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陶以为他能撑到地铁站,或者至少撑着走过这个路口。但是他没有,他扶着行人信号灯旁边的垃圾桶就开吐了。
吐得不管不顾的。早上的剩饭吐完了就轮到酸水,最后酸水也吐完了,生理性的眼泪乱七八糟淌得满脸都是。
他摸兜,浑身上下连块纸都没有,最后只往垃圾桶里吐了一口唾沫,用袖子蹭了一把脸。
红绿灯已经换过去两轮,往来几百人对他致以注目礼。男人女人,轿车里的家庭,婴儿车里的孩子。这辈子只有一面之缘,到达下一个路口就会忘记这个抱着垃圾桶失态呕吐的男人。李陶举起手,掌根按按还止不住往外冒泪的眼睛,站起来去旁边的便利店里随便买了一包烟。
他已经很久没抽过烟了,低头拢火的姿势也显得有点生疏。但他吸的第一口没被呛住,不错。李陶在心里夸了夸自己,背靠着信号灯的杆子,闭上眼睛试图享受这一根烟。
停止抽烟的那天大概是二十三岁或者二十四岁的某一天,寻常到如今都记不起来的一天。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大概是摸摸兜,发现打火机不见了还是盒里没有烟了,懒得去买,就此中断了。朋友说他挺牛逼,又说:“上大学那会儿我就看出来了,你这无欲无求的劲儿,戒个烟都不在话下啊。”
李陶今天突然想起来这句话,突然想要反驳。他不是牛逼,也不是无欲无求,他应该是一种没长性,懒惰,连抽烟都坚持不下来。
爱一个人也坚持不下来,恨他也坚持不下来。
他叼着烟,右手开始整理左边的袖口。这已经变成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了,夏天的时候就戴上护腕。
其实疤痕不大,露出来也没什么。但总会有人看到后问他这是怎么弄的,你经历过什么事故吗?
李陶不想解释。
右手的拇指从袖口探进去,摸上那片凹凸不平的痕迹。李陶不经常这么做,特别是闭上眼睛,手下的触感变得奇妙非常。那里的触感已经变得迟钝,所以李陶简直觉得自己是在摸别人的身体,一个陌生的,丑陋的,落魄的身体。
也许只是这具身体还困在九年前,而他要做的只是睁开眼就好了。
他望了望天空,真是好一派深秋的天高气爽,纯净的蓝色好像要一直延伸过大气层去,把地球暴露在太空之下。下场雨也好啊,他想。他可以一路走回家去,不过四站地铁,他相信回家就能发烧了。到时候他就可以什么都不想地窝在被窝里,心安理得地发过一场浑浑噩噩的烧,下周开始一切都回归正轨,什么都没发生,再下周他就在公司楼下找个诊所直接把这颗坏牙拔了。
又是新生活。
“你到哪了,不是说快了吗?”
“等车呢。”
“祖宗嘞早知道我上你公司楼下接你去了!”方家宁嗓门很大,穿过听筒毫不留情地往李陶耳朵里钻。李陶把手机拿远了一点,一辆车开到跟前,他瞥了一眼车牌号,拉开车门坐上去。
“尾号9607。”李陶示意司机。
“哎呦你总算坐上车了!”
“才六点多,酒吧也刚开门,急什么。”
“反正你快点过来就是了!”方家宁又是冲着听筒一通喊,“你答应我了喝够一晚上,晚来就算逃酒我跟你说。”
“那方大少爷请客吗。”
“我都失恋了你还让我请客!李陶你有没有心!”
“好好好,别叫唤了。”李陶被吵得心累,“我请我请,你乖乖地坐着等我就完了,无聊了就勾搭两个姑娘,寻觅你的第二春。”
“我刚失恋我哪来的心思啊,别说得我跟个禽兽似的!”
电话里信誓旦旦地要和禽兽划清界限,李陶刚到地方就看见方家宁坐在卡座里,正跟旁边一头卷发的漂亮女生玩着眼神拉丝的小游戏。李陶走过去,捶了一下他的后背。
“这是我朋友。”方家宁还戴着他风度翩翩的面具,跟女生拉着气泡音说话,没回头给他一拳,“李陶,这是莉丝。”
李陶冲莉丝笑笑,坐下来看方家宁要闹什么幺蛾子。
“我们正聊到感情呢。”方家宁说,“我在跟她讲柔柔离开我的故事。”
“然后我们得到一个结论,感情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莉丝冲方家宁勾起一个很耐人寻味的笑,转而看向李陶,“帅哥,今晚想喝点什么?”
李陶一只手撑着头,视线正扫过整个大厅,现在的客人还不算多。他叫来服务生:“马天尼。”
“好巧哦,我也点的马天尼。”莉丝说。
李陶其实根本没注意她跟前摆的什么,只是礼貌性地偏头冲她笑笑。
莉丝的脸微微泛红,回避了李陶的目光。
方家宁看看莉丝,又看看他,然后在桌子底下悄悄蹬了李陶一脚,瞪着眼不知道要表达什么。
李陶懒得理他。
“您的马天尼。”服务生送来酒。
“你知道这杯酒传说是十九世纪美国一名矿工在加利福尼亚淘到黄金后,要求调酒师为其特别调制的吗?”莉丝继续探过头来跟他说话,蓬松的卷发扫在柜台上,明媚的笑容格外动人。
可惜是对牛弹琴。李陶有时候缺乏欣赏美的能力,接过马天尼也是一口闷下了半杯:“不好意思,不知道。”
莉丝的笑容僵了一下,转而冲方家宁道:“哈哈哈,你的朋友好直男哦。”
方家宁抹了一把头发,附和道:“确实有时候不解风情,哈哈哈哈。”
李陶拿起酒杯里的小叉子开始吃橄榄,心想大概是太久没跟男人睡觉了,都开始被人叫直男了。
“你刚刚分手,那你朋友有女朋友嘛?”
“怎么,你对我朋友有兴趣吗?”方家宁挑起眉毛来问她。
“怎么会呢,他不是我的菜。”李陶看俩人又开始眉目传情,简直要嘴对嘴开始交谈了,“只是想着可以介绍给我的姐妹嘛。你朋友这么帅,不得让广大女性同胞饱一饱眼福,不然可算是资源浪费。”
方家宁哈哈大笑:“我大学认识他,得有快九年了吧?他还真没谈过一个女朋友,暧昧都没有,全被我们铁面无私的李哥给婉拒了。我有时候简直怀疑他是不是弯的,哈哈哈哈哈。”
莉丝伸出纤纤玉手:“让我算算你今年多大呢——”
李陶看着俩人开始打情骂俏,干脆把杯底剩的一点酒喝光,然后借故去趟洗手间。躲在隔间里打了一局游戏,出来老远果然看见莉丝已经坐在他刚才的位子上,跟方家宁贴面说起了悄悄话。
正合他意,他决定让今晚消费都由方公子买单,于是转而坐上吧台的角落,点了威士忌加冰。
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像以前喝酒喜欢聊天,闹,非得有人陪着。他习惯于自己安静地一口一口喝酒,就像现在,一个人坐在吧台,婉拒别人的搭讪,只是抬眼望着一面墙的酒瓶子,发呆。
酒保把一杯shot放在他面前,李陶抬抬眉毛:“谢谢。”
“你不是那种独自坐在这里来释放某种信号的人。”酒保说。
“其实我还不是那种喜欢别人解读我的人。”李陶笑笑,举起那杯shot,“不过没关系。”
酒保识趣地离开,又去给别人调酒了。今晚很忙,等他终于闲下来想起这位客人,已经是晚上十点来钟。他回头,看见李陶已经醉了,趴在吧台上。而他身边还坐了另一个男人,正静静地看着他。
其实这场景有点诡异。如果不是男人眼睫毛被吧台的顶灯照射着,覆盖下一片阴影,酒保简直要怀疑他是个鬼,是缠着李陶的背后灵。
因为他的眼神太悲伤了。
李陶其实没有睡着。他的头晕乎乎的,闭着眼感觉自己正在云端行走,轻飘飘的,踩空了也是摇摇晃晃地下落,在三万米的高空仰泳。他笑了,感觉好像有谁轻轻碰了一下他左手腕的疤,他躲开,睁了一下眼睛,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就闭上了。
“请别碰我。”他说。
过了很久,久到李陶差点忘了这个人的存在,重返云端。他听见那人很轻地嗯了一声。
“手……”
“烧的。”李陶不耐烦地说。
“……对不起。”
李陶终于听清了这声音。他从云端掉下来,掉回年少的时候,掉回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他把眼睛闭得更紧了,不敢睁开,眼泪却从紧闭的缝隙中不受控制地溢出来。
“……你不要哭。”那声音透露着无措。
“关涉。”李陶说,“我知道那就是你。你不认我,你不想见我。”
沉默。
“你不想见我就算了。我就当你死了。”
过了很久,对面传来沙哑而苦涩的声音:“嗯,也好。”
李陶睁开眼,泪水模糊了一切的视线,于是他又紧紧地闭上,坠回那张小床。关涉躺在他身后,一只手伸到他身前紧扣着他的手,然后贴在他的胸膛上。
“别说话。”李陶听见声音从背后传来,“听。”
“听什么?”
“心跳。”关涉轻笑,“现在他们俩各跳各的,我们就这样不要动,睡一觉,他们就会同步了。”
李陶心里觉得很无聊,但他还是乖乖听话,闭上了眼睛。
“醒过来了给你做炝锅面。”
“不吃炝锅面!”
“好吧好吧。”关涉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远,“醒过来了你点菜……”
李陶费力地睁开眼睛。
眼睛很疼,肿得不得了。他废了一会儿功夫才在漆黑的周遭环境中辨认出这是他自己家。
枕头湿透了,发咸。都是眼泪。
这时候有电话打过来,李陶接起来:“喂。”
声音哑得他以为酒里有毒。他清了清嗓子。
“喂,陶啊。”电话对面是方家宁,听着还晕晕乎乎的,“昨晚上有点事儿先走了,忘问你没事儿吧,安全到家否?”
李陶说:“一夜**,确实是头等大事啊。”
方家宁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笑:“你昨晚上咋回来的?”
李陶在大脑里搜寻一圈,没结果:“忘了。断片了。”
“那酒钱,呃,你都付了是吗?我转你吧。”
“没有啊。”李陶皱眉,“我以为你付了,我没印象。”他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看了看他的支付软件:“算了,我回头看看吧。”
“成。没感冒吧?声音怎么这个样。”
“没有。”他用力闭了闭眼睛,“我做了个梦。”
梦里是他以为自己早忘了的陈芝麻烂谷子。他不知道它们只是藏在了大脑深处,海面偶然翻动起来,藏在下面的是不可告人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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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开始进入简短的年少回忆,以“————”作分割,宝宝们可以注意辨别哦。
本文将以年少回忆和现实交叉叙事,回忆的部分每次不会太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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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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