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间隙的时候,李陶经常能听见同事抱怨日子难熬。他通常不应声,但空下神来有时候也会想想他们的话。对他来说,这一切还没到难熬的地步,虽然一天天坐在他的小办公室里,对着电脑不停敲打,核对,还得忍受上司的废话,再开会向下传递——
他只是很无聊。
无聊,每天都仿佛前一天的复制粘贴。起床,上班,下班,睡觉。虽然周末他有时候会出去跟朋友喝酒,酒桌上的闲聊和大笑也都是蜻蜓点水,在脑子里留不下痕迹,二十六岁和十八岁的任一天拿出来都别无二致,鲜有感情,鲜有印象。
像一座没有了指针却还停不住钟摆的座钟。
但最近不同。
最近他牙疼。
左边的后槽牙,时不时在他喝凉水的时候泛起一阵连根的疼痛,顺着下颌一路连上太阳穴,疼得很有活力。李陶张大嘴照镜子,对着手电筒的光,用舌头舔,确定了牙上那道隐约的裂缝就是始作俑者。已经快十年了吧,那道裂缝,舌尖舔一下都会痛。
同事小林端着她自己又挤了一圈奶油的卡布奇诺,在休息时间的茶水间里凑在李陶身边,笑嘻嘻地:“李哥,最近感觉你心情很好嘛。”
李陶正用一块冰袋贴在脸上,试图缓解一下疼痛,闻言愣了一下:“什么?”
“对呀。”林兴珠大大咧咧地说,“虽然你最近牙疼,但感觉你整个人从内而外地有活力了一些,不像以前,笑归笑一会儿又不吭声了……诶!总之不一样了!”
李陶听不太懂林兴珠到底在表达什么,但他知道这小姑娘一向话多,有的没的都往外秃噜,没有别的意思。所以还是冲林兴珠笑了笑。
林兴珠一边捏着吸管搅咖啡上的奶油,一边嘿嘿地笑着。
“对了,李哥,你是长智齿了吗?”
“不是。牙上有一道小裂缝,好多年了,最近不知道是发炎还是怎么。”
“啊,牙好好的怎么会裂啊?”
李陶的舌尖下意识舔了一下那道裂缝,立刻又是一阵疼痛。他说:“摔的。”
“嗷嗷嗷。”林兴珠喝了一口咖啡,眼珠子一转,“嘿,哥,你猜怎么着,我哥刚好是牙医呢!”她站起来,风风火火地跑回她工位上一通翻找,不一会儿拿着一张名片回来递给李陶,“看!他名片还是我给他设计的呢。”
李陶其实看不出来什么好坏,憋了一会儿夸道:“蛮好的,你很多才多艺。”
“嘿嘿。”林兴珠趴在李陶耳边,悄悄说,“李哥,看在咱俩交情上,去了给你打折!”
李陶道谢,林兴珠思维很发散,很快又开始笑呵呵地跟他聊开别的话题。和她聊天很轻松,最起码不用李陶动脑子想下一句该说什么,小姑娘叽叽喳喳地恨不能张嘴帮李陶聊。休息时间没结束,李陶就已经把收下的那张名片忘在脑后了,没想到晚上临下班的时候,林兴珠把他哥的微信又给推过来了。
“别忘了尽早去看牙啊!这东西可不能拖。周末快乐啊李哥!”
李陶都忘了明天是周六。捂了一下午的冰袋早化了,他蹬开椅子,把湿哒哒的冰袋扔在桌上。
闭上眼睛,仰靠在椅背上,刺目的灯光穿过血管,变成红色,最终映在他的视网膜上。
牙疼。
他用握了一下午冰袋,僵硬中带着几分陌生的手摸上左边脸颊,摸下颌的那道不大不小的疤。
他原本不是很想去治牙的。他没有什么自虐的情节,但牙疼的这两天却一直有种莫名的放松。像牙齿用力地疼着,他维持自己波澜不惊的一天就不需要那么用力了。又像这颗坏牙是一个另类的宠物,隐隐的疼痛是他压力的释放口。
他把手伸进口袋,里面空荡荡的就放着那一张名片。他掏出来拿到眼前,遮住灯管的光。
林兴贺,一看就知道是林兴珠的哥哥。他又扫了一眼医院的地址,在离这边不远的商业街。
去看看吗。
总之他是来到这家医院了,并且没花多长时间就见到了林兴贺。哥哥不像妹妹活泼话多,两个人乍一望过去长得也不像,但细看着能觉出一种微妙的亲密感。不知道是不是李陶先入为主的错觉。
林兴贺坐在办公桌前,侧身跟李陶讲解他刚拍的那颗裂牙的片子。大概是说什么保不住了,得拔了种牙。李陶没注意听,他发现原来那道裂痕在片子上显得那么不起眼,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但它在他嘴里的存在感又那么强。
李陶又开始舔他的牙,同时视线开始四处乱逛。他注意到林兴贺对面的那个位置,坐那里的人不在,桌子上却还有杯茶在冒着热气。李陶闻到消毒水味的空气里夹杂着的一点点姜味,他猜那是杯姜茶。
他还注意到那桌上的鼠标,笔,都被随手搁在了左手边。左撇子。
他胸口有点发闷,把视线又移向办公椅,椅背上披着一件黑色大衣,看尺寸属于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
不过直到李陶被带到牙科椅上撬开嘴,那个医生也没回来。说不上为什么,李陶突然反悔了,他坐起来对林兴贺说:“改天再弄行吗?”
林兴贺正要配上麻药,不过李陶都这么说了,他态度也算好,答应了。
于是护士又领着他走出诊室去楼下前台付账,要约他下一次来治疗的时间。
“下周六上午十点钟可以吗?”前台笑容甜美地敲着键盘。
“我……呃。”李陶一下子不能确定。胸闷的症状更加严重了,他掏出手机来一边打开日程表确定,一边转过身面朝大门那边,想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
就在这时,感应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穿着一身白大褂,带着口罩,手里提着份饭。李陶的目光下意识转过去,只一眼就愣住了。
也许很少有人第一眼看他,不会立刻注意到他的眼睛。
他的眼睫毛很长,压在眼尾,会自然而然地拢起一片暧昧不清的阴影;而眉眼舒展,漆黑深邃,哪怕只随便一眼望过去,都让人印象深刻。
……岂止印象深刻。
李陶闭着眼睛,就可以想起他每一根睫毛的弧度,他眉毛里藏的痣,他口罩盖住的下巴上的疤。
脑袋嗡的一下,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关节都好像锈死了。李陶只能看着来人的目光顿在自己身上两秒,然后仿佛无波无澜地收回去,接着快步从自己身边走过,走进转角。就在他背影消失在自己视线中的那一刻,李陶才反应过来似的,把手机一扔,踉跄着往上追。
心完全慌了,扑扑地没章法地乱抖,血全泵头上了,手脚都没力,而眼眶滚烫。
简直像他妈的之前做的乱梦一样,只有前方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李陶死死盯着,一路不管不顾横冲直撞,跟着从医院后门跑出来,跑楼梯跑到了地下停车场。
……看不见人了。
“喂!”李陶大喊,声音在只有他一人的空荡停车场里徘徊往复。
“你出来!我他妈的看见你了!你出来!”
一边喊,一边在一行行陌生的车间穿梭。李陶毫无章法地拍着一辆辆车的引擎盖,试图往车里看,但终究是无果。
李陶追丢了。
他茫然地停下了,突然像是丧失了所有追逐了力气。他不会认错,哪怕是戴着口罩,哪怕是烧成灰,他不会认错那就是关涉。
九年,杳无音讯的失踪。怎么打听寻找都没有下文。
后来李陶就不找了。就当他死了。
“关涉。”李陶不再喊了,方才使用过度的嗓子现在变得有些嘶哑走调。他只是平静地叫出来这个名字。
他已经很久没有叫过的名字。
也许他在做梦,虽然九年来他一次都没有梦见过关涉。又或者他就是认错人了,终于疯掉了,在公共场合撒癔症。
心脏疯狂的跳动终于慢下来了。全身的气力都仿佛被卸下了,李陶慢慢地在一辆黑车的轮胎旁边蹲了下来,双目无神地盯着他刚刚他奔出来的安全通道看。
就在这时候,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地从那道门里跑出来,扫视一圈停车场,开始试探着喊:“李先生?”
“李先生你在吗,李陶先生?”
李陶被他喊得头疼。他抱着脑袋闷闷地说:“别喊。”
林兴贺小跑过来,手里还握着一部手机:“你在这啊。”他把手机递给李陶:“不好意思,从地上捡起来就这样了……”
手机屏横着裂了一道纹。李陶伸手抠了抠,不是脏。
无他妈所谓了。
他扶着车门站起来,明明没蹲多久,却觉得天旋地转的头晕。林兴贺想伸手扶他,李陶摆了摆手让开了。
“您是认错人了吗?”林兴贺的语气很轻柔,“刚刚您看见的是我们医院的王医生……”
“不用说了。”李陶打断他,只觉得林兴贺的语气很假,“我不关心。”
林兴贺住嘴了。他的视线越过李陶的肩头,看向静静停在后方的一辆车里。
李陶深深地闭了几下眼睛,再睁开时又变成那副礼貌冷静的老样子:“不好意思林医生,失态了,最近我精神不太好。”
“没关系。”林兴贺笑了笑。他的视线下移,落在了李陶因剧烈跑动而乱掉的左手袖口处。
那里有一块疤痕,就在左手的手腕上。看着是一块已经变得陈旧的烧伤,却依然斑驳狰狞,触目惊心。
李陶跟着林兴贺上楼,利索地把款结掉,但没有预约下一次来看牙的时间。临走时他冲收银的妹子笑了笑:“不好意思,添麻烦了。”
冷静地几乎有点冷漠,眼睛里也丝毫没有温度。
妹子端起体贴的笑容,把牙片交给李陶,然后目送着他丝毫没有留恋似的快步走出大门,这才转头悄悄问林兴贺:“林医生,这个人以前认识关医生吗?”
林兴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看向她:“这件事以后跟谁也别提,特别是关医生。”
他掏出手机,屏幕正停留在微信的界面,最下面是一条简短的,没头没尾的话:
别说我是关涉。
地下停车场一辆车里,关涉狼狈地从驾驶室直起身来。
满脸都是泪。他不知道原来自己的情绪还没有被那些药片剥夺干净,原来李陶只要叫一声他的名字,就能号令自己想为他死,想为他活,想杀掉九年苍白无趣的自己,想回到他身边去。
可是他不能。
关涉把头埋到方向盘上。
他欠李陶的。他越想补偿,只会越欠越多,直到把李陶也拉进与自己同在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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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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