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和姑娘要来了吗?”一座破庙里,钱老三问。
“嗯。”凌风正从门外进来,被使用了的信号烟依旧被他完整地收入行囊之中,“快了。”
此时已近傍晚,成片的晚霞印照在七宝镇正上方的天空上,渐有生机的山坡和田埂上,身穿红色衣袍和淡青色衣裳的一男一女正专心赶路。
“裴先生,可还受得住?”
脚下的路突然变成了窄窄的一条,应该是百姓们堆积起来的小土堆。周渔小心翼翼地走着,时不时转头观察裴绩的脸色,似乎越发白了,连带着嘴唇都显得异常的灰苍。
裴绩只是摇了摇头,“可以。”十分认真地迈着脚下的步伐。
偶尔灿色的光映照在他的侧脸,只激得他侧头躲避,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踉跄一下,周渔也不打算去扶,好几次这人就跟个不倒翁似的,虽然会摇摆,但绝不会倒下。
天幕黑了下来,气温也骤降。
自从昨夜跟某人一起药浴后,周渔浑身充满力气,不仅外伤好了,内里也觉得愈发有力,走了这么些路也不觉得累,即使是冰冷的夜晚也觉得犹如炭火在侧,暖如旭日。
瞧着火光了。
周渔正要告诉某人这个消息,还未等她回头,‘砰’地一声在她身后响起。
裴绩躺地上了。
周渔把他扛了起来。
这人也太重了。
又重又倔!
“凌风!”走到门口,周渔刚叫出口,眼前的门‘哗’地一声被打开。
“先生!”凌风把人接了过去,放在了稻草堆上。
“他应该只是太累了,无大碍。”周渔说。
“怎么这么冷!”凌风抓起裴绩的手质问说。
周渔上前蹲下,把裴绩露在外面的肌肤摸了个遍。过于冷了,连脖颈处都是冷的,是失温?
“离火堆近点。”
周渔正要把人抱近点,直接被凌风推了一把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来!”
凌风照顾裴绩照顾得非常仔细,自己的外衣也脱下来盖在了他身上,双手摩挲着对方的双手,口中还不断地哈着气。
周渔静静地看了会儿。
“囡囡找着了吗?”她问向了旁边的钱老三。
待问完这句话,她才有了空暇好好端详下这间屋子。
高堂之上,匾额高悬,只是污浊斑斑,已看不清具体是什么字,成片的蜘蛛网和厚重的灰尘爬满了整个案台,案台上有座神像,她不清楚是哪家的,只是颜色应当是褪了去,灰扑扑的,香案上的炉子里香灰是满满的,还有零星的几根未烧尽的香或烛。
地方不过方寸大,一眼就可以看完。
钱老三没回她,而是自顾自地挪到了裴绩身边,默默把自己的衣裳也脱了下来。
这两人——是在怨她?
想到这层原因,语气未免心虚了些,“没追上?”
钱老三的手指向了她背面的墙角,那里有一口棺材。
柴火的光照亮了它的一角,其余地方都隐没在了黑暗中,依稀能看到是红色的,棺材板没有盖严实,以至于周渔这一眼扫过去,还看到了裸露着的棺材内部,是木头内里的颜色。
一股森然之感从脚底蔓延到心口,她问:“你指那里做什么?”眼睛望着那个角落一动不动。
“姑娘为什么不自己过去看看呢?”
过去,看看?
周渔的双脚仿佛钉在了地面,她此刻竟使不出力气,也抬不起脚,去迈这几步路的距离。
身后是篝火,眼前是隐入黑夜的棺椁。
有人牵起她往前走。
是裴绩。
“你醒了?”
“嗯。”
她扯着对方不愿往前走,裴绩松开了手,自顾自地走了过去。
身着红色大炮的人站在朱红色的棺材旁边,两只手推开了半开的棺材盖,手伸进了里面,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
片刻后,他说:“过来看吗?不看的话,我就把它给关严实了。”
严实?
宣告死亡通知?
她想起了一线天的惨状,当人群死去的时候,她的头顶不是阴沉的天空或低矮的屋脊,而是尸体堆成的高墙。
她站在了黑暗中。
低头望去,林婶子安详地躺在棺材的左半部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足满月的孩童尸体就被放在她身侧,狭小的棺材甚至都容不下一个孩童嬉闹的空间。
她没有落泪,而是开口问:“怎么死的?”
眼神就死死地盯住那两具尸体,若是仔细看过去,会发现里面已然没有任何生机。
开口的是钱老三,“囡囡是半夜给抱走的,夜里林婶子起身发现,就把我们给唤了起来,但我们实在没有头绪,就找了凌风一块去追,索性对方不会使船,我们紧赶慢赶,在快到七宝镇的时候赶上了······”
“继续说。”她亲手把棺材盖儿严严实实地盖在了棺身上,厚重木头摩擦的声音在暗夜里尤为刺耳。
“······对方恼了,就把囡囡丢河里了。”
“林婶子跳下去救······”
“也没回来。”
周渔已经回到了火堆旁,闪烁的灯光映照得她的脸一半亮一半暗,阴森的话语从她口中流淌出来,“你们几个人?”
“三个。”钱老三说。
“依我看,你们三跟死人也差不多。”
“你这么咄咄逼人做什么!”凌风呛道。
她没答话,就静静地看着火堆出神,直到裴绩搭上了她的脉。
“你现在气血翻涌,打个坐念念经吧。”裴绩说,“今后情绪起伏不宜过大,要实在气着了,找我,我给你下个药。”随后又补充,“睡觉的。”
“看在你是个病人的份上,不跟你计较。”凌风说。
她直接一记眼神瞥了过去,内里阵阵阴寒,仿佛在看死人。
裴绩这边安抚完周渔,另一边又给凌风和钱老三递眼神,索性两边现在都很听他的话,方寸空间顿时只剩下了柴火噼里啪啦的声响。
其实她明白,她没有任何立场、也没有任何资格去批判任何一个人,只是那么鲜活的两条生命,消失得就这么轻易吗?
老天未免太过儿戏了。
“不是说三个吗?还有一个呢?”她问。
钱老三缩了缩腿,又添了把柴火,“史秃子见人没救过来,追杀去了。”
庙里的正中间竖立着左右两根柱子,钱老三跟凌风靠在一根上,裴绩靠在另一根上,而她,直接靠在了堂上的香案旁,看着角落里的棺材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
她睡得其实很不安稳,眉头紧皱,嘴里也在嘟囔着什么,此情此景被其余三人看在眼里,裴绩坐了过来。
裴绩在脱衣服。
“先生?”凌风还睡着,见此急忙道。
裴绩给了他一个稍安勿动的眼神,他倒是不那么焦急了。
脱下来的红色衣袍遮住了周渔蜷缩的身子,身着白色里衣的某人将右手伸到了袍子里,握住了她的手腕。
过了会儿,“先生,为什么非得是她?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凌风说,“还不讨喜。”
凌风觉得,自从遇到这位叫簪衣的陌生人,先生越来越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儿了,简直儿戏。
“你以前不都是唯先生是从吗?怎么现在唱起反调来了?”钱老三插嘴。
凌风嘴一撇,“那也得遇着好人呐,谁家姑娘受那么重的伤生死未卜,醒来还一堆谎话的,想让人信任都难。”
钱老三思索了会儿,“我倒觉得她很好。”
“你这话,埋汰人吧你。”
“你吃枪药了吧,今日怎么这么反常。”
两人还要继续吵,裴绩抬起的手势制止了他们,他只觉得他们聒噪。
“这么有精力,正好开春了,明日去把药田的土翻翻,哦,对了,别伤着了那些药材。”
两人瞬间耷拉了下来。
裴绩抽出了手,顺势坐在了周渔旁边,庙门关着,但从破烂的窗户望出去,隐隐还能看到被月光披满的土地和群山。
旁边人睡得极不安稳,嘴里念着的声音越发大,他不由得凑近想听听是什么,正当他屏气凝神时,庙门开了。
大年初二的丑时(凌晨一点到三点,也叫鸡鸣),七宝镇的一处偏僻地,破庙门前站着两个人。
“裴哥哥,我来了!”是萧持盈。
今日她也穿了红色,腰间缀着一个较大的藕色荷包,上面是锦绣云团的纹样。
史秃子走了进来,乍一看到的不再是以往的亮眼的头顶和脖子上的珠串,而是脸上的鲜血。
“伤着了?”钱老三冲上去着急问,“先生!帮忙看看!”
“不是他的血,不用劳烦裴哥哥了。”萧持盈解释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提着一把刀,砍人砍得眼睛都红了,我拦他他还要来砍我呢。”双脚迈过了门槛。
周渔此刻正好醒了,裴绩硕大一张侧脸横亘在她眼前,她一巴掌地轻轻柔柔地给推到了旁边,随即是一副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画面。
平日里最淡定的那个人,看起来最应该皈依佛门的那个人,此刻就像从地狱里杀出重围的血人,全身像被血洗了般,丝毫看不出平日里的恣意和幽然。
“你打我。”裴绩说,语句里还透着一丝不可思议和委屈。
周渔直接理都没理他,眼神都没给一个,迈过他就朝着史秃子走去。
“虽然有些直接了,但我敬佩你的做法。”她说。
史秃子的眼中此刻什么人也没有,听到这话也没有反应,她拉着他的衣袖走到了棺材旁,接着说道:“明日去镇上采买些东西,钱老三付钱,然后你扶棺回去。”
他的眼神终于有了些许波动,整个人颓废似的依偎在了棺材旁。
“这是什么?”萧持盈问。
“往生之人。”周渔边说着,边丢了跟柴火到火堆里,溅起的火星子霎时像烟花。
她正思索着,萧持盈探头过来问:“你身上是谁的衣服?”眉毛挑了一下,“裴哥哥的?”
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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