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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绿珠

韶玉现在的住处在石头巷,位于沁蓉县的西南角,是一处偏僻得几乎没怎么人来的小巷子,整个巷子里只有两处不大不小的院子,住了两户人家。

此时夕阳西下,天边的云彩都被斜落的夕阳染成一片烟色。见韶玉归来,正在门前清扫落叶的荏娘停住动作,笑容温和地向韶玉打招呼:“韶玉,回来了?”

荏娘和她的儿子裴浥便是石头巷内的另一家住户。

韶玉点点头,见荏娘面色苍白,但眼神熠熠有光,状态瞧着比之前好多了,心里也替她高兴。她轻声细语陪着荏娘聊了会儿,这才与荏娘分别,转身推开自家的院门。

小院朴素寻常,唯一的装点大抵只有院子里的一堆绿植,其中角落那一棵七八年前由绿珠亲手植下的垂丝海棠树开得最好。七八年过去,树木长得已比院墙还要高,三月正是海棠花期,满树的嫩红花朵缀满枝头,盈盈挂不住,风一吹就要被吹落许多花瓣。

听到韶玉的开门声,很快有一面容清秀的青衣女子从屋内走出,盈盈笑着问韶玉:“今日在外头干什么了?”

“去城外找了处草地躺了一上午,睡了个好觉。路边桃花开得好,我折了几枝桃花去给春桃,然后吃了她送我的两个包子。”

韶玉很是顺从地任由女子拉着自己走向柴房:“阿莺,姐姐今日心情如何?”

阿莺如今年岁二十九,名义上是绿珠的侍女,实际上与绿珠却是情同姐妹的关系。韶玉自记事以来,陪伴她长大的就是绿珠与阿莺两人。

就连韶玉这个名字,都是绿珠取的。

韶玉从小就很喜欢自己的名字,正如她非常喜欢绿珠和阿莺一样。

柴房里早就备好了洗澡用的木桶,里头被提前倒进了一些凉井水。

阿莺挽起衣袖,把一旁烧开的热水倒进木桶,伸手试了试水温后,催着已经脱下衣衫和头巾的韶玉进入木桶中。

十四岁的女孩身躯单薄纤长,皮肤白净,已经初现少女的柔美轮廓。

阿莺与绿珠都说韶玉算是成熟得晚的女子,再加上每日早上阿莺都要给她脸上抹灰,也不怪沁蓉县里的其他人都没真正怀疑过韶玉的女儿身。

阿莺拿起沾了清水的湿布,耐心地把韶玉面上的灰痕都擦拭干净。

于是一张清丽漂亮的面容便在阿莺的手下一点点浮现。

有水珠进入眼中,韶玉闭了闭眼,等察觉湿布远离了面庞,她才眨了眨眼睫,重新睁开眼睛。

那双眼黑白分明,干净澄澈得像是夏日荷叶上的露珠。

若是那些私底下议论过韶玉的人看见这副面容,只怕再也不会说出“这双眼或是这名字用在她身上可惜了”此类话了。

韶玉韶玉,绿珠说,她给韶玉取这个名字,是希望她能成为韶春的一块美玉。

韶玉从小不觉得自己是玉。她觉得绿珠才是玉——绿珠会写词,绿珠会作画,绿珠还会养很多漂亮的花,绿珠才应该是玉。

大约三四岁刚记事的年纪,韶玉曾经扯着绿珠的朱钗,抱着绿珠的脖子,问她:“绿珠,你是我姐姐,我是韶玉,你是什么玉呀?”

绿珠不喜欢抱她,所以把她放在地上,这才对她说:“我不是什么玉。你记好了,我叫绿珠。绿色的绿,珠宝的珠。”

彼时小小的韶玉听了很难过,问绿珠:“我们不是姐妹吗?为什么不一样?”

绿珠笑道:“傻孩子,我们不是亲姐妹。你是我捡来的。”

她说得云淡风轻,却没料到韶玉会突然嚎啕大哭。

韶玉其实从出生起就很乖,不爱哭,逢人就笑,正因如此,绿珠才愿意养着她。她心情不好的时候,看韶玉对她咧嘴一笑,她便也会露出笑。

那次是韶玉第一次哭得这么厉害,哭声震天动地,像是要把肺都嚎出来,哭得外头正在做事的阿莺急忙进来,把韶玉抱在怀里哄了许久,这才让她止了哭。

韶玉小的时候想起这事情还会闷在被子里偷偷地哭,直到七岁那年与绿珠吵了一架跑出去当了几个月乞丐、继而又被绿珠领回来后,她才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此后再没落过泪。

她一直比别的孩子懂事得早。

阿莺取了一瓢温热的水,轻轻倒在韶玉的长发上。

见韶玉闭着眼睛休憩,阿莺看了觉得她十分可爱,语气跟着放轻:“姑娘上午心情不怎么好,一个字没练,画也没作,靠在窗边出了很久的神。晌午睡了一觉后好了很多,理了理书后,还去给院子里的花浇了水。”

阿莺一直喊绿珠“姑娘”,她说是自幼养成的称呼,改不掉。

韶玉默然片刻,问:“……那男人今日来了没?”

阿莺举着水瓢的动作一顿,半晌答:“今日没来。”她长吁了一口气,问:“你看到了?还是谁到你面前碎嘴了?”

“前天上午折了桃花回来,原本是想给姐姐,看她能不能试着养一养的。在巷子口,我看到了那个男人和他的小厮。”

韶玉安慰阿莺:“你放心,我记得姐姐和你的话,没让他们看到我。”

阿莺道:“韶玉,姑娘不让你见他,是为了你好。”

韶玉点点头:“我知道的,阿莺,我知道姐姐和你都希望我好。”她又问:“姐姐说的会请熟人帮忙把我送去欢喜庵里,是不是请的就是这个男人?”

阿莺见瞒她不住,索性承认。

韶玉默了默,道:“阿莺,既然姐姐不希望我知道,你就当我不知道吧。”

韶玉没有表现得失落,阿莺的心放下了一半,她应下韶玉说的事,等韶玉洗完澡出来穿好衣裳后,替她绞干头发。

其实这些事情韶玉自己都能做得很好,但阿莺永远把韶玉当成是三岁的孩子,事事都要替她做。韶玉拗不过她,干脆让她去做,她这才觉得自己好像于她极其有用似的,表现得十分高兴。

晚膳本是要三人一齐用的,可是绿珠却说自己没胃口,让阿莺和韶玉两人先吃。她是一意孤行的性子,阿莺去她屋子里劝了会,照旧没劝动她。

天没黑,绿珠已先行歇息了。

阿莺与韶玉两人对坐用膳,两人都没吃下多少。

筷子久久未动,韶玉终究忍不住,问阿莺:“既然姐姐和他见面后总是不开心,为什么还要一次次和他见面呢?”

捏着筷子的力气不自觉变大,韶玉问:“……阿莺,姐姐是为了我才与他打交道的么?”

阿莺惊讶:“韶玉,你怎么会这样想?”

她安慰韶玉:“姑娘与他来往,自然是有要紧事。你该知道的,她不耐烦去做的事情,谁也没法勉强她。”

韶玉追问:“那又是什么要紧事呢?”

阿莺不说话了。她噎住,良久才对韶玉说:“不要多想。时机到了,姑娘就会告诉你。”

可什么时候才算是时机到了呢?

韶玉闭嘴不言,眉宇间染上淡淡的阴翳。

几日后韶玉再到春桃处,春桃与她说起近来沁蓉县的大事情。

传闻中从豫梁来的贵人终于要抵达清静山,可惜在途径沁蓉县时,却被一只黑猫扰乱了队伍的进程,还害得一位贵人被惊吓得丑态百出。

“听说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哩。”见左右无人,春桃压低声音和韶玉说起乐子:“被那黑猫蹿进轿子里吓了出来,又是上蹿下跳又是大喊大叫,一点贵人的仪态都没。那黑猫也是真有灵性,仿佛只和他作对似的,跳到那位贵人的头上挠了许多下,转眼轻飘飘跳走了。周边那么多的侍卫,硬是连它身上一根猫毛都没碰到。”

韶玉好像知道是哪一只黑猫了。

她问春桃:“是那只左眼有伤疤的黑猫吗?”

那黑猫是沁蓉县有名的流浪猫。一双金瞳孤高冷傲,仿佛是左眼曾被伤人伤到过,一向对人就不怎么友好。韶玉偶尔给它喂食过几次,算是少数能摸一摸这黑猫的人了。

春桃答:“可不就是那只脾气大的黑猫。”

她叹口气,继续道:“也不知道这猫后面会不会吃苦头。贵人当着这么多人面出丑,当然要拿它撒气。我今日听衙门当差的两位钦差说,贵人命知县在沁蓉县悬赏这只黑猫,要把它捉拿归案,还说要把这黑猫千刀万剐解气呢。”

韶玉皱眉:“这贵人如此骄纵?他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后亲弟,和一只黑猫较什么劲,居然还要出动知县悬赏一只猫?”

她心里想的还有其他,例如知县当真陪他胡闹?这贵人如此做派,也不怕清静山上的太后娘娘听了不喜?这是有恃无恐还是太过愚蠢?

“谁说不是呢。”春桃想起什么,再次劝韶玉:“你离清静山远一些,省得哪一日碰到这位皇后亲弟后,不小心冒犯到他被他清算。你可没那黑猫会跑。”

韶玉若有所思:“春桃,你说得很有道理。这么厉害的人,我是惹不起的。”

晚上回到石头巷,韶玉把白天从春桃那听到的事情说给绿珠和阿莺听。

绿珠听得陷入沉思,阿莺也又惊又气:“即便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脾气也不该这么大吧?以往哪里有悬赏一只猫的事情发生过!当真荒诞,也不怕御史参皇后娘娘一本?”

“我也不知道。但我瞧着这些贵人,觉得他们个个都不是好惹的角色。一位尚且难以对付,更何况来的不止一位。”

韶玉问绿珠:“姐姐,他们好像是去清静山拜见太后娘娘的,到时候我去了欢喜庵,少不得要与他们撞上,若是栽到了谁手上,这可怎么办?”

她小心翼翼地问绿珠:“姐姐,要不我明年再上山?豫梁繁华,我猜测这些贵人至多待几个月就会离开。等他们走了,我再去欢喜庵里好不好?”

韶玉话语刚落,阿莺就忧心忡忡地附和:“是呀,韶玉万一在欢喜庵里被人欺负了,这该如何是好?姑娘,不如我们再等一年吧。”

绿珠不如阿莺好糊弄。

她似笑非笑睨韶玉一眼,看穿了她的小把戏:“想在家里再赖一年?”

韶玉不语。

绿珠问:“是不想当尼姑么?舍不得头发,还是他年想要嫁个好儿郎?”

韶玉答:“不是舍不得头发,也不是想嫁人。”

绿珠道:“你一直是个机灵的孩子,我相信你能应付。况且那里是欢喜庵,全都是太后娘娘的人,便是圣上来了也不敢随意欺侮人,你若不做错事情,有什么好怕的。”

韶玉却忽然问她:“姐姐……假若我说我哪也不想去呢?”

阿莺愣住,绿珠面上的笑意也逐渐隐去。

她定定看了韶玉许久,见韶玉仍旧固执地看着自己,冷下脸来:“你必须去。”她说:“韶玉,如果你还愿意叫我一声姐姐,这欢喜庵你就必须去。”

两人目光相对,无声对峙。

一如既往,最后还是韶玉退步。

她垂下眼睫,双手抱膝坐在绿珠对面的木塌上,一动不动。身侧的油灯照亮了屋内的一小片天地,她半边面容被昏黄的灯光照亮,另外半边面容却隐入黑暗中。

一刻钟后,她抬起头,把下巴搁在膝头,冲绿珠露出一个温软的笑来:“……姐姐,我听你的。”

她这样乖,一点不生气,一点不辩驳,倒叫绿珠心里腾的升起一股子怒气来。

可能说什么呢?分明是她叫韶玉必须去的。

所以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出不去,只能憋得绿珠自己难受得不行。她闭了闭眼,声音硬邦邦地下了逐客令:“我要休息了,阿莺,你带韶玉回去吧。”

阿莺看着抱膝坐在木塌上不言不语的韶玉,接着看看坐在另一面胸口轻微起伏、压抑着怒气的绿珠,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她自言自语地嘀咕一声:“真是的,一个两个都是犟脾气。”

想到绿珠今年恰好三十,年岁比韶玉多一倍不止,脾气却连韶玉都不如,每次闹别扭都要韶玉让她,不由又是气又是笑。

强扭着要韶玉去欢喜庵的是绿珠,可现在生闷气觉得韶玉太听话的也是她。

阿莺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起身去牵韶玉的手离开。

门阖上前,韶玉回头去看屋里的绿珠。

绿珠正单手支颐,侧头看着墙上的剪影出神,单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眉头也下意识拢起,不知道在想什么。

韶玉忽然发现,不知是否是绿珠的衣袖过于宽大,竟然衬得她那手腕消瘦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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