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一人在彳亍独行。
桑榆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记忆的最后一刻是自己失去意识倒在电脑屏幕前。
天阴沉沉的，一望无际的荒原光怪陆离却格外熟悉。
她是一个人，一个人不知道走了多久。站在藤蔓缠绕的森林前。
不，与其说是树林，不若说是枯枝败叶武装起来的荆棘王国。它干枯的藤蔓向内延伸，仿佛迎接她的到来。
实在诡异又实在熟悉。
桑榆没有犹豫地走了进去。
森林里没有半个活物，粗壮的树上叶子已经落光了，干涩的树枝只剩下沧桑的纹路，地上的泥土坚硬如石，裂出一道道缝隙。勾勒出网状脉络。
桑榆踩在上面，仿佛被主动踏入蜘蛛结网的猎物。
她在林间走，与她做伴的是被踩得卡兹作响的早已被风化的脆木枝。
应该在森林里遇见什么。她笃定这一点。
直到她穿过森林，也没有遇到任何生物。遵循着本能下走，灰蒙蒙的阴天见不到太阳，如同桑榆内心的片片阴霾。
没有日出更没有日落。
走了许久却依然还是荒原。
桑榆站定了。尘沙遮天蔽日，视野一片灰黄。桑榆蹲在残垣一角，随手擦去石块上厚厚的黄土。
指尖拭去细小的纹路。
桑榆定睛一看，上面的纹路果然不是天然的后期加工构造的花纹。
这个应该是什么建筑的屋顶吧。
时间席卷着黄沙，掩埋了过去的故事。尘土随着微风消散在空气中。
这证明了至少曾经，这里有生物居住。
桑榆并不开心。
她记得不是这样的，记忆里的场景不是这样的。
自己脚下的应该是一座城邦。
她应该在这里遇见什么：
一个人，一个城市，或者———一个世界。
为什么和印象里的完全不一样了？
桑榆低头思索。
等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印象？
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经历？！
失忆了吗？
随着记忆地迅速回归，桑榆惊异地抬起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它们变得透明起来。灵魂脱离身体，一点点上浮。
很快地下的躯体缩小得如蚂蚁般渺小，她如同氢气球那样，向上向上，再向上——
然后就不见了。
梦醒了。
桑榆从病床上猛地弹起，恍若梦游般环顾打量。
简白泛着淡蓝色的病房一丝不苟，中间的白泽屏风隔开了远处的门与床。
房间更高级了，宽阔明亮，有一个小沙发。
还有熟悉的人。
她眨了眨眼：现在应该不是梦 。
原来真的在与迟堇渊对视。
她又眨了眨眼：迟堇渊没事，好端端地坐在自己面前。
露出一个舒心而不自知的微笑。
迟堇渊第一时间意有所感地起身，看着她那双恍惚的短暂失神后迅速明亮的眼睛。
咽下心里的千言万语：“醒来了。”
“还有什么不舒服吗？”
桑榆想了想点点头。成功收获男人合上汇报资料，关切走近的步伐。
“怎么了？头还疼吗？”迟堇渊右脚屈膝守在床边，半跪着脊背挺直，身披铠甲的骑士询问着他的爱人。
桑榆没有说话，她支起身子，勉强拉到迟堇渊收紧的袖口。
他乖乖地凑身。
被少女的拥抱撞了满怀。
起伏曲线随着呼吸与上臂贴合，女生的手臂顺势结结实实地抱紧他的身体。带着凉的小手放在他身上却像是灼烧。把本就在愈合期的伤口烧得滚烫。
还没开口说什么，他听见桑榆满意地深吸一口气，说道：
“要抱，抱了就不疼。”
话出来桑榆就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确实被记忆里已经污染化软绵绵的迟堇渊身体给吓到了。
看到这样的活生生的迟堇渊可真好。
简单的两个字就将迟堇渊想说的话收回，他沉默地伸手环过她的上臂，一个提溜让她再直些。
桑榆的上半身被他这么一带直愣愣地撞进他的怀里，一双宽厚的手臂将她死死锁在他的领域。从男人体内孜孜不倦地提取热源。
桑榆没有挣扎，头刚好搁在他的肩上。
桑榆嗅了嗅：是好闻的。
“给你抱。”低哑倦怠的嗓音从迟堇渊的喉腔发出，他珍重地在桑榆背上一点点收紧。
他才是真正的趋光者。
“你有多久没休息了？”
桑榆安心地靠着他的身体，手上能摸到包扎在迟堇渊腰腹部的绑带。嘴里不自觉地发问。
两人的身体那么近，桑榆能从他收紧的肌肉里感觉到紧绷和收缩。
“你睡了快五天。我想你睁开眼就能看见我。”
他怕她再也醒不过来。醒来后只要有时间就往这边跑。
“我看见啦。”桑榆在他的怀里拱了拱。
身体前倾，在迟堇渊耳边呼气：“很开心。”
迟堇渊无奈地伸手将她扶正。
桑榆嘴上说着，手上往迟堇渊身上摸：
“不过你身体没问题了？你那时的伤也很重吧。”她紧张兮兮地盯紧迟堇渊的脸，看着他的神情和脸色。
“嗯。”事实上他也就比她早醒两天。
“没什么大事了。”
“那就好。”桑榆看了看，确认他确实缓慢恢复，认真地点点头。
迟堇渊拥着她停顿片刻，不知在思考什么。
最终心底一哂，平静开口：“我记得那时候我的身体已经——”已经被污染了。
“嗯嗯。”桑榆截了话头。虽然醒了，精神却没太恢复，她窝在迟堇渊怀里闭眼胡乱点头。
“你没记错，你那个时候明显已经被污染了。”
她心有余悸地搂着精瘦的腰身，感受到他的生命力才满意地补充：
“但是没办法，谁叫我太厉害把你捞回来了。”也就是事情做成了她才能这么开心。现在可真是美梦。
话已经说出来了，迟堇渊不给她含糊过关的机会。
他偏头看着桑榆挺翘的侧脸，没忍住地戳了戳她的脸蛋：还是软软糯糯，丝毫没有被参战奔波影响。
还是瘦了。
迟堇渊在心里想。
垂眸开口的声音低而认真：“我有意识的时候，嘴里还有血的味道。”
大多数时候他都不是完全的昏迷，被污染的感觉更像是逐渐漠视着自己完全成为另一个灵魂。
得益于迟堇渊超强的精神力，他还有一些感知。只是没法回应。
血的味道。
他那时的身体摔在地上也在出血，医生想当然地觉得是他的血。
但他记忆的最后已经被污染了。那之后摔下悬崖的自己绝不可能流出鲜血。
那只能是桑榆的血液。
“是我的血。”桑榆想都没想就承认了，她不会有装傻充愣地默默付出精神。
“嗯。”声音艰难地从迟堇渊鼻腔发出。
他应该说些什么的。
比如为什么她的血会有这种功效，为什么她能在那个地方把他找回来，或者告诉她不该这么傻傻地暴露自己血的功效，体现出她和别人的不同。
他看着她一如既往干净澄澈的双眼，晶莹剔透像无形的水包容又反射着世间万物。千言话语放到嘴边只剩下：
“谢谢你。”
然后郑重承诺：
“以后不会这样了。”
是劝阻她的行为又是向她保证。
新的病房没有窗子，被保护得格外严实。
两人的存温没有多久，桑榆醒来第一时间迟堇渊就叫来的医生到了。
桑榆被几个检查的人包围着，迟堇渊就在不远处静静地陪着她。直到他被着急赶来的下属叫走。
*
医生在确认桑榆身体无误后离开。病房里静悄悄，只留桑榆一个人。
桑榆倒在床上，脑子里不断闪过各样的画面。她还是没能完全适应。
而这些，并不好对医生说。
这里应该是地下区，清一色的淡蓝色材质泛着金属光泽。病房很高级，护士会定点过来送吃食，手边的桌上摆了基本自己没看过的书。
桑榆的状态不适合会客，头疼得只能靠着床背闭目养神。
直到深夜迟堇渊推开门进来。外袍松垮地披在双肩，他停在门口，顿了一下然后露出轻松的神情，推门踏入病房中。
迟堇渊回来了。
桑榆没有睁眼，依然知道来人。
“现在感觉怎么样？”
迟堇渊把房门轻轻落锁，皱着眉缓步过来。
单看脸色桑榆这几天被照顾得好，脸上粉扑扑的并不差劲。
但眉心微微皱，那是桑榆习惯性忍疼的造型。
桑榆掀开眼，安慰地笑笑：
“没事，我只是要习惯一下。”
习惯一下大脑超负荷运转的感觉。
“对了，你知道外面现在什么情况了吗？”
病房里没有窗户，也不像是外面的医院，从她醒来到现在，虽然护士小姐人也很好但无人探视，也很少有人和她沟通。
实在是有些奇怪。
能让迟堇渊这么做，外面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我记得，他们说销毁程序已经启动了。”她试图挑起话题。
“是。”迟堇渊走进了，在床边坐下。
他耐心温声：
“其他几座城市的防护措施我不方便透露。第九城目前已经由我和洛佩普全程监督。进行新一批的民众撤离，最重要的几个卡点已经做好加固了。”
迟堇渊醒来两天，高强度工作两天。
每天唯一的私人时间都留给了桑榆。
“不过，目前暂时没有出现任何情况。”迟堇渊面上凝重，却没有多言。
外面的人按兵不动，反而让当下的大家躁动不安。
桑榆半倚着头，想了想：
“那是因为他们还没有研究出来。”
她眸色转冷：“我不记得我当时研究过这样的程序。”
“当然他们也不可能这么做。”不然不会把这个项目凭空搁置这么久。
桑榆的眸子里带着漠然，那不是恨，是厌恶。
迟堇渊垂眸，继而开口：“你的过去，记起来了？”
话说出来时桑榆就没打算瞒着迟堇渊。她有一些微妙的不自在，但还是小心翼翼的点头。
“差不多。”
她抿嘴：“我记得……”
……
桑榆尽量不带情绪地三言两语地概括了自己的经历。
“因此我确定如果程序真的销毁这个世界就不复存在了。”
灾难来临时就是真正的末世。
那么迟堇渊他们呢？真的有反抗的能力吗？这个世界还能承担下一次的重击吗？无法改变了吗？桑榆才会这么着急。
“内外的时间流速不同，我不知道我昏迷的五天里外面过去了多久。”
“所以，我想如果——”
焦躁的心被一只宽厚的大手抚平强压下来，迟堇渊看着她摇摇头：
“我们的世界流速更快，还有很多时间准备。”
他就是用这个方法牵制住白远的。那是自己离那个世界最近的一次。
“可是如果白远是针对我——”
“无论他针对谁，最终目标是什么，各个城市都加强了防范。”
“而且，这不怪你。”
迟堇渊想，可能更应该怪他一点。
*
桑榆在今天中午醒来后，迟堇渊悬着的心悄悄降落了些。
而下午，他将要接受另一份悬而未定的报告。
“检查结果出来了。”一个简单的简讯。
电梯一层层的下降，迟堇渊闭目休憩，从脊背到头颅依然挺拔。通道的最终将要看到一个不知好坏的结果。
吱呀——
刚刚经历过惨痛战争的电梯门爬满弹痕，半损伤的起伏铁片，如同老人般颤巍巍中缓缓打开。
迟堇渊面不改色地从角落拐入办公室。
门被他谨慎地合上，他转身询问：“怎么样。”
房间一看就是办公室，它的拥有者权限很高。办公室主人坐在椅子前忙碌，见他进来，洛佩从锁好的桌兜拿出报告，难得没好气地看着他：“这是数据，你自己看。”
他的手上是近10份报告单，叠起来厚厚一沓。
迟堇渊一一接过，耐心查阅。
“和你猜的一样，现在你身上很干净。”
“以前残留在身上的污染也消失无踪了。”
迟堇渊沉默挑眉。
“简直是医学史上的奇迹，”洛佩这种对这个领域小有了解的人更是啧啧称奇。
“要是被那些激进分子知道，你这样的也得被谈判着送去几次实验室。”
而比起这些而言，洛佩显然更关注迟堇渊的身体问题，无论怎么说，没有被污染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所以现在还能打趣：“谁知道你这次过去，有了什么奇遇。”
“不是奇遇。”迟堇渊扯了扯嘴角，毫不留情地否认。
洛佩无奈耸肩：“总而言之，我妹…洛佩普已经着重对外强调污染停止增长的真相了。
迟堇渊点点头。
“私非官方渠道的小道消息你刚救被下来濒死的九死一生状态也在悄悄民间传播。”
洛佩一锤定音：“这样才能让大家放心。”
不然，不知道有多少人关注点偏移，窥窃这份际遇。
“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洛佩摇摇头，比起迟堇渊这种体质强人，他们确实也算不得什么了。
他继续八卦：“听说你中午才从医院出来？桑榆醒来了？”
迟堇渊从报告里抬眸，然后点头：“嗯。”
“她醒了。”语气含笑。
“醒来就好。”洛佩连连点头。
当时被抓过去研究桑榆不明原因昏迷时，迟堇渊眼底是很明显着急和沉默。但是连他也找不出原因。
桑榆的身体很健康，没有被污染，也没有重伤。但就是醒不过来。
好在桑榆最后苏醒了。
洛佩心里也稍稍定下，继而想到近况提醒道：
“那最近的这些传闻——”
“我没给她说。”迟堇渊合上这份报告，抬眸认真道。
空气一下子冷了下来。就在旁边的洛佩依然能感觉到气氛骤冷的杀气。
“那你打算瞒着她？”
“不。”迟堇渊笑了笑。
“她很聪明，怕是我不说也能猜到。”他掩住眸子里的戾色，语义里竟然带了骄傲：
“她应该会直接问我。”
“那你？”洛佩不明白，为什么不直接说呢？
“她现在身体不舒服，要让她自己缓缓。”
每个人自有一套自我防御机制，猜到桑榆大概用什么办法把自己救回来后就更不能操之过急。
她每次这样之后头都会很疼的，这些话只能之后提起来再说了。
这么点时间里，迟堇渊已经看完了所有报告。他拿着这沓纸，在桌上顿得整齐，伸手回递：
“记得销毁。”
洛佩博士早有准备的点头：“放心，检查和报告都没有第二个人经手。
“嗯。”迟堇渊颔首，转身离开，他也只是抽空来这里一趟。
“对了，”友人的声音从身后提醒：
“今晚你既然要回医院不如顺带做个身体检查？医院抓不到你，已经来催我了。”
迟堇渊这种死里逃生的身体从被救起就成为重点保护对象，奈何他那边放不下任务，几个塞点必须他来参与，自己也不可能就这么休息，这才直接开始工作。
“知道了。”迟堇渊点头，然后指了指天花板。
“上面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喂喂喂，这明显是理亏要溜啊。洛佩不满。
但他知道，但凡认真问细一些，迟堇渊能立刻编出八百个事情要去解决。然后过去真的把它们解决掉。
还是算了，不给他找事了。
洛佩看着迟堇渊显然没当回事的态度，只当嘱咐：
“虽然你身上没有污染了。但这身体可是实打实地抢救了两天才让你醒过来的。”
“你可别把自己玩死了。”
他们把迟堇渊救回维持基本体征，再到醒来没有过很久。迟堇渊强悍得令主治医师都咋舌。
而他苏醒后只关心两个情况。
外界的状况和桑榆的情况。在知道空中一异常悬浮的窗口后立刻不再多问，直接上岗了。
那个淡蓝色的窗口就直愣愣地挂在天上，这个东西全世界都能看见。
所谓高维人的假设在这一刻被残忍而迅速地证实了。
与之带来的、无可否认地出现的第二天就谣言四起。乱七八糟的消息 ，在大街小巷流传。
一开始只是关于末世的恐惧，在民间滋生。
还没来得及疏通，舆论就被迅速统一下来，直指第九城的某一个人——
迟堇渊。
更细一些的话，是针对他护下的那个女生：桑榆。
也正是事关桑榆，迟堇渊于情于理都不能休息。他马不停蹄地回去开会，是管虎急电的会议。
屏幕随着信号不稳，闪了几下，老头的头像才正式投影出来。
迟堇渊开门见山：“他们找上了您？”
管虎酝酿的一肚子话被值当挑开，一时间有些微妙地尴尬：“是的。”
“放心，老头子我没受伤。但他们也没有惊动任何人。”
迟堇渊轻点桌面：“他们想说什么？”
问到这个问题老头子轻咳一声，缓缓道：“桑榆。”
隔着幽蓝的屏幕，老头子深深地看了迟堇渊一眼。
“没人和我谈判，似乎有人把他们得罪狠了。”
管虎摇摇头。端起他的装满白水的茶杯，嗅了一口：
“他们是在告诉我，这个世界如今的走向都怪年轻气盛的指挥官和桑榆。”
迟堇渊嗤笑出声：年轻气盛。
这个世界大多数人还活不到45岁呢，哪来的年轻气盛。
只听见那端传来老人幽幽的叹息：“迟堇渊，民意是控不住的。”
它是一把双刃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你说的事情，那些经历那个装置我们现在都知道了。我能理解你的推测和选择。”
甚至他们感到悲哀：原来几代人的努力，为了人类生存延续的探索与牺牲。只需要外面的人沉不住气的愤怒就能全盘抹掉。
这把选在头顶的剑无论献祭谁，都只是延缓它的降下。
“可是…现在的情况我们承受不住内讧。”
纵然那人话里话外都是在说都怪某个指挥家决策失误没有答应明显利好的条件。
但是他知道，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外人挑拨了民意。
还是不用真人出面的方式挑拨的。
民心不愿意相信迟堇渊，但更不相信桑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们希望桑榆证明一些事情，比如她的来历，她的体质，是不是她带来了灾难……
急剧煽动性的话语像是龙卷风，在本就躁动不安的民意下酝酿出更大的风暴。
那个小姑娘。
对于世界上大多数人而言都只是一个名字，是他们宣泄的符号。
只有包容一切的第九城在这之后陷入缄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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