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哥的婚礼定在端午节。
顾岚提前一天回了老家。顾爸爸难得在家，开车去车站接她。
父女俩单独待在车里，空气像凝固了。顾岚低头划拉着手机屏幕，其实什么也没看进去。
顾爸爸清了清嗓子：“车上人多不？”
“嗯，过节嘛，挤。”顾岚盯着窗外。
“哦。”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引擎的嗡嗡声。
顾岚没话找话：“哥结婚……怎么这么突然？”
顾爸爸笑了笑：“也不突然了，二十五了，该成家了。”
顾岚心里翻了个白眼。二十五算什么坎儿？好像一到年纪就非往婚姻里跳不可。她压住情绪：“嫂子哪儿的？他们谈多久了？” 话出口就后悔了，她爸长年在外跑生意，哪清楚这些。
顾爸爸顿了下：“听你妈说，是省城的，你哥单位同事，处了一年多吧。她家也催，咱们这儿小地方，二十五算晚婚了。”
“哦。”顾岚应了声，不想再聊下去。她怕像上次和妈妈通话那样，又扯到让她回老家。心里一阵烦闷。十八岁前她在老家，父母一个沉迷牌桌一个漂泊在外；大学四年，他们没来京城看过她一次；找工作更是全靠自己。多少个需要家的时刻，他们都在缺席。她早对“依靠父母”这条路死心了。
现在一个明着劝回，一个话里话外试探。她不明白父母到底想要什么？真回去了，他们又能给她什么好出路？堂哥堂堂京城211毕业生，回去也只进了老家国企的三级公司，还得从基层干起。她父母？又能替她找到什么？到头来不还是靠自己？
她不吭声了。顾爸爸看她沉默，也闭了嘴。从小到大，父女俩就没推心置腹聊过天，现在更是无从开口。
一路沉默到家。
顾爸爸把行李拎下车。顾妈妈去婚宴帮忙了。顾岚回到自己房间。摆设和她过年离家时差不多，床单是新换的——顾妈妈爱干净，即使女儿不在，也定期更换。书桌上摆着她的旧书，墙上贴着几张照片。顾岚的目光停在一张上。
那是舅舅结婚的冬天，她八岁。照片里，爸妈并排坐着，她坐在他们脚边的地上。顾妈妈穿着正红的缎面中式外套，乌黑的头发垂到肩上，脸型瘦削，丹凤眼，笑起来有种旧式美人的韵味。顾爸爸留着板寸，一身黑西装，表情严肃。两人的手都护着中间穿红格子小洋装的顾岚。小顾岚双手搁在膝盖上，笑得没心没肺。
顾岚怔住了。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妈妈也曾是个美人。那时她还不到三十岁，素面朝天，红衣衬得皮肤雪白，轮廓清晰，下巴尖俏，笑起来神似老挂历上的港星。那么美，她自己知道吗？
顾岚想起更小的时候。妈妈手巧，爱给自己做裙子。有条无袖的白色连衣裙，印满明黄色的小鸟，是她的最爱。剪裁合体的腰身，裙摆停在膝盖，走路时轻盈摆动，露出妈妈白皙匀称的小腿。小顾岚跟在后面，羡慕极了，幻想自己长大穿裙子的样子。
后来，妈妈很少穿裙子了。裤子代替了裙摆，鲜亮的明黄也被沉闷的黑灰取代。她开始打牌，身上那股灵动的劲儿渐渐被市井气磨平，彻底成了个“妇女”。顾岚记忆里那抹鲜亮的黄色，再没出现过。
一股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
年轻时的妈妈，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心里揣着团滚烫的火，渴望做一只飞向远方的鸟？只是自己从未见过她羽翼未丰的样子？
正想着，门开了。顾妈妈回来了——顾爸爸去了酒店，告诉她女儿到家了。自从女儿去京城上大学，顾妈妈的思念像野草疯长。本以为毕业女儿就会回来，谁知她自己留京找了工作。上次电话里劝她回老家，惹得女儿不高兴，顾妈妈心里也惴惴的，不知何时起，在女儿面前竟变得小心翼翼，仿佛声音大点，就会震碎什么。
顾妈妈见女儿在房里，声音放得很轻：“路上没顾上吃饭吧？妈给你做点，想吃啥？”
顾岚从回忆里抽身，回头看见妈妈脸上努力克制却藏不住的欣喜。一股酸涩猛地冲上喉咙，眼眶瞬间就热了。顾妈妈站在门口，离得有点远，见女儿不答话，以为她还在生气，眼神黯了黯：“那……给你下碗面吧。”转身要去厨房。
顾岚没说话，用力眨掉眼底的湿意，把翻涌的情绪硬压下去——她习惯了在父母面前藏起脆弱。她吸了口气，走出房门。
“行，正好想吃面了。”
顾妈妈脚步一顿，回过头，脸上立刻绽开笑容：“诶！好！”
吃完饭，母女俩一起去了酒店。这是顾岚成年后第一次参加婚礼（堂姐结婚时她在上学）。小时候觉得结婚天经地义，后来才明白，婚礼上交换戒指的手，也可能拿起刀，也可能长久分离。婚姻的意义，在她心里打上了一个又一个问号。
堂哥的父母（大伯父大伯母）忙得脚不沾地，指挥这安排那。看到顾岚，大伯母热络地拉住她：“岚岚回来啦！啥时候到的？”
“刚到家，吃了饭就过来了。”顾岚笑笑。
“回来好！正好给你哥帮把手！大半年没见，都不想家呀？”大伯母嗔怪。
顾岚笑容有点僵：“哪能不想，前阵子毕业找工作忙晕了，这不哥结婚，立马就回来了嘛。”
“一晃都毕业了！”大伯父插话，“你哥当年毕业没留京城，你倒留下了？在哪儿高就呢？”
“在一个事业单位，做部门助理。”
老两口对视一眼，大伯母嘴角弯起：“哦——事业单位好啊！稳定！助理活儿也轻松，女孩子嘛，安稳最重要，以后重心还是得放在家庭上！” 大伯父在一旁点头附和。
顾岚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大伯家生意做得早，在当地颇有根基。顾爸爸本可仰仗兄长谋个差事，却偏要自己在外闯荡。顾岚一直不解，此刻却在大伯母那带着优越感的语气里，咂摸出点味儿来。那种居高临下的“关怀”，让她浑身不自在。顾妈妈察觉女儿脸色不对，赶紧打圆场：“岚岚，你哥在那儿呢，快过去说说话！”
顾岚如蒙大赦，点点头朝堂哥走去。
堂哥坐在主桌，正跟布置舞台的工人交代什么。看到顾岚，招招手。
“岚岚，回来了。”
“嗯，哥。恭喜啊。”
“工作定了？”
“嗯，找了个先干着。”
“挺好。京城……机会多。”堂哥声音平静。
“嗯。”顾岚应着。
两人又没话了。这场景顾岚很熟，堂哥向来话少。大四那年，别人忙着求职，他却早早定下回家。那段空档期，他常去学校看顾岚。在顾家清一色的男孩里，顾岚是堂哥除了亲姐外最疼的小妹。可两人相处，常常是堂哥问几句学业，接着便是沉默地吃饭。
顾岚想起大一时，她痴迷一个话剧演员，想去看演出，却舍不得花钱，更不敢问妈妈要——在顾妈妈眼里，看话剧纯属浪费。堂哥知道后，默默给她打了1000块钱，足够买张好位置的票。
她收到钱就哭了，打电话过去，却哽得说不出话。还是堂哥在那边平静地说：“顾岚，青春就一次，想去就去吧。”挂了电话，顾岚哭得更凶，把室友宋素素吓得不轻。
几年过去，那个对她说“青春就一次”的堂哥，今天要结婚了。顾岚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很想问：哥，那你的青春呢？
五阿哥终于要娶他的“小燕子”了。
婚礼上，顾岚见到了新娘。嫂子个子娇小，盘着头发，妆容精致，眉眼清秀，是长辈会喜欢的乖巧模样。只是那身华丽的婚纱套在她身上，总觉有点…说不出的空荡。整个婚礼过程很热闹，连同在观众席的顾岚都感觉到了一丝甜蜜。
新娘抛捧花时，在热闹的人群中，顾岚观察到，堂哥脸上维持着微笑，眼神却空洞地落在远处某个点。
敬酒到他们这桌，顾岚赶紧站起来，真心实意地举杯：“哥，嫂子，新婚快乐！早生贵子！”
她凑近新娘子，眼睛却看着堂哥，半开玩笑：“嫂子，以后我哥要敢欺负你，告诉我，咱们一起收拾他！”
堂哥笑了笑。新娘子也抿嘴笑了。
顾岚仰头把酒灌下去。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辣得她皱眉。真难喝。
新人走向下一桌。顾岚望着他们的背影。堂哥沉默，嫂子也文静。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会幸福吗？
五阿哥，真的娶到他的小燕子了吗？
顾岚甩甩头，觉得自己想太多。幸福不幸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参加完婚礼，第二天顾岚就踏上了返京的火车。
顾妈妈和顾爸爸一起送她到车站。站台上，父母并肩而立的身影，竟意外地重叠了顾岚童年时无数次幻想过的画面——爸妈手拉手送她上学。
只是这个画面，迟到了很多年，在她二十二岁这年，才姗姗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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