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他人分别后,韶玉拒绝了几人要将她送到家门口的建议,独自一人踏上回家的路。
做坏事的暗巷与她家只隔了两条大街。她今日陪嘉茵午睡了一下午,睡得骨头都酥了,此时纵已夜深,倒也不觉得困顿,于是便想着自己散会儿步也不错。
豫梁是座不夜城,走到主街上,处处是人,并不用太过担心安危的问题。
走过两条大街,再穿过一条小巷,就能到家了。
远远的,韶玉已看到她家院子里亮起了灯。
想着今日发生的种种,韶玉漫不经心地从主街拐入巷子中。远处酒楼里的叫卖吆喝声逐渐远去,明黄色的光晕消失于黑暗中,她的视线不经意瞥过巷子口的角落里,察觉到那里似是坐了一个人。
是哪里来的醉汉?还是躲在此处休息的乞儿?
韶玉脑海中掠过几道猜想,放轻脚步,没有停留地越过这人,继续朝着巷子深处走去。
没走出几步,韶玉停了下来。
在原地顿了片刻,她倒退回来,缓缓蹲在了那人面前。
那人一身灰扑扑满是补丁的外衣,尺寸并不合身,过于短促的衣袖遮挡不住里头雪白的里衣。他靠墙坐在巷子里,把头埋在屈起地膝盖上,睡得沉沉,一只手随意搭在地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腕骨露出半截熟悉的念珠。
韶玉眼眸睁大,感到不可思议——是连霁!他不是被送去清静山了么,怎么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仿佛感受到了韶玉如有实质的视线,连霁醒了过来。
以并非正常的睡姿在角落睡了近一个时辰,他睡得浑身僵硬。眼睛慢半拍地睁开,眼前的世界由模糊逐渐转变为清晰,最后定格在面前韶玉透着惊喜的一张脸上。
在头脑还未彻底清醒前,他没意识到自己也跟着笑了。
揉了揉酸疼的后颈,连霁单手撑着地面,改换成更舒服的坐姿,朝韶玉微笑着问好:“又见面了,韶玉。”
灯光不及之处,他眼眸明亮,同样沁着喜悦。
韶玉眼尖地发现了连霁发上的几簇草,伸手替他摘下。他乖乖坐在原地,任她摆布,即便头发凌乱得不能看,照常露出笑脸。
她手捏着草屑,拿到他眼前给他看,问:“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草?”
连霁老实回答:“下午拜托人偷偷将我运进城中,藏在一车草垛中沾上的。”
韶玉的目光落在他的补丁外衣上:“衣服是请人家帮忙的礼金?”
连霁赧然点头:“我跑出来得急,没带钱。浑身上下能拿出去交换的,只有一身绫罗衣衫和一块腰上的玉带板。”
韶玉动作顿了顿:“跑?”
连霁见她指尖扔捏着那些草屑,心底难为情,趁韶玉怔楞的时候,悄悄将她手中的草屑拿出,握在自己的手中。他答:“我不想去清静山当和尚了,但除了太子,没人把我的话当回事。我坚持不走,却没料到他们会将我打晕,送上去清静山的马车里。”
韶玉顿时替他气恼:“他们怎么能打晕你?”
连霁安抚她:“没事没事,都过去了。在我醒来后的当天夜里,我就找机会跑了出来。幸好我运气不错,一路找人问路,真给我找到了回豫梁的方向。”
韶玉算了下日子,惊道:“你走了一天一夜才走回来?”
连霁脸发烫:“我不敢见太多人,怕被人认出,所以稍微绕了些路……”
韶玉无言,心里觉得他太倔强,有些心疼他的遭遇。
连霁瞧出她面上的苦闷,连忙转移话题,问她:“韶玉,你怎么戴着帷帽?”
是做坏事前,贺祈给她的,说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今晚能少被几人看见都是好的。不仅她戴着,严嘉茵也有。贺祈自己不戴,贺祈觉得戴着不舒服,所以很快摘下了。
“刚才去做坏事了。”韶玉简单把今晚的事情解释给连霁听,同时摘下帷帽,往连霁头上一扣:“你快点戴上,这样就不会被人发现了。”
连霁闻到她帷帽上的浅淡幽香,耳根红了。他手忙脚乱地摘下帷帽,拿在手里:“……韶玉,我戴不惯这个。”
怎么和贺家兄弟一个习性?
韶玉只好先把他扔在原地,然后跑出去大街上,随手买了副面具回来给她。重新将帷帽戴回头上,韶玉见他也戴好了面具,伸手拉他起来:“走,我带你出去吃东西。你是不是饿一天了?”
连霁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是饿了。”
韶玉拿出荷包里的所有钱,带着连霁去了一家人不多的小酒楼,找了个包间,给连霁点了一桌吃的。
陪着连霁用完这迟得不能再迟的晚膳,两人去河堤旁散步。
韶玉和他说起之前自己在这里看了一场盛大的打火花的事,即便曾经也在宣德楼上看过这种表演,但他还是听得一脸神往,对韶玉说:“希望下次能和你一起来这里看,一定很热闹。”
韶玉觉得好笑,奇怪:“怎么在江陵府是我领着你到处逛,来了豫梁后,还是我领着你到处逛啊?”
隔着面具,连霁的笑声闷闷的。他夸韶玉:“我觉得全天下没有你适应不了的地方。韶玉,你真厉害,来豫梁这么会时间,就对豫梁这么熟了。”
实际是他情况特殊。她开玩笑,他也不辩解,只顺着她的话夸她。
两人在河堤旁坐下。
湖面波光粼粼。韶玉偏过头去看连霁。周围没人,两人坐在暗处,他大抵是觉得闷热,把面具稍微往上提了提。韶玉看见他上扬的唇角,心情没来由跟着轻快许多。
她问:“你很高兴吗?”
“这么明显?”他咦了声,大方承认:“是的,韶玉,我现在很高兴。”
韶玉好奇追问:“为什么?”
这个问题问倒了连霁。他捏着下巴沉吟片刻,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起了别的:“你知道的,我自出生以来,大多是被困在一方天地内。从吃喝住行到读书写字,我能决定的事情很少很少。”
韶玉安静倾听。
连霁陷入回忆,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最寂寞无聊的时候,我曾背着所有人在院子里的树上捉了一只蝉,偷偷养在身旁。我把它保护得很好,但是夏天过去,它还是死了。那时我太小,不懂蝉只能活一个夏天,只是认定自己没用,灰心丧气之下,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到。很多话我对谁都没法说,但其实一直以来,我常常觉得自己很孤单、很没用。”
韶玉忍不住插嘴:“不是这样的——你救了我好多次。”
连霁却反驳:“是你救了我。”
韶玉愣住。
连霁看着水中随着水色摇曳的月影,低声道:“昨天夜里,我从车队里偷跑出来。这一天一夜,我走在回豫梁的路上,思考了很多事情……我才明白,一直以来,其实是我太懦弱,没有主见。我随波逐流,把自己活成别人希望的样子,我根本不是什么活菩萨。我会愤怒,会难过,也有自己的喜好和偏向。佛家所谓的‘贪嗔痴’三毒,我都有。”
说到这,他自嘲一笑:“修了这么多年佛,我半点没悟道。”
韶玉捏住他的袖子,一时为难,不知该怎么劝他:该说这是好事么,可这不就是否认了他这么多年来在佛学上浪费的光阴,说他是个学佛的愚材?
连霁把自己的补丁袖子从韶玉的指尖解救下来。而后,他用自己的手替代了那破烂的衣袖,照旧没有看她,小声道:“……醒来发现自己被打晕送出豫梁时,我十分沮丧。但后来一个念头忽然出现在我脑海中,我开始想,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然后那天晚上,我就偷跑了出来。这一天一夜的路很漫长,我走得却很踏实,韶玉,我突然之间发现,一切没有那么难,我不过是少了点你的勇气。”
说到这,他将面具彻底推了上去,注视着韶玉,握着她的手掌出了些许手汗,却温暖有力,没有松开。
连霁郑重说:“韶玉,是你救了我。”
韶玉触电般收回了手。
她被连霁灼灼的视线烫得整个人快烧起来。她彻底失去了言语的能力,直到目光扫到不远处几个正在墙角玩手影的孩子,才找到了借口,胡言乱语道:“我们也去看他们手影?”
连霁笑了声。他将面具重新戴好,含笑道:“好。”
可惜两人一个戴着帷帽,一个戴着面具,孩童们嫌弃他们不合群,手指点脸笑话他们羞羞脸,大人玩小孩的玩意儿,然后将他们赶走了。
连霁将韶玉送回家。
分别时,韶玉问:“你回皇宫?”
连霁点头,宽慰她:“别担心,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这一晚,在侍卫们眼中消失了一天一夜的连霁在深夜叩响了皇宫的大门,自己回了宫。在被带去见圣人前,他先去了太子的住处,主动拜见了太子。
他说:“阿兄让我想的事情,我想明白了。”他微笑道:“我不能站在原地,自怨自艾。要想得到什么,我必须付出什么。阿兄,不去万相寺当和尚,我也有别的方法去为天下人做事。我要想帮助一个人,自己就先得成为一个可靠的人。”
太子咳嗽地停不下来,笑意却从眼底一点点晕染开来。
他看着连霁,前所未有地骄傲自己有这么个弟弟,叹道:“连霁,你终于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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