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凡漫不经心地在人群中穿梭,看似在寻找顾客,实际是在观察情况。
人聚集起来,巡警也往这边过来了。还有几个压低了帽子的,应该是国民党的特务。小贩们都悄悄散开了,往外避去。他们最怕的就是巡警和流氓找茬儿要钱,周凡的注意力却落在坐在垃圾桶旁的程梅生身上。
他是来取密码本信息的。但这个没穿袜子的姑娘却占了他接头要用的位置。
垃圾桶旁边向来是只有周凡一人欣赏的僻静处,没想到这姑娘倒是不拘小节,竟和他心有灵犀一点通,是个天涯中的知己。周凡无视了靠过来的巡警和特务,直往垃圾桶那边钻。只可惜,这知己来得不是时候,他得把姑娘支开,不然牵连人家,岂非唐突佳人儿。
他一路上把用报纸分装的爆米花和鸭胗都递了出去,收回一把毛票子和铜钱。有小孩儿的还给对方送一把爆米花。特务盯准了他,径直往里走来。周凡用余光扫了一眼这两个狗皮膏药一样的特务,心里琢磨了一下。自己目前应该只是被盯梢,而没有被怀疑。因此只要自然就好,当然给这些特务添点堵就更好。
这时候他目光和一个穿毛皮大衣的油头男对上了。只一眼周凡就看出混凝土想为难他。周凡嘴角一勾,这不是那个混凝土小开么?家里靠混凝土起家,脑子里也全是混凝土。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用他来个祸水东引。请这位混凝土帮他挡挡灾。
两条长腿花俏地一交叠,周凡以一种妖娆的姿势晃到了混凝土的行进路线上。
可混凝土却丝毫没看出周凡是故意撞到他路线上,反而主动将周凡截住了:“周大公子,卖鸭胗拿摩温啊!”【注释1:“拿摩温”民国上海洋泾兵英语“第一”即‘number one’的意思。】
周凡猛然一顿,做出差点撞在混凝土身上的样子。他向来做戏做全套。把金丝眼镜往上一推,周凡眯起眼看了看才“认出”混凝土。他故意冲特务们让出混凝土的面孔,特务们果然就不敢再靠近了。周凡又抬了一下眼镜,才鸟语花香地说:“Mr. Faker shall we speak Chinese from now on?”(别拽洋文,少装逼。)
他这鸟语在人群中十分突兀,再次引起了程梅生的注意。程梅生抬起头去看周凡,觉得他的声音还挺好的,洋文也说得流畅。但对着他的脸定睛一看,却目瞪口呆。周凡脸上的眼镜不仅裂了,甚至还缺了一条腿,取眼镜腿而代之的竟然是根秃钢笔!
混凝土听了周凡这句回答愣了一下,明显没听懂。可就算是他和程梅生都没听懂,周凡那高高挑起的眉毛,也把这洋文都翻译给他们听了。混凝土显然是被激怒了,他逼近了周凡:“□□文人?红色贵公子?还不是被你爹扫地出门在这讨饭。”混凝土说着从怀里抽出几张大额法币,塞到周凡的领口里:“赏你的!”
看到这儿,程梅生忍不住撑起了手,不知道要不要上去帮一把。
周凡眉毛跳了一下,伸手一把将油头的衣领抓住了。混凝土以为他要动手,嘴角忍不住得意地一勾。结果周凡伸手把他的钱和支票本都掏出来了。周凡将钱和支票本塞到自己的毛衣袖子里。他将混凝土的衣服细细抚平了:“兄弟!我俩一起长大,你怎么能和我这么客气呢。”
说完不等混凝土反应,周凡就哗啦往后面一滑,溜到了人群里:“小道消息,今晚梁怡芳只是跨刀,唱一场就走。”【注释2:“跨刀”即友情客串或特别出演一场。】混凝土想追,却被人流挤得追不上:“周凡你个瘪三!”周凡头也不回,敲到了钱就跑:“我是瘪里拿摩温!”
这一通操作流畅极了,堪称风骚。程梅生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正想着上海男的是不是都这样的时候,她赫然发现周凡出现在了自己面前。那隐藏在破眼镜后面的眼睛清晰起来。苍白、沉郁、眼下带着重重的青晕。程梅生不知怎地,突然意识到,刚刚周凡漫不经心地戏谑都是伪装。
不知他身上压着些什么,将他压得眼睛都暗了——他已经很累了。
周凡一屁股坐在了程梅生的旁边,整个身子都刹不住地朝程梅生身上挤去。程梅生被这一撞打断了思绪,猛地一下跳起来。她下意识抄起扁担,抬手就要打他。周凡脸上的疲惫消失了,就像是程梅生的幻觉。他极其熟练地用胳膊护住了头:“别打脸!”
哐当一声,垃圾桶盖被掀开了。
一个妇人抱着好大一个红色烂纸灯笼扔了进去。抬头一看两个黑洞洞人影,妇人吓了一跳。她看看程梅生,程梅生看看她,两人的眼睛都瞪大了——刚刚馄饨铺的北方嫂子!北方嫂子冲程梅生笑了笑,霎时间变了脸去看周凡。她短促有力地将对周凡的总结合成一句骂:“垃圾!”说完走回巷子里的一家灯彩铺前,恶狠狠地瞪着周凡。
周凡被这一句突如其来的“垃圾”给骂懵了。他看看北方嫂子,又看看程梅生手里的扁担,再看看程梅生小臂上隆起的肌肉,不由得将双手举起,比了个投降地手势:“英雄,有话好说。”突然他皱皱鼻子,像是闻到了什么。周凡看着程梅生,神色沉下来,他很谨慎地确认:“英雄,你唱花旦啊?”
不知为什么,听了这句话,程梅生像是得到了某种认可。她心里的恐惧和胆怯被周凡这突然的一撞,给撞到了大上海的霓虹灯外。取而代之的是一点谨慎地好奇。程梅生将扁担放下一点,却不回答,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周凡。
见程梅生退了一步,周凡将手放下了。又是个来上海讨生活的苦命人。他想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包:“你身上有干铅粉和锅底灰的味道,这是花旦‘清水扮’才用的。”他从里面掏出一个包子,隔着纸袋掰开了。他将大的那一半转向程梅生:“你挑一半,刚刚就坐这看我半天了。”
包子看着很香,是素什锦馅的,麻油放得很足。程梅生却不敢接,毕竟对方是个陌生男子。
见程梅生不接,周凡自己叼起半块包子,吃了一口。他本意是想让程梅生放心,但见程梅生还是不动,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一个女孩子怎么敢收陌生男子的包子?这事儿也强求不得。那就只好劳烦这位小知己看着自己吃了。他无视着程梅生渴望的眼神,大口咀嚼着包子,从一袋鸭胗上溜边撕下一条报纸。
周凡把眼镜取下来,卸掉了那根钢笔。他用嘴哈热了钢笔尖,在纸条上写了“老茶戏院”和一串地址,然后递给程梅生:“永隆戏班在招人,你去试试运气吧。”程梅生将扁担放下了,她眨眨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咬了一口包子,周凡用橡皮筋将钢笔又捆了回去。“太明显了,英雄,你在门口站了四十分钟了——”他撸起袖子来,右手上挂着只看着就很贵的机械表。然后把话接上了:“刚来上海,就十分倒霉的人都这样。”说着一阵冷腻的寒风穿过,将周凡吹得一哆嗦,连嘴里的包子都掉了。
程梅生眼疾手快地接住包子,突然对周凡的穷酸样有些莫名的嫌弃。她默默地把包子给他塞了回去:“当了表,买件棉衣不好吗?”周凡冲她摇了摇手指:“时间是很重要滴,英雄——他们七点半开戏,你还有半小时。”更重要的是,接头的人马上就要来了。
程梅生听了,眼睛一瞪,手忙脚乱地给周凡鞠了个躬,勾起扁担就往永隆戏班跑。这时候戏院里的无线电停了,一时间人群显得又安静又吵闹起来。安静是因为无处不在的戏音停了,吵闹是因为没有那冷冷地腔镇着,只剩下人们议论的声响。观众一个接一个地涌进戏院大厅。
“叹方卿,大明朝,家计贫,年纪小——”周凡嚼着包子,自己摇头晃脑地把无线电没播完的《珍珠塔》给接上了。一个鸭舌帽的人快步从周凡面前经过,周凡漫不经心地说了句:“第一套密码本。”【注释3:文中《珍珠塔·唱道情》唱词出自20世纪40年代,弹词艺人吕逸安(1923-2002)所演的《方卿唱道情》】
鸭舌帽轻轻颔首,混入了看戏的人群中。
周凡将最后一口包子扔进嘴里:“可惜,这一折没播完。”刚拍了拍手,一声清澈的腔声远远高起,是已经跑远了的程梅生。这唱词被她改得乱七八糟,却阴差阳错把最后一句接全了:“——想唱花旦入园早,丘八抢婚真愤恼。逃婚上海路途遥,戏院逢得白脸好,赠纸条、恩情记牢;待春来,生煎包子酬你情。”
咂摸咂摸嘴,周凡站起身:“只请我吃生煎包啊。”
老茶戏院是同乐大道旁边一家由茶楼改建的戏院。一楼是菜场,二楼是戏院,三楼用作杂间和宿舍。其“格调”在上海的戏院中属于挂在“入流”的尾巴尖儿上。程梅生赶到的时候,菜场早已经收市了,留下一片狼藉。连盏灯也没有,全靠借着同乐大道的光亮。
就在这一片菜叶子与鸡毛间,有一瘦一胖两个汉子正在争执。胖汉子提鸡似的,拎着一个瘦得像鱼骨头的女孩子。瘦子则冲胖汉子大声嚷嚷着,将手里的本子一扬:“偷戏,偷戏怎么了?”
“娘希匹,羊二你个派场师傅不教戏,班里小生偷戏还有理嘞?”胖子将女孩子往前一推。羊二看了女孩子一眼,抬手就冲女孩子连扇了几个巴掌。女孩子的脸
登时肿起来。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句话:“小红你翅膀硬了是伐?偷戏!我的戏也没少偷吧?”
羊二打开本子瞄了一眼,又哼一声:“鬼画符!”说着抬手就将小红的戏本子撕成几块。小红一把挣脱胖子的手,双膝一垂,直直往地里一砸,就要给派场师傅跪下。派场师傅却不管不顾,将手里碎片一扬,接着手就往小红脸上抽。
程梅生扛着扁担跑得近了,才看明白怎么回事。“偷戏”之所以是行里的忌讳,是老师傅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不少派场师傅都吝啬讲戏,教戏,把自己的戏本子藏着掖着。他们不把徒弟当人看,逼得徒弟通过看其他班的演出,“蹭戏”,“偷戏”。听说北方还有师傅“夹磨”(训练)徒弟把徒弟“夹磨”死的。但无论怎么样,在她这不能打小姑娘!
脚上加快了速度,程梅生说干就干。她带着扁担跑得飞起,横冲直撞地一头插在了羊二与胖子中间。她先一扁担将羊二的手给打开了,又一竹筐将胖子扫出去两步。碎开的戏本子洒了程梅生一头一脸,最后她在一阵天女散花中生生受了小红一副膝盖跪拜大礼。
一阵阴影投下,小红仓惶地抬起头来,却看见纸页纷飞中程梅生冲她灿烂一笑。
羊二下意识反手一挥,将扁担拽开了,连带着把程梅生给甩了出去,眼看就要摔个狗吃屎。程梅生却右脚一摆一定,左脚一点,轻轻巧巧、稳稳当当地立住了。“小赤佬,你谁啊!”羊二揉着手腕,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程梅生将脸上的戏本碎片扒拉下来,冲他嘿嘿一笑:“程梅生,找你们班长。”【注释4:“班长”民国越剧戏班对班主的称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小白脸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