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期结束,考核结果出炉:优秀。
顾岚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她去人力资源部签了正式的用工合同,
程主任坐在他那张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后面,手里夹着的烟快燃尽了。看到顾岚进来,他脸上露出惯常的、带着点疲惫的微笑,朝她对面的椅子抬了抬下巴:“小顾,坐。”
待顾岚签完字,程主任他烟摁灭在积满烟蒂的玻璃烟灰缸里,看着她“恭喜啊,好好干。”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又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像是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只点了点头,挥挥手:“去吧。” 烟雾在他身后尚未完全散去。
走出办公楼大门时,手里薄薄的几页纸似乎有了重量。从这天起,她算是正式在京城体制内扎下了根——虽然,还没有编制。
一个周末,郑甜拉顾岚进城逛街。六月的京城,初夏的气息已很浓郁。阳光明亮却不灼人,微风裹着树叶的清新拂过脸庞。公交车摇摇晃晃驶向市区,两个女孩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咱们中午就去吃那家茶餐厅吧!馋好久了!”郑甜晃着顾岚的胳膊,“可惜楠姐今天有考试,来不了。”
郑甜比顾岚小几个月,是父母近三十岁才得的宝贝疙瘩,从小被宠着长大。人如其名,生了一张讨喜的娃娃脸,嘴甜得像抹了蜜,在单位“哥哥”、“姐姐”叫得亲热,谁都乐意带着她玩。
顾岚心里其实挺感激郑甜的。她能这么快融入同事圈子,很大程度上靠郑甜的热络。顾岚性子偏冷,总带着点淡淡的疏离感。郑甜这个甜妞儿,却偏偏喜欢黏着顾岚,一口一个“好姐姐”。起初顾岚不习惯,她习惯与人保持距离,觉得表面融洽就够了,太亲近反而让她不自在。大学四年,她身边看似热闹,真正交心的也就宋素素一个。
工作后,郑甜身上那种蓬勃的生命力,像暖阳一样,一点点融化了顾岚习惯性的冷淡。顾岚发现自己很难抗拒这种温暖,她偶尔也需要有人把她从自我封闭的壳里拽出来透透气。
“行啊,”顾岚点头,“上次还是楠姐带咱们去的。”
“可不是嘛!”郑甜眼睛亮亮的,“楠姐真厉害,有编制的铁饭碗端着,还这么拼,工作那么忙还抽空复习考证。”
“嗯,”顾岚由衷地说,“白天上班,中午排练,她都能挤出时间看书,确实佩服。”
郑甜点点头,话题忽然一转:“对了,好姐姐,你知道羽毛球队谁被挑中去参加部委的比赛了吗?”
顾岚戏谑地瞥她一眼:“还能有谁?你家高老师呗。”
郑甜的脸“唰”地红了,娇嗔地用肩膀撞顾岚:“哎呀!好姐姐!他……他确实打得好嘛!不过,”她又说“听说周一乐也选上了!他们俩要搭档打混双呢!”
“哟,代表部委出战啊?那要是赢了,可是在部委领导跟前露大脸了。”顾岚顺着她的话说。
“那是!”郑甜一脸与有荣焉。
“那你可得看紧点,”顾岚笑着逗她,“这一出名,惦记高老师的姑娘怕是要排队了。”
“我才不怕呢!”郑甜扬着小脸,信心满满。
顾岚被她逗乐了。
“不过话说回来,”郑甜认真起来,“周一乐球打得是真漂亮。上次比赛结束,连院领导都在会上点名表扬她了。”
顾岚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周一乐在球场上专注又飒爽的身影,脱口道:“毕竟是专业的底子。有几次她教我打球,我还以为自己有点天赋,能跟她打几个来回呢,后来才知道,人家那是特意‘喂’球给我……” 话一出口,她意识到说得有点多,连忙找补:“呃……下次有空,可以叫她一起出来玩玩?”
郑甜疑惑地歪头看她。她们几个虽然偶尔下班后一起玩,但分属不同部门,周一乐和高老师在培训部。比赛那阵儿是熟了点,可也就一起打过一次球,关系顶多算比普通同事近那么一点点。尤其顾岚,平时都是自己三催四请才肯出来的人,居然主动提议叫周一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哦?”郑甜拖长了调子,探究地看着顾岚,“你俩……关系这么好啦?”
顾岚脸上有点热,赶紧打哈哈:“啊?没有没有!就……住隔壁嘛,偶尔在楼道或水房碰见,随便聊两句而已。”
顾岚是在庆功宴后的第二天,才知道是周一乐照顾了醉酒的她。当时她断片儿了,啥都不记得,只奇怪自己怎么睡得那么整齐,脸也干干净净。后来在洗漱间碰到周一乐提起,才想起自己那晚的狼狈样,心里对周一乐又添了几分感激。
当然,周一乐没告诉她,自己曾盯着她熟睡中那抹诱人的红唇出神。
郑甜“哦”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好奇和疑惑,她还想继续追问,却被顾岚的电话铃声打乱了思路。
顾岚拿起电话,是顾妈妈。顾妈妈很少主动打电话,母女俩有种默契:小事不叨扰,大事……也基本不商量。顾岚看到来电咯噔一下,犹豫片刻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顾妈妈寒暄两句,知道女儿在逛街,便直奔主题:
“岚岚,你堂哥下个月结婚。你能回来吗?”
“啊?这么快?跟谁啊?”顾岚很意外。
“他一个同事,处了有段日子了。你伯母觉得俩孩子都不小了,该成家了。”要结婚的是她堂哥。当年她来京城上大学,就是堂哥一路护送过来的。
堂哥比她大三岁,从小镇一路考进京城的211。两人同上一所小学,顾妈妈忙着打牌,常托堂哥接送顾岚。顾岚至今记得,小时候堂哥蹬着那辆老旧的二八自行车,她侧坐在后座,小手紧紧攥着堂哥的衣角,两条小腿晃悠着,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那会儿她迷《还珠格格》,觉得堂哥长得像苏有朋演的永琪,那份隐秘的少女心思,让她对堂哥更是崇拜。
堂哥在京城读大学时,常去她学校看她,带她下馆子,买好吃的。可毕业后,堂哥没留在京城,选择回了老家。大伯家做生意的,家大业大,大伯夫妇舍不得儿子远走。在顾岚印象里,堂哥一直沉默稳重,似乎没闹过。他是家族里第一个大学生,还是京城的大学,是全家人的骄傲。
顾妈妈也总拿堂哥跟顾岚比,夸堂哥如何如何优秀。顾岚不生气,她真心觉得堂哥才华横溢,理应留在大城市发展。可他回去了,进了老家小城的国企。顾岚一直想不通:堂哥甘心吗?那么优秀的人回了小地方,而自己这个二本“学渣”,却死乞白赖地想留在京城?
顾岚握着手机,低低“嗯”了一声。
“能回来就回来一趟吧,”顾妈妈的声音传来,“你哥从小挺疼你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顾岚以为说完了:“妈,没什么事我先挂了,还在外面。”
“等等,岚岚!”顾妈妈急急叫住她。
“嗯?”
“你哥……在京城念了那么好的大学,现在也回老家成家了。咱们老家……其实挺好的,你也多回来看看。你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我和你爸……揪着心呐。”顾妈妈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你现在这工作……好是好,可毕竟……没个编制,说没就没了。闺女,女孩子的青春耗不起啊……你考虑考虑回来吧?咱们托托关系,在省城给你找个安稳工作,一家人离得近,互相有个照应……”
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像一块石头砸进顾岚心里,溅起一片混乱的涟漪。她已经习惯了和家里保持距离,习惯了独自消化所有情绪,用一层层无形的墙把自己围起来,在里面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静。
她的妈妈,那个在高考前夕甩过她耳光的女人,此刻在电话里说着“一家人要在一起”。顾岚觉得荒谬又心酸。在她精神世界艰难构建的年月里,这个女人从未真正参与过。是她自己,一块砖一片瓦地,垒起了内心的堡垒。
喉咙发紧,顾岚不想争辩,也不想让顾妈妈太难过,只淡淡回了句:“知道了,回头再说吧,我还在外面,先挂了。” 没等那边再出声,她按下了挂断键。
顾岚握着已经暗下去的手机屏幕,脸色沉了下来。
郑甜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不对,用手肘碰碰她:“怎么了?接个电话就不高兴了?”
顾岚把堂哥结婚和妈妈劝她回老家的事简单说了。
郑甜“啧”了一声,搂住顾岚胳膊晃了晃:“阿姨也是操心……不过你别往心里去啊!” 她顿了顿,话匣子又打开了:“要我说啊,京城是挺大,可也太折腾了!你看咱们出来一趟,公交倒地铁,没俩小时到不了市中心!房子贵得吓死人,我家就算能给我买,估计也就买个百十平的鸽子笼!我才不想在这儿熬呢,肯定待不长!”
顾岚诧异地看她:“那你不待了,你家高老师怎么办?”
“哈哈,那还不简单!”郑甜一脸理所当然,“让他跟我回家呗!我家地方大,好几层呢,生活多便利!他跟我回去,只有享福的份儿!”
顾岚听得直摇头,这丫头真是又花痴又霸道。
郑甜亲热地搂住顾岚的肩膀:“岚姐姐,你也真该想想了。京城这地方,真不是一般人能留下的。不过——”
她话锋一转,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兴奋,“我们主任说了,下周末要和其他几个单位搞个联谊会!专为解决院里单身青年‘个人问题’,听说去的很多都是有编制、有户口甚至有房的!你也去呗!凭你这张脸,往那儿一站,保准有人抢着要!到时候找个不错的小伙子,阿姨肯定不催你回去了!我嘛,就认准高老师了。倒是你,这么漂亮还不谈恋爱,真是浪费资源!”
顾岚被她逗笑了。
这世界真是形形色色:有堂哥那样,有能力留京却选择归乡的;有郑甜这样,家底厚实却不想在京城“受苦”的;还有她自己这样,要啥没啥却妄想扎根京城的。
郑甜的话糙理不糙。那就……去看看?万一呢?或许,这也能成为她留在京城的一线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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