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士已经走了很远了。
这条马路刚翻修的,石青的味道被太阳一烤更加刺鼻。
鞋底都被灼烫。
夏季已经过去了,可扑面而来的燥热气息,空气里的尘土被晒得停止漂浮,分明都在述说着——
夏季漫长。
阮铭正准备打转回KTV,手机却在校服兜里震动了一下。
“铭姐,等下有空吗,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是小媛。
她看完消息,把手机屏幕的光熄灭了。
夜晚。
华灯初上。
这条街不长,街边的店铺都很旧了,油烟把招牌染污,呼呼啦啦的抽烟机发出声音连成一片。塑料靠背椅和圆桌,凉的夜色,圆的月亮,有人举杯,有人阔谈。街边生活,撸串喝酒,欢笑失意,都被烧烤油滴到炭灰里“滋啦”一声点亮。
只有她们这桌最安静。
“铭姐,你爱吃烤串吗?”
“还行。”
“我看你没动筷子,以为你不爱吃呢。”
阮铭笑了笑,伸手把桌中间的凉茶,拿了一罐打开,抿了一口。
“我嗓子有点不舒服。”
“哦哦。那要不再点些凉菜之类的?”
小媛正准备起身喊服务员,阮铭拦住了。
“不用了。这些够吃了,再点也是浪费。今天你找我什么事儿呢?”
小媛愣了下,抬头看了阮铭一眼,看见她表情平静,没有半分为难自己的样子,
到了嘴边的话就更加难以开口了。
小媛支吾了一下,“铭姐,追你的人肯定很多吧?”
对面的人却眨了眨眼睛,“怎么?”
“我哥哥,你觉得怎么样?”
“嗯?”
阮铭又眨了眨眼睛。
小媛以为她在犹豫,决定再给哥哥多制造点机会。
她继续道,“这个局是我哥哥攒的,以前他见过你一次,你还记不记得……”
阮铭总算想起来了,那位“哥哥”就是坐她旁边的男生,好像人挺热情的,还说
了两句话,但说了啥……她不记得了。
反正也是些没意义的瞎聊。
“小媛啊,”阮铭低头,双手捧着凉茶,又抿了一口,“我有男朋友了。”
“啊?”小媛刚拿起一串土豆片,闻言立刻就放下了,“谁呀?”
阮铭神色平静,“就是你今天大冒险带回来的那个。”
小媛愣在那里。
她嘴巴微张着,一副震惊的样子,嘴角还有小茴香的佐料。
“不对啊铭姐,那你们怎么不打个招呼之类的,而且如果是你男朋友的话早就传
开了呀,你们再怎么低调总会有消息传出来的,我不可能不知道,而且我哥前几天才问了他兄弟确定你没有男朋友啊……”
阮铭看着她着急揣测的样子,歪着头笑了笑,“你慌什么?”
“我……”
对面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阮铭笑着说:“我瞎说的,只是个熟人而已。”
对面又愣住了。
“没想到你这么好逗。”
阮铭笑容浅浅,却丝毫没有嘲讽之意,看她像看一个小妹妹。
大概是这样温和的目光让她开了口。
“铭姐,那……你那个熟人有女朋友吗?”
阮铭敲打着易拉罐的手指停下了。
“我不清楚。”
“铭姐,”小媛急急把凳子搬过来坐到阮铭的旁边,阮铭很轻易的就闻到她身上的一股烧烤味儿,“我不是你们学校的,而且我也不认识他,你帮我问问他有没
有女朋友行吗?”
阮铭看着另一桌在划拳的人,没有接话。
“铭姐……”
小媛恳求,声音都放软了。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吗?”阮铭转过头来。
又把小媛问愣了。
“不知道……”
阮铭笑了,语气依然温和。
“你连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就要追人家?”
“也不一定要追,就是觉得还挺有感觉的,这就是种缘分嘛,既然碰到了就可以试试嘛……”
“姐,你帮不帮我嘛……”
小媛拉着阮铭校服外套的袖子晃啊晃。
“行行行,你松开,晃得我头晕。”
阮铭笑得一脸无可奈何。
“姐,你真好!”
“那你也帮我一个忙呗。”
“行啊。”小媛答应得很爽快。
阮铭从车窗外面望出去。
观澜玉邸。
傍着半山腰,错落有致的别墅群。远处看上去,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轮廓,细细
碎碎的灯光在黑夜里,像是散落的星子。
越来越近了,她看见自己家的灯竟然亮了。
“美女,到了。”
司机按了计程表。
她回过神,从兜里掏出钱递过去。
拾阶而上。
她走得轻而缓,所以脚步没声音。
这三层阶梯,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
当时刚砌上水泥的时候,爸爸说还没干,要小心,不要乱踩。她偏不,突然一脚踩进去,小皮鞋粘得全是,她吓一大跳,却不像一般女孩叫出声。她当机立断把皮鞋带子解下来,一手一只鞋,光着脚偷偷摸摸跑出老远。
她看着脚下的花岗岩,冰冷,坚固。
曾经那个水泥上的小脚印早就看不见了。
它是一道强有力的屏障,掩饰粉墨,好的坏的全都盖住,人间无处回忆,往事无法追寻。
张嫂弯腰开门走出来,手里拿着花盆,和黑暗中的人相撞,“哎哟”了一声。
“铭铭?”
张嫂捂着嘴,差点发出惊叫。
阮铭颔首。
张嫂把花盆放到门口,“今天,”她微顿,“今天阮局回来了。”
夜晚寂静,蝉鸣凄切。
阮铭良久才答话。
“知道了。”
阮铭推门进去。
张嫂跟在后面,眉眼低垂,伸手关了门。
长久不亮灯的客厅此时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新搬来了两颗招财树,翠绿高大,摆在背景板旁边。
“爸。”
阮铭目光平平。
沙发上的人正在打电话,看到了她,点了点头,算是用目光打了招呼。
“张阿姨。”
她也喊了人。
沙发上盘着高髻的女人笑得温柔,正在削梨,棕绿色的皮一圈一圈滚落下来。
“甜甜,来吃点梨。”
这女人叫张艳,但模样并不艳丽,声音也是柔柔的。
“不用了,我今晚吃得挺饱的,我就先上楼了。”
她婉拒。
手却又偷偷地、不由自主地攥起来。
她刚准备开溜,打电话的男人刚好掐线,放下手机慢悠悠地开口,“甜甜,你过来坐会儿。”
阮仲明是北津人,但说话不含糊,一字一句的很有分量,京腔不算明显。
他说完,抬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她暗暗吸了一口气,走过去,坐了下来。
“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儿?”
“吃了烧烤。”
男人皱起眉,“你以后别吃这种东西,脏。”
她颔首。
阮仲明没说话了。
剩余的人都默契又识时务的沉默着。
于是诺大的客厅就安静下来。
他肚子好像又大了一圈,身子往前倾去沏茶,看起来有点吃力的样子。但手的姿
势是行云流水,第一遍是过水,第二遍是刮沫,第三遍才出真章。
信阳的毛尖滚个几轮,舒展得清香四溢。
阮仲明拿了一小杯递给女儿,“你喝点儿,去火。”
阮铭低头接过,十分乖巧。
阮仲明方才开口了,“甜甜,希望杯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审核的流程很好走,只要这几天不出什么问题,基本这个事就成了。”
阮铭心想,他果然为这个事回来的。
她从茶杯里抬起头,像是有几分担心,白净的脸上只能看出疑惑的情绪,“那怎么着叫出问题呢?”
“就是这个事儿捅到省里去了。哎,放心。”阮仲明端起茶碟就着杯口啜了一小口,“你们学校有老师给我担保,已经和那个学生做好工作了,不会有问题,况且那天你不是也去确定了一趟?万一出事了,负责的老师和教育局都脱不了干系。”
阮铭“嗯”了一声。
张艳在旁边笑着拍了下阮铭的背,“这孩子,你爸爸为你跑前跑后的,谢谢都不说一声。”
阮铭像是才反应过来,笑了笑,“辛苦爸爸啦。”
阮仲明摆摆手,“也就是机会好,这几年来这边调研考察。县城好做一点,要是在北津怕就不好弄了。”
阮铭握着扶手,沿着旋转楼梯走上去。
拖鞋踩在毛毯上没有声息。
走到半路的时候,她偷偷往下看了一眼。
张艳坐到了她的位置,两个人好像靠得近了一点,隔得太远看不见表情,但看起来在说什么事情。
那么大的客厅,阮铭想,刚刚却逼仄得让人觉得胸腔里的气息都是稀薄的。
她反身进了浴室,利索的把衣服脱下来。
凑近鼻子旁边闻了闻,确实一股烧烤味。
她想起当时的场景,烤串她一口没吃,小媛靠过来的时候,她不动声色地往后仰了一下。
她还问她,“是不是不喜欢吃?”
怎么这么没眼力劲儿?
她想着,淡笑起来。
刚才阮仲明说的话还在残留在脑海里,“烧烤脏”,这样的直白的观念输出,有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可路边烧烤摊不脏吗?
阮铭自己都无法反驳。
这么多年,她衣食住行的习惯是按照阮仲明的喜好培养的。
黑与白,善与恶,有人摇桨必有人引舵。世间的事情纷纷扰扰,利益互相纠缠,一环牵着一环,人都有苦衷,所以向来是很难道明的。
她不是愤世嫉俗的热血青年,也不是悲天悯人的圣母。她和绝大多数人相同,会选择最快捷方便的一条路。
人和人生来平等,笑话。
就算是著名的《简爱》,台词也只能是“我的灵魂能够同您的灵魂说话,仿佛我们平等的站在上帝面前。”
大概人死了才会有平等。
这些道理她从小就懂。
只是头顶上这顶水晶灯的光太亮,被墙壁上白惨惨的瓷砖反射得过于刺目。她躺在浴缸里,只觉得天灵盖像被什么击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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