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抵抗地前往斯库提亚山，乖乖接受被流放的命运，这是不可能的！
睡着也是不可能的。
夜已深，众星之神阿斯特来俄斯养育的群星在夜幕上灿烂闪烁。
伊俄的脑袋靠在柔软的草地上，耳里听到自己的血液在一刻不停地急速奔涌，像是海浪涌动的声音。
在放轻呼吸忍耐等待了半个夜晚后，伊俄蓦地睁开了眼睛。
她睁大眼睛环顾四周，用凡人的双眼努力适应黑暗的环境。随后伸手支撑地面，草叶在她掌心摩挲，起身，动作极其轻缓。
在明亮的星光下，伊俄看到阿尔戈斯的身影就在不远处。他靠在另一棵橄榄树上睡着了。
伊俄屏息，踮着脚尖悄悄靠近。
阿尔戈斯的身躯一半被笼罩在了伊俄的阴影里。
他是坐着睡的，像是能随时站起一样，但他浅绿色的眼睛正安静地闭着，棕色卷发垂落，遮住了他的额头和眼睑。
阿尔戈斯正投入睡神的怀抱。
很好。伊俄紧抿住嘴唇，注视着他的睡颜，脚步无声地后退。
草地上突然传来什么动静，伊俄吓得差点跳起来！她急忙四下张望，却什么也没看到，大概是哪只不爱睡觉的野兔恰好路过。
四周又归于安静。
伊俄稍稍舒了一口气，重新把视线挪到阿尔戈斯身上。只见他保持着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姿势，但是睁开了眼睛。
而且不只一双眼睛，他裸露在外的脖颈，手臂，小腿上都睁开了浅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发光，齐刷刷地注视着伊俄的动作。
“啊啊啊！！！”
伊俄竖起头发尖叫，拔腿就跑！
她在白天经过这片橄榄树林时就已经感到有些熟悉，很快就回想起来，这就是她前一天逃避众神之王宙斯时所经过的。
那么现在，她要原路跑回珀拉斯格斯王宫，回到父亲身边。
在这晴朗的天气里，漫天的星斗为她照亮前路，助她识别家的方向。她又觉得命运女神没有完全抛弃她，至少给了她一个逃离的机会。
虽然押送她的解差阿尔戈斯就在她身后追逐，但她仍旧拔足飞奔。
星光为她狂舞的金发戴上闪耀的发冠。
伊俄穿过茂密的橄榄树林，她的身影穿梭在树荫里影影绰绰。伊俄越过一条汩汩的小河，被惊扰的河流宁芙探出头，投来一个抱怨的眼神。伊俄像小鹿一样在广袤的草原上奔跑，风中的金发像是一团火焰。
风在树林里穿过，伊俄听到草丛与树梢“沙沙沙”的声音和自己的脚步与呼吸混杂在一起的，还有自己急促躁动的心跳声。河水沾湿了伊俄的裙摆，她的双腿本来因为奔跑而炽热，现在被深夜的河水沾凉。
她的足心感到刺痛，寒冷尖锐的风涌入她的口鼻。
高远的天穹笼罩着草原，璀璨夺目的星座在一刻不停地旋转，令人眩晕。——正如阿尔戈斯熠熠的目光在追逐她，注视她。
伊俄怀疑阿尔戈斯在戏弄他。他明明紧紧跟在她身后，一伸长手臂就可以抓住她，但他就是不出手，仿佛在给她逃离的希望，促使她一刻都不敢松懈。
伊俄不管阿尔戈斯是怎么想的，珀拉斯格斯王宫近在眼前，她不可能放弃。
伊俄咬着牙，继续迈动早已酸软的双腿，终于到达了珀拉斯格斯王宫。她跌跌撞撞地推开门，却不敢立刻放松，而是先在里侧用门栓把门拴上。
她这才双腿一软，靠着门跌坐在地上。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发丝也一绺绺纠结在一起，伊俄闭着眼大口大口地喘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有点力气重新站起来。
她扶着门起身，安全环境下的好奇心驱使她把一只眼睛凑在门缝上往外窥了窥。
果然看到门外有个人影，正是赫拉的仆役阿尔戈斯，他可怕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一眨一眨。
一门之隔让伊俄有了安全感，开始观察起这个怪物来。
他是天神创造的怪物，他的名字正是他的奇异之处——阿尔戈斯（目光熠熠）。他此时终于闭上了其他眼睛，只睁着脸上的两只，穿着牧人的衣服，显得高大英俊。
他向门走来，伊俄吓得缩起了脖子。
不对，她在王宫内，怕他干什么？她又挺直了腰杆，隔着门缝和那双浅绿色的眼睛挑衅般对视。
阿尔戈斯平静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可以和家人告别，但是天亮之前，你得重新回到前往斯库提亚山的路上。”
不会是指望她从王宫里走出去自投罗网吧？哪有逃走了还回去了道理，她难道会喜欢去那极北荒原吗？
伊俄叉腰轻嗤，不再管他，扭头去寻找自己的母亲。母亲该担心坏了吧。
侍女们早已歇下，宫殿里一片漆黑。幸好伊俄从小在这里长大，再熟悉不过。
她凭借记忆和一点隐约的影子，穿过长长的回廊，绕过雕刻精美的石柱，来到母亲的寝宫，走近母亲的床前。
此时珀拉斯格斯王后理应在熟睡，伊俄却听到了轻微压抑的啜泣声。
伊俄低声询问：“母亲？”
床上的人豁然起身。
“伊俄，我的女儿？”她摸索着点燃油灯，火光照亮少女的面容，她的神情立马从惊疑变为了欣喜。
“正是我。”
伊俄有些委屈，眼眶隐隐发热。她还没来得及发作就被母亲拥进怀里。
伊俄的脸颊靠在母亲的肩头，听她诉说自己的担忧，“你去了哪里？整整两日都不见踪影。就在刚才，噩梦之神缠住了我，我还以为你遭遇了不测。”
说着，她似乎又要哭起来。伊俄连忙站起来，展开双臂，向母亲展示自己的手脚齐全，完好无缺。
她示意母亲放心，用轻轻松松地语气说：“我没事，或者说差点有事，但已经摆脱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位母亲拧起眉毛，迅速抓住了话里的重点。
她这才就着烛光好好地打量自己的女儿。
纷乱的长发，故作轻松的神情，——她的鞋子去了哪里？**的双足满是泥污。
她感到一阵揪心，带着不容糊弄的架势追问，“什么叫‘差点有事’，你又是怎么摆脱的？这两天你遇见了什么，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伊俄本来也没打算瞒着。她原本有些委屈地想要诉说自己遭受的苦难，但看看母亲这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她轻描淡写，甚至带点得意地，坐在母亲身边，把自己是怎样遇见天神宙斯，怎样变成一头母牛，又怎样趁夜逃跑的事依次给母亲讲了。
伊俄想起阿尔戈斯，便补充了一句：
“还有，那赫拉的仆役追着我到了王宫外呢，天亮之后便派人将他赶走吧。”
但是珀拉斯格斯王后哪还顾得上这些。她越听越觉得心惊肉跳，难以置信地开口：“亲爱的伊俄，你在说些什么？你是说遇到了那雷霆之主、众神之王？还有天后降下惩罚，要将你流放？”
“是的。”伊俄做出肯定地回答，“确实如此。”
伊俄敏锐地发现母亲的态度有些微妙。母亲没有顾得上对夺命狂奔后的女儿进行安抚，没有对赫拉嫉妒的嘴脸表示厌恶，也没有感慨这虚惊一场——总之和伊俄预想的都有些不同。
“母亲，你怎么了？”伊俄摇了摇王后的手臂，期待得到她的安慰。
但王后没有回答，低着头陷入的思索。伊俄从过没见她的表情这么严肃凝重。
没一会儿，王后径自起身披上衣物往外走去。
伊俄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王后走出了门，门后终于传来她的声音：
“关于你的去留，我要找你父亲商量一下。”
什么……去留？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伊俄打了个寒颤，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冻结了。
而珀拉斯格斯国王的态度更鲜明。
他听了王后的转述，直接对伊俄冷语相向：“那你还回来做什么？违抗天后的命令擅自逃离，想让你不幸的父亲和母亲也遭受疯病吗？”
他甚至没有一句问候和安抚。
伊俄的脸惨白一片，不想相信这种话会从向来宠爱自己的父亲嘴里说出来。
他说的“疯病”指的是塞墨勒的姐姐和姐夫。
塞墨勒是宙斯宠爱的情人，她执意要见识神王的真身，结果丧生于威严的雷火，留下了年幼的美酒之神俄狄尼索斯。塞墨勒的姐姐和姐夫收养了俄狄尼索斯，却不幸被善妒的赫拉发现。
又一位宙斯之子、生来的天神诞生了，赫拉勃然大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迁怒于酒神的两位抚养人。她让这对善心的夫妇发了疯病，坠海丧生。
“但我不是塞墨勒，不是谁的情人，我也不曾生下孩子——”
伊俄本来还想辩解，表明自己的无辜，说明事态也还没严重到那地步，但她一抬头就注意到了母亲的满面愁容，注意到父亲坐在王座上，铁青生硬的脸，那双同她一样的蓝眼睛里冷若冰霜。
伊俄骤然失语，随即抿紧嘴唇。
她明白过来，自己说什么也没用。
她茫然无助的目光望向四周，明白这美丽的珀拉斯格斯王宫已不再是她的家。这个王宫的主人正端坐在高处，只想将她远远驱逐，免得受到一丝牵连。
“好的，我明白了。”
伊俄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她仔细观察生养自己的人的表情，希望从中发现一丝怜爱或悲恸。
但是没有。
她深吸一口气，睁大了眼睛，用尽全力才稳住声线重新开口：“我会离开这里，绝不会牵连你们。”
说完，她的双腿仿佛不是自己的，毅然迈开步伐往外走去。
那么她的容身之所又会在哪里？
#
天空的东方渐渐泛起白色。
阿尔戈斯在珀拉斯格斯王宫外等了一夜。
他意识到是自己太过心软了，居然胆敢违背天后的旨意，让伊俄离开自己的视线向她的家人告别。
如果被易怒记仇的天后发现会怎样呢？索性她当然不会发现。
就像万神之王宙斯如果没有被呼唤名字，也不会投下多余的视线来发现自己短暂青睐过的美貌少女已经被自己的妻子流放。
宫殿的大门由内发出响声，是伊俄推开门走了出来。
她看到了门外的阿尔戈斯，蓝色的眼眸像浸透了悲伤的雨水。
昨夜那双眼睛里闪烁的不安分的光彩消失了，阿尔戈斯想，这个天真的公主想来已经意识到神明的审判意味着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他毫不担心地放任伊俄回到珀拉斯格斯王宫。
命运女神给了她一次逃离了机会，但天后的旨意注定将她赶往那里——极北之地的荒原、饥荒女神的住所斯库提亚山。
伊俄怨恨地注视着阿尔戈斯，似乎要将对神王与天后的恨意一同倾倒到他身上。
“那么走吧。”
阿尔戈斯眨着脸颊上淡绿色的眼睛，语调平静。
伊俄双腿麻木地往北面走去。
经过阿尔戈斯身边时，她停下来又回过头。
此时东边的天空在珀拉斯格斯王宫后亮起，使宫殿显得格外华美。
玫瑰色肌肤的晨曦女神在天空上显现，打开了太阳神休憩的宫殿的大门。太阳神驾驶着日车出现在既定的轨道上，他头上的金冠光芒万丈，令人无法直视。
阿尔戈斯也无法直视，他将目光移到伊俄的脸上。
伊俄执拗地注视着那个太阳，后背却不由自主的弯起。她的两条腿变成了四条腿，脑袋越来越沉重，仿佛抬不起来。
终于，因为直视太阳，泪水从伊俄的牛眼里滚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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