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过往的零碎片段。
她看到少女独自求学，在小屋子里熬灯夜战。小学、初中、高中…在父母离开后吃百家饭的孩子一路披荆斩棘，顶着“天才”绰号来到大学。那些人说她前途无量、说她争气，但这都不是她想要的。她只是对什么都没有兴趣，所以每每学习都不会被外力干扰。
就连选专业，都很难说清选择计算机类专业的自己是否只是为了毕业能多赚些钱。
可真的了解代码后，她却爱上了计算机。01的世界里可以打造自己的国度。
桑榆的虚影漂浮在空中，目不转晴地看着自己升入大学，被导师邀请在实验室深耕，和学长创业后又普通的离去 。
有很大的情绪波动吗？
桑榆审视自己。
不知是不是因为已知自己进入了游戏世界，她对于过去这些人的小人行径没有半分情绪波动。
过去就过去了，当一个人有了新的经历、新的体验，曾经的伤疤就不那么重要了。
如今的她，就像这款末日游戏的bug。
世间万物从无到有，汪洋般的信息涌入桑榆脑中，如同多部电影同时在眼幕展现。
近处的污染并不智慧，危机解除后依然在一片澄澈的蓝天下朝着目标城市推动不可逆转的步伐，深埋地下巨型蚯蚓仍然在外城区徘徊。
视野再扩——每一座城市都遭遇污染的景象在她眼底展开。
她能看见一花一草一木，看见弱小污染在她的注视下抽芽，又被更高一级的怪物卷走。
每一分每一秒每一瞬间都逃不脱她的视线。
碧蓝色丛林里一只只眼睛遮天蔽日打造出笼罩的黑天，悬崖深处的每一缕坚硬的藤蔓张牙舞爪地吞噬岩石，沼泽下阴暗爬行的不明生物慢腾腾地绞杀着拖入池底的猎物。
意念随着主人的不断冲击到了最远处——
边境之后是一片虚无。
那是还没有开发的部分。
世间万物在桑榆的脑海里有了连接。
念随心动，转瞬即变。
思绪纷繁复杂，无边的影像里她从中梳理寻人的脉络。
*
遥远的大地一片荒土，稠墨色的泥地上光秃而贫瘠。没有孕育植被，更不可能有生物，死气沉沉。天上的黑色散去了，能看见方圆十里的陡峭荒芜，是一个无人区。
一个伤痕累累人体静静躺在斑驳的地面上。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倘若仔细观察就知道他是极好运的，否则如此重伤下不可能还能看见身体上的细微的起伏。
不知他在这里待了多久，只是———
荒郊野岭，距离最近的城市也有几周的车程。这点微末的起伏，还能坚持多久呢？
*
不知过了多久，景象开始变化：
男人身下那干涸的焦黑色大地开始瓦解，在世界的意志下变得泥泞。泥土像流水一样下沉，小心翼翼、温柔地裹挟着倒在地上的丧失意识的男人。
如同撑起天空的大手，土壤形成蛋形的闭室，他在中间宛如童话故事里护送公主那般珍重。已经变得柔软的土壤包裹下沉，一层一层如同浪花般的把他往深处推。
不知过了多久。
鸡蛋般的闭室被托举着慢慢从地下浮出。泥土如潮水般褪去，溶于平静。
终于得以见到“公主”的真容：
他躺在那，脸上带着青乌和已经干涸的黑血。冷翘的面容被墨色污染，从下颚线开始蔓延出黑色纹路，已经半污染化的脸并不吓人，像尘封已久的旧时代的华美雕塑。
哈，睡美人。
桑榆在心头安慰自己。
看到他的瞬间桑榆因脱力半跪在地上，嗓子梗塞得说不出话来。
得益于在第二城医疗经验，桑榆立刻凑近检查，心也随着一沉。
黑色的线在他的脸上吞吞吐吐的弯卷，线条蜷缩尚未展开。不过分妖冶，像是初春时刚开的花朵，恰如其分地中和了男人脸上的戾气，如同是特意纹上的纹身。
手环扣在迟堇渊手上立刻发出尖锐的爆鸣。桑榆立刻解了检测。
桑榆克制地检查因为脱力手依然颤抖地摸索感知：他还活着。
活着，但是活得并不好。
她甚至无法带他求助。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已经被感染了——会被杀死的。
短短的几秒桑榆想了很多：
第二城的疫苗研究自己有所了解。以目前的技术，迟堇渊这种已经明显污染后期的依然没有解决办法，还得在等几年。
第九城的各位一向秉持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指令…哪怕这是迟堇渊可能得到优待，可能会让他们犹豫和挣扎，备受良心的谴责，桑榆也不敢赌，这不是她想要的。
那么其他地方呢？他们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吗？
桑榆支在地面挤压着身上最后的气力，不知疲惫地搜索各城的研究状况。
药理实验、资料缺失、实验失败、感染者处死……
无果。
搜罗世界后她竟依然找不到半点解决方法。当然知道这是痴妄，如果真有污染后期的家伙能被拉回来。迟堇渊立刻就能抓人支持研究，又何必铸就出纪律严明的第九城。
所以…现在呢？真的要结束了吗？
没有办法了吗？
桑榆的手再次颤巍巍地碰上迟堇渊的脖颈：满手冰凉，刺骨的寒意一路上涌，凉到桑榆心间。
可他的脉搏还在微薄的跳动：连迟堇渊自己都没有放弃。
晶莹的泪滴不可抑制地从空中划下，滴落在男人的脸颊，由毫无留恋地滑落在地。
桑榆静静地盯着迟堇渊，脱力跪坐在地上，她认命地笑了：
她不可能放弃迟堇渊。
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不在乎污染，只要维持体征把他带走，总有办法解决。
*
可惜命运仿佛和她玩笑似的。
她听见了呼喊声。
“桑榆！”
“桑榆———”
“你在这里吗？”
“你们看，那是什么？”
“桑榆？你在里面吗？”
声音耳熟，桑榆不用回头都知道谁来了。
是第九城的搜救队。
曾经欣喜于见到友军的如今桑榆仿佛跌入寒窖，通体僵硬。
不应该啊。
桑榆一直用还没散去的雾包裹着自己和迟堇渊。
找到迟堇渊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转移阵地，因为她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藏起来了。
可怎么还能这么快被发现？！
桑榆咬牙屈身抱起迟堇渊。
男人低耸的脑袋，脱力的身体千钧重负毫不留情地压在她久未休息的身上。
桑榆后知后觉地发现，迟堇渊藏在衣服里的躯干也完全没有维持人形。
软绵绵的，捏起来像是触手。如今被吵醒了，伸出一点点来缠住她的手腕。
桑榆一点也笑不出来，心下一片茫然：这样一定会被杀掉的。
这种情况，哪怕来的监管员再痛苦也会这么做——那可是迟堇渊选择的人。
声音越来越近，桑榆试图驱动能力的大脑却像是被白箭刺穿一样疼痛。干涸的精神力挤不出半点能量。
她甚至没法把他送出去藏起来了。
连日作战的后作用终于在她狼狈的身体上爆发，太阳穴像是被拳骨猛砸那样突突疼痛。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维持着周围雾状的包围。
怎么办。
桑榆抵住舌尖，对赶来的人大喊：
“不要过来。”
脚步慢了下来。
桑榆感官敏锐，外面的人没有停下，只是在试探性往前。
而自己，相当于和迟堇渊一起困在了这里。
怎么办——
桑榆不甘心地上手触碰迟堇渊蔓黑的脸颊。
象征着治疗的白光从他的脸上一闪而逝。
和曾经一样，毫无作用。
桑榆含红的眼尾盯着迟堇渊，她沉着脸掏出最后一个方法。成与不成，在此一举。她利落地手指挑出腰间的匕首，在指尖划开一个口子：
鲜血从其中流出。
毫不吝啬地滴在迟堇渊的脸颊。
如同给污染滴下了致命毒药，尚在侵蚀的黑色阴影瞬间逃命地褪去。
有效。
桑榆没想到这么有效。
她觉得自己非人时实践过，得出的效果并不理想。
随着她能力的一步步提升，污染对她的血逐渐从喜好到排斥。可后来伤口被迟堇渊抓包，发现她在研究什么后被他强烈的禁止了。
他说这是潘多拉的魔盒。
那时候的她尚不明白，只是曾经推测如果再强一些，说不定自己真的能够驱污染。
而现在，在意识与世界融合后，她想起来了。
想起来曾经发生的一切，也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意味着什么。
她不知为何意识与曾经设计好的AI融在一起，进入世界。
她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外面，她始终在第三方的灰色地带。
所谓的修改的能力，实际上都是自己在于世界磨合融入。而每与世界融合一次，都让自己非人一步。
因为这是在抽取部分属于人类灵魂的融合，最后会让她的意识真正融入世界。
这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自己不会饥饿、不会口渴，也不会被污染。她确实从头到尾都不是人了，只是一个富有人类意识的代码团。
只要不断进化，她就可以肆意的改变世界上的所有被代码定义出来的东西。
世间山河、城邦小物均由代码形成，自然能被她修改。
而她修改不了的——
是那些已经有自我意识的灵魂。
这个世界发展到现在，孕育出来的都是真实的不被代码约束的人类的自由的灵魂。
是她无法触碰，无法改变的存在。
污染相当于连带着人类的灵魂一并污染。
让她无法修改，也无法阻止。
可如果她是三不管地带就不会被污染，那让迟堇渊不被污染识别为可侵蚀对象，它们是不是就会消失？
只要迟堇渊的意识还没有完全被侵蚀，只要躯体里的他还没放弃。
只要迟堇渊和自己一样，不那么像人——
薄雾外的人要进来了，不能让他们看见迟堇渊现在的样子。
桑榆冷静地眨眼，两手手心瞬间出现刀伤，感谢于砰砰打鼓的心脏和狂飙肾上腺，她一点也不疼，只想争分夺秒。
全身压在迟堇渊身上，双手死死压住已经异变为触手的两臂缓慢涂抹，就着他的脑袋，低身吻了下去。
她咬破舌尖，血腥味瞬间蔓延在唇齿之间。
她没法改变人类，却能在触碰时感知到全身情况。
迟堇渊显然在污染的后期，异化已经深入肺腑。如果不从里面加以制止，可能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她要用血，将污染驱散。
血一点点渡入他的嘴中，满是冰凉。
这是一个绵长的吻。
让桑榆想起在过年吻后很长一段时间，迟堇渊总是食不髓味。只要找到机会都会像狼狗那样凑上来细密地吻。
他的舌带着千军万马的气势在她嘴里纠缠，技术熟练地桑榆连连退败，喘不过气来。
而现在，桑榆酸涩地勾起迟堇渊的舌，徒劳无功地一点点渡气和血液，得不到半点回应。
唇齿流连，不带旖旎，仿佛世间最郑重的仪式。
思绪随着血液的离开而变得漂浮。
桑榆本人的心也因为越发明显的脚步声而焦虑。
凑近迟堇渊褪去黑暗后略显苍白的脸，睫毛轻巧地扫过他的脸颊。
再快一点吧，快点离开他的身体吧。
她不断祈祷，在无声呐喊。
在一声声越发焦急和逼迫自己的情况下，没有人能看见她的血液在迟堇渊的身体里沸腾。发烫、滚烫地席卷迟堇渊的身体。已经在身体里霸占一片天地的那些黑漆漆的玩意开始被烧得散了。
紧紧抓住的属于迟堇渊的触手，逐渐变成了熟悉的硬朗的肌肉。
*
来不及了。
“该死，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桑榆，你在里面怎么样了？！”
声音几米之遥，屏障要破了。
有人踏入这里，打头的是六人小队。为首的是林克和骆云。
结束了。
桑榆把手上的腕带扣在迟堇渊的手上。本一直警报的腕表已经停息下来。
她撑起手来趴在男人胸口，如愿听见有力的心跳。
比刚刚好一点。
迟堇渊伤得很重。
哪怕排开了污染，也不可避免他此时此刻奄奄一息的事实。
只要他身上不带污染，就能获得第九城最好的医疗资源。
桑榆没想那么多她擦了擦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迎接过来的搜寻队。
白雾消散后的屏障下，自己仍留在被枯木交杂的废墟掩体之后，
太阳已经出来很久了，是人类探寻百年求得的白昼。
只是高空之上莫名悬浮了蓝色幕影。
上面写的是什么？
桑榆下意识眯着眼打探：阳光亮得灼目，实在是看不清楚。
“桑榆？”
林克首当其冲，作为队长立刻看见搜寻目标。
桑榆脸色并不算好，久违打理的头发干枯地耸垃，衣服也几尽染色。眼睛肿肿的，青黑的眼袋快要掉在地上，确实疲惫极了。
她的目光带着游离，没能立刻回应：“先看他。”
她说的是旁边的那个倒下的人，仔细一瞧那是——
“迟长官？！！”林克的声音连日操劳后沙哑的声音里充满惊喜。
“医疗队！医疗队！快！”粗粝的声音划破消沉的空气。
流水的白衣带着器材鱼贯而入废墟庇护的小地方。
桑榆适时地退了出来，眼睛却不放松地盯着救人者的操作。
她给迟堇渊做过基础检查，不然不可能放心把他交给第九城。
“把伤口包扎一下吧，会没事的。”骆云看着尚且平安的桑榆，剥开她紧攥的双手，露出鲜血淋漓的掌心。
桑榆实在是有些恍惚了，连骆云站在她身后安抚般地轻轻拍肩都感知不到。
全身心都被牵在倒下那人的身上。
桑榆盯着迟堇渊，急救队用仪器测量后似乎是情况紧急，医疗车要开过来了。
过关了。
她松了口气，继而兀地开口：
“天上，那是什么？”
这个时候又体现出她不是真的毫无感知，只是精神有限，要分配到有用的地方。
天上？
骆云眉心充满忧虑：
“你是说天上那个东西吗？”
“那是昨天上午凭空出现在空中的。洛博士正领头研究。”
情况似乎不太好。
“但是你已经消失快一周了，我们小队实在担心，就分别加入了被单独派出来搜救队。”
“所以，”
骆云摇头：“那边的情况我也不清楚。”
一周？？？难道不是几个小时吗？？
桑榆心头打颤，被彻骨的寒冷冲得心凉。
她微微侧脸，哑然开口：“上面写了什么？”
骆云看出来桑榆的无以继力，实在不适合再抛出难题给她思考。她继续摇头，不赞同地回答：“回去再说吧。”
“上面，写了什么？”桑榆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询问。
“██.exe正在启动销毁。”处理那边情况的林克适时插入话题。
他一心扑在迟堇渊的情况，没有看到桑榆的脸色和骆云阻止的目光，只当桑榆好奇。
程序启动销毁？
不，不行，那意味着这个世界——
桑榆的耳朵嗡嗡作响，她要问仔细些。
奈何她不是真正的钢造铁打。数日作战的疲倦、脑海尚在冲击的一**冗杂信息、加上操劳爱人的心力和失血的身体…尽管炽热的太阳从头顶打下暖洋洋的光，却也难以融化桑榆再次沉入谷底的心情。
冷热交加，气火交心，她只觉得视线一片模糊。
她晕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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