，绷起腿用力抬了起来。接着水到渠成，她就知道怎么用四条腿走路了。
牧牛人便继续向前走去。
伊俄默默地跟上。
这个牧人虽然是温和的商量的语气，脚步却明确地朝北方迈去。是啊，谁会真的和一头牛商量呢？
#
伊俄怀疑这人并不是一个牧人。
所有牧人都会吹芦笛，但现在太阳已经朝西驶去，伊俄也没见他拿出过芦笛吹奏。所有的牧人都会唱起歌，但他只是沉默。
有时伊俄走到他身边，只看见他的表情一如往常，浅绿色的眼眸仿佛目无一切。
你一直板着一张脸不累吗？
“哞。”
伊俄想问，但听着自己发出的牛叫，不想说话了。
那人听见她的叫声，从善如流地停了下来。他以为她走累了，说：“那就休息一会儿吃草。”
我是人，不吃草。
“哞。”
伊俄听到自己的声音就觉得苦涩，她明明是个人啊，她实在不想再发出牛叫了。
于是伊俄就闭紧了嘴巴。
伊俄只能继续向前走去，回头看看停在原地的牧人，示意自己并不想停下来吃草。
他理解了伊俄的意思，便和她一起向前走去。
到底要去哪里呢？他们已经在草原上朝着同一个方向走了一整天了。
他们路过一片橄榄树林。此时日车的最后一束金光消失，黑夜从天穹显现出身影。
一阵清风拂过，伊俄感受到一些奇妙的变化。她讶然地屏住呼吸。
她的身体骤然变得轻盈，头颅自然地抬起，不再一直俯视着草场，视线与遥远地天地相接处齐平。
她去看她的牧人，只见他微微睁大了眼睛，显得有些讶异，浅绿色的眼瞳里映出她的身影——
伊俄变回了一个人，金色长发在昏暗的天光里闪耀夺目。
她也这才意识到牧人的高大。比一般地高大更高大些，她的个子高挑，头顶却不到他的胸口。
他的面容像是雕像般英俊，惊讶的表情像是像是跛足的匠神为塑像吹了一口气，让他显露出真人的色彩。
但是伊俄管不了太多别的，直接问到：“你是谁，要带我去哪里？”
再次口吐人言让伊俄有些兴奋，问题接二连三地冒出来：“我为什么会变成一头牛，又为什么变回人？前一天那个男人，你知道是谁吗？”
“我是阿尔戈斯。”他眨了一下眼睛。
虽然阿尔戈斯本就知道，但他这时才直观地意识到，眼前的并非是一头牛，而是一个真正的少女，一个能让众神之王宙斯都迷恋的美丽少女。
她的金发在夜风里舒展飘荡，闪烁的蓝色眼睛疑惑不安，神情楚楚。
阿尔戈斯沉默了一秒，继续回答：“我要带你去往极北之地的斯库提亚山。”
伊俄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她当然对这个地名有所耳闻。“你是说那个饥荒女神利摩斯的住所，著名的流放之地斯库提亚山。”
“凭什么？是谁允许你这么做的？”伊俄急促地质问。
疑惑和愤怒同时冲上伊俄的心头，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却因为过近的距离骤然感受到他的温度，就像冷硬的石雕。
伊俄打了个冷颤，连忙后退一步，差点跌倒在柔软的草地上。
阿尔戈斯把少女的愤怒和惊惧看在眼里。她的眼睛因为激烈的情绪像是跳动的火。
像是指尖猝然被小小火苗烫到一样，阿尔戈斯飞快眨了两下眼睛，回答她的疑问：“是天后赫拉派我前来，要把你带到无人的极北荒原。”
“天后赫拉？！”伊俄惊呼，深吸一口气。
她的思绪飞转，迅速联想到：“难道？前一天那个邀我前往树荫的男人，正是雷霆的掌握者、众神之王——”
阿尔戈斯表情突然一凛，几乎要伸出手去捂住少女的唇齿，“直呼神明的名字会招惹来他的视线，这正是天后想要极力避免的。”
伊俄瞪大眼睛，注视阿尔戈斯严肃紧绷的神情，紧接着把她马上要脱口的那个名字咽了回去。
整件事情已经很明晰了：
前一日，雷神宙斯在奥林匹斯神山上见到了伊俄，变化做凡人来到她身边，为了迷惑她便邀她去树荫下乘凉。结果伊俄心生恐惧拔腿就跑，宙斯便唤来迷雾和乌云阻挡她的脚步。
此时伊俄似乎恍惚回到了在乌云和迷雾里迷路之后的时间，隔着雾气看到了后续：
天后赫拉在神山上见到这异常的云雾，心中起疑，便前来查看。宙斯一心遮掩，情急之下将少女伊俄变作一头雪白的小母牛，并送给了他唯一的妻子。
善妒的天后深谙丈夫的本性，立马就猜到这头母牛原本是个美貌少女。她当然不会容许伊俄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安睡，便派遣阿尔戈斯避开宙斯的视线，偷偷将她流放至极北之地斯库提亚山。
宙斯的法术让她在夜晚恢复人形，或者正是预见了如今的场面，好让伊俄还有机会能够呼唤出他的名字，他便从云端落下，救她于水火，顺便与她一续前缘。
想明白这些，伊俄像是被骤然泼了一盆冷水，瞬间打了个寒颤。
“命运女神为何这样对待我？”她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半晌才吃痛地吸了一口气。
“我是不会向那位神王求助的！”以往对神明的信奉已经在短短一日之内变为了怨恨，伊俄咬着牙说：“我明明什么也没做！我只是在草地上玩耍，难道这就要使我遭受流放之苦吗？”
伊俄把希望的目光投到了眼前的阿尔戈斯身上，谁让她眼前只有这一个人呢？
她迫切地想要阿尔戈斯的认同，努力为自己求情：“不要把我带到斯库提亚山，亲爱的阿尔戈斯，放我离开好吗？”
夜风吹过，伊俄的金发拂上她的脸颊。
有那么一瞬间，伊俄简直希望爱与欲之神扇动着翅膀路过，给阿尔戈斯一支金箭，好让他答应她的请求。
但是那金箭只会胡乱地射到宙斯身上。
阿尔戈斯只是怔了一下，随后移开了视线，望向遥远的阿尔波斯神山。
神山的雪顶清晰而长久地悬浮在天幕中，那是伟大而不死的神明的居所。
他扯了下嘴角，对这个提出天真请求的少女说到：“我无权质疑天后的裁决，也无法违抗她的指令。”
伊俄大失所望。她的表情因阿尔戈斯的回答迅速低落下来。
“我明白了。”伊俄认命似的垂下肩膀，脑袋和语气一同耷拉下来：“那我要休息了。”
她木着一张脸，直接绕过阿尔戈斯，在一棵橄榄树下躺下蜷起来，飞快而用力地闭上眼睛，一副不想搭理阿尔戈斯的样子。
是意料之中的反应。但在已经昏黑的天幕下，阿尔戈斯分明看到她闭眼之前，眼睛里闪动着不安分的色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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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变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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