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等一下！”
女生闻声回头，脸上带着明显的困惑。
“哦——不是，不是她。”
顾岚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那双原本亮晶晶的眼睛，像被骤然掐灭的灯火，迅速黯淡下去。她微张着红唇，错愕地僵在原地。精致的脸庞因之前的奔跑本就泛着红晕，此刻又因认错人的窘迫，瞬间涨得通红。一句“不好意思”哽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被叫住的女孩，看着眼前这个穿着职业套装却神色仓皇的陌生女人，眉头微蹙。她飞快地在记忆里搜索，却找不到任何关联。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对方如此急切地追赶？女孩想不明白，轻轻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顾岚低下头。脚上那双漂亮的高跟鞋，此刻正毫不留情地挤压着脚趾。刚才奔跑时被忽略的疼痛，此刻骤然清晰，一股尖锐的刺痛混合着心底翻涌的酸涩，从脚尖直抵心脏，让她忍不住蜷缩了一下脚趾，仿佛想把自己也藏进这不合时宜的精致里。
“要是你该多好啊……周一乐。” 她在心底无声地呼唤，“我们已经七年没见了。”
“这七年里，你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京城那么小，小到我穿过人群一眼找到你。可京城又那么大，大到我们分开后，竟一次都没能再相遇。你的朋友圈，永远是一条冰冷的横线，斩断我们曾拥有的时光。你的微博，定格在2016年，最后一条，还是我们一起给那只叫‘四喜’的吉娃娃拍的合照。”
“朋友说，你去了海市。当我终于也来到这里，却依然……找不到你。”
顾岚摸索着右手无名指的红宝石戒指，思绪回到了十年前。
2008年，顾岚从老家的小镇考到了京城，成为一所二本大学的大四学生。
初入京城时，十八岁的她青春正好，觉得世界广阔，未来闪着光。三年过去，她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学习、研讨、参加活动、四处游历。坐着漫长的公交车摇晃到繁华的市区；第一次站在宽阔的街上，仰望着城楼；挤在游客堆里，惊叹于古建筑的红墙黄瓦……无数个瞬间，都让她真切地感受到京城独有的气息——天地的宽广，空气里的自由，还有那似乎触手可及的可能性。
然而，大四这年，大学这座象牙塔营造的安稳梦境开始消散。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考研，还是工作？留在京城，还是回老家？当同宿舍的姐妹开始翻看招聘信息、投递简历时，顾岚才猛地惊醒：她的学生时代，就要结束了。未来，该往哪里走？
她正平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出神，身下的床铺却突然猛烈地摇晃起来。
“岚岚！别躺啦！” 室友兼死党宋素素趴在她床边，大眼睛忽闪忽闪，“外面雪景可美了！咱们去故宫拍照吧？走嘛走嘛——”说着就要拽她起来。
顾岚心里正烦。宋素素早已定了保研名额，就算不读研，家里也有铺子收租，后路无忧。而自己呢？暂时不想考研，家里也没矿。看似是形影不离的好友，站在人生的岔路口，境遇却截然不同。
她压下心头那点微妙的烦躁，找了个借口：“素素，今天算了……我来例假呢，第三天，不舒服。” 总不能直说，自己是为前途未卜而心慌，显得既小气又嫉妒。
宋素素哪能看不出来？大学快四年，顾岚什么时候因为例假错过好玩的事？她眼珠一转，扶着床沿，换了个提议：“行！那咱不去远的，就在校园里走走？透透气也好啊。”
顾岚无奈，知道借口太烂。算了，干躺着也想不出结果，不如出去。她揉揉额角，起身下床。
昨夜一场雪，覆盖了校园。因为是周末清晨，许多地方还保持着纯净的模样，厚厚的积雪无人踩踏。道路两旁种满了松树，四季常青的针叶托着厚厚的雪冠，墨绿与莹白交织，像一幅静谧的画。微风拂过，松枝轻颤，细碎的雪沫簌簌落下，如同无声的叹息。
两人裹紧外套，踩着积雪，咯吱作响。路过小超市，宋素素嚷着要买杯热饮暖和暖和。
顾岚在门口等着，目光无意识地飘向远处。一对学生情侣正依偎着说笑，姿态亲昵。这在校园里很常见，顾岚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他们移动。
宋素素拿着两杯热饮出来，顺着顾岚的视线望去，脸色微微一变——那男生，正是顾岚的前男友！她生怕顾岚触景伤情，一把挽住顾岚的胳膊就往前走，嘴里飞快地岔开话题：“气死我了！我要杯热奶茶，老板居然给了杯冰的！说保温桶坏了！大冬天的喝冰的，想冻死我啊？还好不是你喝，你还‘不舒服’呢……”
顾岚被这意外的一瞥搅乱了心绪，再次陷入沉默。
刚才搂着新女友的男生，是顾岚真正意义上的初恋。
他是本地人，家境优渥，算个小富二代。在系里一场辩论赛上，他一眼就被穿着红裙、气质清冷的顾岚吸引，惊为天人。当时就莽撞地冲上去要电话。顾岚作为活动组织者正忙得不可开交，被这突如其来的搭讪弄得手足无措。她那副呆呆的样子，反而更让男生着迷。
电话虽没要到，但他很快打听到了顾岚的班级、喜好。那时顾岚迷上漫画，他就一本接一本地买，托宋素素她们送到顾岚宿舍。顾岚拒绝，他就继续送。这份锲而不舍，让习惯了无视追求者的顾岚，第一次有些不知所措。
顾岚并非不知情为何物。只是上大学前，她的世界被学业、父母的争吵填满，对“美”的认知也仅限于逃离小镇的渴望。大学里不乏追求者，但大多浅尝辄止，约几次被拒就转向他人，或是只在短信里热情洋溢，现实中却毫无行动力。顾岚觉得他们既俗气又没诚意。
而这个男生不同。他下了苦功，几乎请顾岚整个宿舍吃遍了学校周边的馆子。顾岚去哪儿，他就跟到哪儿，甩也甩不掉，还总是一副“能为女神效劳是我的荣幸”的样子。如此穷追猛打半年后，顾岚终于被打动了。
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男生照例等在顾岚下课的教学楼外。宋素素识趣地溜走。两人并肩在校园里散步。男生递给她一支冰淇淋。顾岚小口吃着，男生在旁边又开始老生常谈：“岚岚，冰淇淋好吃吧？只要你喜欢，我天天给你买。你就答应我吧，我真的很喜欢你……”
顾岚一边吃一边习惯性地翻了个白眼，大概是被那甜腻的冰淇淋和更甜腻的话糊住了脑子，嘴一秃噜，含糊不清地应了句：“行。”
男生猛地刹住脚步，转到她面前，眼睛瞪得溜圆：“岚岚？！你……你刚才说什么？”
顾岚脸一下子烧起来，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呐：“……行。”
男生瞬间像被点燃的炮仗，双手高举，原地蹦了起来！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顾岚的脸更红了，刚才只是羞涩，现在简直是大型社死现场。
二十岁的男生，追到心仪的女孩，总会做出些旁人看来蠢兮兮的举动。
最初的日子是甜蜜的。男生终于摘掉了“备胎”的帽子，成了正牌男友，殷勤加倍。顾岚几乎没时间和宋素素她们玩了，课余时间都被他填满。两人出双入对，羡煞旁人。
然而，甜蜜只持续了三个月。分手时，男生恶狠狠地指责顾岚：呆板、不解风情，连亲吻都抗拒！血气方刚的年纪，守着漂亮女友却只能 “柏拉图”？这对他简直是侮辱。
男人不喜欢不食人间烟火的女朋友，除非那个人不是他的女朋友。
这段短暂的恋情也让顾岚倍感索然无味。她无法理解男生对爱情的看法为何与自己如此不同。那些关于精神契合的幻想，终究只是青春的一厢情愿。自此，她对追求者更加敬而远之。
平心而论，那男生条件不错，京城本地户口。如果这段校园恋情能修成正果，顾岚或许能顺理成章地留在京城。但在二十岁的顾岚心里，即使要通过婚姻留下，也一定要找一个真正喜欢的人——至少，她对外是这么说的。这多少带着点美女的骄傲：她是美女，她要的是别人追着赶着求着她，那个人要和她分手了，她就要找一个听上去对她有利的理由，以维持她作为美女的面子。
更深层的原因，她不愿深想：一个小镇姑娘和一个京城男孩之间，那天然的鸿沟，单靠虚无缥缈的爱情，能在漫长的时光里弥合吗？如果将来某天，爱情消失了，她“留下”的根基，是否也会随之崩塌？
想到这些，她一阵头疼。紧了紧外套，对宋素素说：“外面太冷了，真有点扛不住，咱们回去吧。”
宋素素心知肚明，没再多问，挽紧顾岚的胳膊往宿舍方向走。边走边看似随意地说：“岚岚，导员上次提的那实习单位，你真不考虑了？听说是个新成立的地方，机会多。你先去试试呗？万一干得好，实习完能留下呢？到时候我读研你工作，咱俩继续做‘京城神经侠侣’啊！”
“神经侠侣”这名号，是宋素素大一时的“杰作”。顾岚起初觉得太毁她“女神”形象，听久了也就认了。大四后各自忙乱，这称呼已许久未提。此刻突然听到，顾岚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头那点阴霾也散了些许。
宋素素还有句话咽了回去：“也让那混蛋瞧瞧，没他，你照样能在京城站稳脚跟！”但她太了解顾岚了——脸皮薄，又习惯了被捧着。这话说出来，顾岚面子挂不住，心里指不定怎么别扭呢。不能说。
顾岚情绪缓和了些。导员之前确实提过实习的事，当时自己犹豫不定，没接茬。现在素素提起，倒是个办法。只是……过去这么些天了，名额还在吗？
“那……我明天去找导员问问？”顾岚迟疑道。
“别明天了！这么好的机会哪等得到明天？万一被人捷足先登呢？走！现在就去！”宋素素雷厉风行，拉起顾岚就往导员办公室大步走去。
顾岚被她拽着，脚步踉跄地跟上。
身后，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两串并行的脚印，蜿蜒指向宿舍楼。而顾岚懵懂而自由的学生时代，也在这被拉向前方的脚步里，悄然画上了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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