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寒。
裴浥深夜归家时,已是亥时二刻有余。秋兰早撑不住去睡了,院子里的灯笼尽数熄了,只余下韶玉脚边那个还亮着。听见院子门口的响动,坐在堂屋门槛上发呆的韶玉抬起头来,对上裴浥明了的眼神。
裴浥太了解韶玉了,是以并不意外,只是坐在她身旁,问她:“饿不饿?”他取出一袋用油纸包裹好的糕点,解释:“吕夫人擅长厨艺,做的糕点温软可口,并不过分甜腻,我觉得是你的口味,便厚着脸皮请吕夫人替我打包了几块回来。”
是他的好意,韶玉无法拒绝。
她安静地接过油纸包,打开后,果然闻到一阵淡淡的糕点香味。她拿起一块放入口中,想裴浥猜得没错,这确实是她喜欢的糕点口味。
晚膳她吃得不多,本来没觉得饿,现在一块糕点入肚,韶玉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胃里终于有了点充实的感觉。
拿起第二块糕点,她问裴浥:“最近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么?你和季长松都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有些话对岑稚不能说,对韶玉却没什么可隐瞒的。
岑稚道:“户部的账最近查出了大问题,国子监的事情不多,我闲暇时便常去季长松家中帮他对账。”说到这,他隐晦道:“风雨欲来,朝中怕是要发生大事了。”
韶玉对朝中的事情了解不多,听此糕点也咽不下去了。
她偏头去看岑稚,犹豫道:“会牵连到你身上么?”
“我在国子监,火烧不到我身上。”岑稚面上浮现出一丝忧色,没有说出下一句话——倒是对于季长松,他心中十分不放心。
官场无情,有些时候并非简单的是非对错就能解释。在这里,善恶正义重要,但利益纠葛同样无法忽视。裴浥在豫梁待了半年不到,已看到听到许多让他大开眼界的事情。
不过这些脏污之事,没必要说出来给韶玉听。
裴浥见韶玉吃下两块糕点,低头将剩余的糕点重新裹好,迟疑片刻,还是与她说出今日打听来的消息:“你姐姐的事情有眉目了……我去查了卷宗,二十多年前,朝中官宦人家中,叫顾青鸾的只查到一个。”
韶玉动作顿住,嘴唇微微颤抖,但还是抬起头来,一错不错地注视着裴浥。
裴浥叹气:“那便是当初的右卫上将军顾凌峰之女,顾青鸾。”
绿珠。青鸾。
韶玉喃喃念了几遍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名字,尽管知道她是有苦衷,但心情仍不可抑制地变得低落。
相处了这么多年,原来她连姐姐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
尽管知道不应该,可韶玉还是无法控制地对她生出了一丝怨气:姐姐为何总是如此理智、如此自我?她总是自以为是地决定好一切,什么都不告诉她。难不成在她看来,她就一点不值得信任么?
可她人都死了,埋怨都没人听了。
韶玉苦笑,冷静下来后,她问裴浥:“顾家人现在在哪?”
裴浥不说话了。垂眸踌躇许久,他才下定决心,告诉韶玉:“顾家人现在……不在了。”
韶玉眼皮一跳,沉声:“什么意思?”
裴浥收回视线:“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初秋的夜晚有些凉,不知道韶玉在外面究竟坐了多久,他注意到韶玉的手被冻得没有一点血色。裴浥忽然多了些不忍,但还是选择说出接下来的话:“十八年前,在穰陵之乱中,顾家上下被尽数处死。”
韶玉的后背猝不及防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那么一瞬间,她脑中轰然作响,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回忆如潮水般侵袭而来,最后画面定格在绿珠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上。韶玉甚至觉得呼吸都有些疼了,她牙齿紧咬,用力得腮帮子也隐隐作痛。
裴浥问:“你对穰陵之乱知道多少?”
韶玉脑中嗡嗡,思绪凌乱,说的话同样支零破碎:“我只知道穰陵曾是旧都……当年是辽人打进来了?险些国破。再后来,圣上带着百官南下,豫梁成了新的国都。别的我就不清楚了……早知如此……”
这算是国耻般的一件大事,寻常百姓的确了解得不多,即使是裴浥,也是在今日了解到了更多的细节。
他沉稳道:“当年圣上本是打算与辽人签订盟约,哪知道辽人诈和,举兵破城而入,险些将圣人活捉回去。事后虽然穰陵收复,但圣上还是决定将国都迁到如今的豫梁。”他解释:“穰陵的位置太靠北了,离辽人实在太近,若是这样的意外再发生一次,谁也承担不了后果。”
裴浥语气平淡,但韶玉依旧可以从他的寥寥几句话中,窥见当年动乱发生时的惊心动魄。
她无意识放轻呼吸:“……顾家的罪名是什么?”
裴浥低头,声音同样很轻:“是叛国通敌。”
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被冻结。韶玉终于感受到了秋日的凉,这份凉一直侵袭到她的骨髓中。
手中的油纸被她捏得皱巴巴,韶玉抿唇,没有片刻停顿,否认:“不可能。”她态度坚定:“其中一定有隐情。”
她对素未谋面的顾家的这份信任,固然有对顾青鸾的移情作用,却不仅仅限于此。
不待裴浥开口,脑袋飞速运转,她很快想明白其中不对劲的地方:“否则姐姐不会在沁蓉县待了十几年后,又偏偏选择来豫梁。若顾家真的错事,她决不会如此行事——她来豫梁,是要来为顾家陈冤吗?”
是了是了,这样的话,一切都讲得通了。
所以姐姐才坚持要将她送进清静山的欢喜庵里。她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这一步,无论她在豫梁遭遇了什么,成功或失败,都不会牵扯到她身上?毕竟欢喜庵里有太后娘娘坐镇,无论如何,她受到的影响都将会被降到最低。
那么,姐姐是在下定决心离开沁蓉县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身死的准备么?
韶玉的眼眶酸涩,胸口好像也憋着一股气。
青鸾青鸾,她无愧于这个名字,做事滴水不漏。可从头到尾,她活该被瞒在鼓里,一头雾水过下半辈子么?她这么聪明,有没有想过这个她养了十几年的孩子乍然听到死讯时,心里究竟是什么心情?
韶玉胸口闷得难受。
她霍然起身,眼眸如火灼烧,捏紧拳头:“我要再去见长公主一面。”
“长公主是故意让你看到你姐姐的那副画像的,这点应该毋庸置疑。”裴浥问,“你确定她值得信任吗?”
韶玉想起长公主看着自己的眼神,肯定道:“她对我没有恶意。”顿了顿,她凭着直觉,补充一句:“而且,我想,她是希望我去见她的。更何况……”
裴浥与她心有灵犀,接话:“更何况,她身份高贵,若有心害你,不必绕这么大圈子。”
韶玉颔首:“正是如此。”
长公主的确在等韶玉上门。
次日,韶玉来到岑府时,甚至不用她自报家门,就有早在此地等候的侍女拉她进门,将她带到了长公主的屋内。
上次来岑府时,两人尚且能说笑自如,而今屏退众人,屋内只有两人时,两人却只能相对沉默了。要说的话太多,一时间谁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终究是长公主先打破的寂静。
她笑着问:“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的?”
如她所料,韶玉果真抬起头来,好奇地看了过来。
长公主微笑:“当年闺中玩乐时,我忽然起意,问了她一个问题:‘倘若定要换一个名字,你会给自己取什么?’她思索一下午,告诉我:‘叫韶玉吧。’我问她为什么,她说韶春的天气很好,她也喜欢玉,所以就叫这两个字吧。”
韶玉愣住。
长公主又问:“既然她把这个名字给了你,那她后来叫什么?”
韶玉不敢看她的眼睛了。她羞愧地红了脸,声音里有几分难过:“她……她后来叫绿珠。”
长公主显然也没想到会是如此普通的名字,怔住,出乎韶玉意料的,她只是短暂困惑了一瞬,然后笑了起来:“仔细想想,好像也是青鸾会做的事情呢。”
听出她与姐姐的关系非比寻常,韶玉心中对她的距离感逐渐消弭。
长公主再度提出让她去她身边坐下,她便没再拒绝了。贴着长公主柔软温暖的身子,她小心翼翼地问:“您和姐姐认识了很多年么?”
“我们认识的岁数,怕是比你年纪的一个半还要多。”
长公主回忆往昔,和煦道:“她和我同岁,六岁时,宫中为我选伴读,在那么多女孩中,我一眼挑中了她。”
一个别人角度的、她从未了解过的姐姐。韶玉不自觉挨长公主挨得更紧了些:“为什么?”
长公主不紧不慢道:“因为她看起来脾气最傲。明明我才是公主,她看起来竟然比我架子更大,席上那么多女孩,她一个瞧不上,别人不和她玩,她也不急,自己独自坐在角落里玩九连环。”她坦然说出自己当年幼稚的想法:“我选她是因为赌气,想着总有一日要让她真正对我服气,在我面前再摆不出那副姿态。”
韶玉问:“后来呢?”
长公主无奈道:“后来我们相伴长大,一起读书写字,她脾气半点没变,我倒也渐渐习惯了,不知不觉将选她当伴读的初衷忘了个干净。”
韶玉想,姐姐就是这样的性格,谁也改变不了她。
人生匆匆,再回首,物是人非。
长公主无声叹息,注视韶玉:“现在该你说了。”
她人既然已经来这儿了,再藏藏掖掖确实没意思。
“我是姐姐抱来的孤儿,由她和阿莺抚养长大的。”韶玉抿唇,“我们一起生活在江陵府的沁蓉县。阿莺照顾我起居,姐姐则教我读书写字。她们从不曾说起过往,若非意外发生,我怕是此生都会在江陵府的地界上度过一生。”
长公主面上的笑消失,心沉下去:“……什么意外?”
“您不知道?”韶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长公主竟然不知姐姐的死讯!
“我不知道。”长公主缓慢道:“但我大概猜得到……青鸾出事了?”
韶玉观察着她的表情,极轻地嗯了声。
几乎是在韶玉话落下的片刻,这位自始至终始终保持着温柔优雅模样的女人第一次露出那么难看的神色。她的面色煞白,身子微微颤抖起来,撞上一侧塌上的小桌,霎时间将桌上的茶水撞得剧烈摇晃,倾泻出来。
茶渍打湿了她的半边身子,柔软名贵的衣料被茶水浸透,黏糊糊地贴在她的小臂和腿上。
韶玉下意识想要去为她清理衣袖和腿上的茶叶,却被她紧紧抓住了手,以强硬的态度重新扶正身子。
“……我没事。”长公主捏着韶玉的手力气极大。她闭了闭眼,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许久后才睁开眼,定定看着韶玉,一字一顿道:“把你知道的一切告诉我,韶玉。我不会害你姐姐,更不会害你。”
这是请求,也是命令。
韶玉良久无言,垂下头去,似乎在思考什么。长公主也耐心地等待。终于,在一刻钟后,她等到了韶玉开口。
决定相信长公主后,韶玉说了很多。
她说了自己被送到清静山上的欢喜庵里当尼姑,说了姐姐和阿莺和她保证说会回来,然后两人抛下她去了豫梁,也说了自己在山上待了快半年后,突然有一个叫元山的人来告诉她,说她姐姐和阿莺死在了流盗手中。她不能接受这个结果,接着便从江陵府来到了豫梁,阴差阳错地见到了那位姐姐似乎极其信任的男人。
长公主哼道:“是严世景?”
韶玉点头:“我能进去欢喜庵,是姐姐请他帮的忙。之后也是他派元山来,告诉了我姐姐和阿莺的死讯。”她蹙眉:“前不久,我私下与他见面,知道了一些事情。”
韶玉轻声将自己在严府花园里听到的严世景严夫人的对话、严世景在茶楼里对她说的话、严世景给了她一封姐姐的信等事一一说来。
她最后道:“……他劝我不要掺和进来,现在想来,严大人应该是知道我姐姐知晓我姐姐的过往的。”
长公主冷笑道:“他何止知道,他就是你姐姐当年的未婚夫!顾家和严家三代交好,你姐姐可是和她在腹中就定下婚约的青梅竹马!”
韶玉惊住:“啊?”
长公主愤然:“当初顾家出事,他严家第一个撇开关系,说严世景和青鸾不过老人们的随口一谈,作不得数!顾家人尸骨未寒,徐嫣追在他身后,严家人竟转头就让严世景娶了徐嫣!他见到你姐姐,不跪下给自己扇几个巴掌,都不算是有良心,替你姐姐打点一两件小事算什么?”
韶玉听得头疼。
不愿在严世景身上浪费口舌,她另起话头,问起自己真正关心的话题:“长公主,您知道当年穰陵之乱中顾家到底怎么了吗?”
“我明白你的想法——因着你姐姐的原因,我与顾家人接触不少。能养出你姐姐那样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顾家人怎么会做出通敌叛国的事情?其中定有冤情。”
长公主道:“可惜当年祸乱发生时,我正带了你姐姐在南边的山庄里避暑。消息传到我这边时,听说顾家人都被抓了起来,我心慌意乱,唯一的念头是将你姐姐好好藏起来,免得她被牵连其中。等事情平息下来,我再想去打听顾家的事情时,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机会——顾家人大多死在那场穰陵之乱中,我去问圣上,圣上也不肯多言。日子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十几年,国都从穰陵迁到豫梁,官员们换了一大批,说来心酸,如今有多少人还记得顾家呢?”
韶玉却道:“姐姐记得。从此以后,我也记得。”
长公主被她的眼神里的固执惊住。
韶玉追问:“当年姐姐是为什么会和您分开的?”
长公主回过神来:“当年有顾家的仆人从穰陵带了一封急信来。你姐姐看了信后,坚持要回到穰陵。”她黯然地垂下眼睛:“我与她大吵一架,骂她赶回去送死,想要把她送去别的地方藏好,她却不肯答应我的建议,坚持要回穰陵。我拧不过她,只好哭着将她送上马车,眼睁睁看她回去穰陵。从那以后,我便再没见过她了。”
韶玉感受到她的伤心,心跟着扯了下。
两人无声靠在一处,心情俱是沉重。
长公主将韶玉搂在怀里,问她:“韶玉,你有什么打算?”
“姐姐的死有隐情,顾家的死也有隐情。我无法放着不管。我知道姐姐的性格,她会选择来豫梁,一定是她知道了什么。”
长公主身上有淡淡的香味,韶玉被她搂在怀里,想起了姐姐和阿莺。她悄悄眨了眨酸涩的眼眶,闷闷道:“我虽然是孤儿,但姐姐养我长大,在我心里,顾家的事也是我的事情,我不会放过那些害了我姐姐和顾家的人的。”
长公主跟着眼眶一酸:“好孩子。”她怜爱地抚摸了下韶玉的脸颊:“不过有件事。你说错了。”
韶玉问:“哪件事?”
长公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想不想知道,当年顾将军写给你姐姐的信里,他说了什么话?你姐姐为何不顾一切要回去穰陵?”
韶玉猜不到。
长公主道:“顾将军在那封信里说,他派人将顾夫人转移到了他处,托你姐姐前去照顾。”她看着韶玉:“……顾夫人怀孕了。”
韶玉想到某种可能,心头一震,毫无征兆地落了泪。
长公主擦去她的眼泪,柔声道:“韶玉,你不是孤儿。你是真正的顾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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