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下了小雨。
隗愿裹紧了风衣，隐入匆匆的行人之中，匆匆的行人又隐入朦胧的雨夜。
镜片上落下几片雨滴，隗愿抬头看着高楼大厦和垂直落下的雨滴，霓虹灯的色彩模糊投射在她眼里。
感觉来了。
阿嚏！
终于打出来了！这个喷嚏！
太冷了。
隗愿转身进了一家咖啡厅，温暖的气息瞬间包裹上来。她坐上高脚凳，拿出一张手帕纸擦着眼镜。
一打简历从包里滑落，隗愿戴好眼镜，把包靠在窗户边上。
视频接通了，隗愿脸上突然蹦出个微笑。
“嗨！珍珍！”
“嗬！美颜暴击啊。”上一次隗愿主动给她打电话还是她考研的时候，面色苍白疲惫，这次看见她脸上化了淡妆，衬托地隗愿小巧精致的五官光彩照人了起来。
让宁由珍眼前一亮。
“这不今天去找工作了嘛。”
“怎么样？”
“别提了。”隗愿看着本该下班的宁由珍还穿着护士服，换了个话题，“你这个点还没下班呀，我以为你下班了呢。”
“刚要交班呢。”宁由珍做到休息室的椅子上，“别打岔，是不是不顺利？心情不好？”
虽然每次隗愿给她打电话就笑嘻嘻的，说些有的没的，跟她这么多年的朋友了，隗愿不主动说，她也知道，隗愿突然打电话就是遇到事了，心情不好。
“……我决定了，我要二战。”隗愿摊在桌子上，“考回家，提升提升学历，到时候随便找个班上，躺平。”
“考回家？”宁由珍嘴角弯起，“东新大学？”
东新大学是全省最好的高校，而且离着他们医院就一辆公交车。
“嗯。”
宁玉珍激动地要跳起来，“真哒！你要回来啦！我们终于不用再‘异地恋’了！”
宁由珍细数一下，这是隗愿在外边漂的第五年了，隗愿家里人一开始不同意她去北京，担心供不起，隗愿性子倔，说学费生活费都自己挣，假期就在外打工，寒暑假都很少回来。
隗愿高考全镇第一，孤身一人北上，宁由珍总是担心她孤单。
隗愿刚要开口回应，瞥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男人身影走近宁由珍背景中，身材颀长。他向这边看了一眼，白净的脸一晃而过。
修长的手解开衣扣，劲瘦的腰身若隐若现，单看身材，存在感就极强。
隗愿干咳了两声，制止道，“什么‘异地恋’啊，说话收敛点啊。”
隗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后面有人听着，可别真被宁由珍同事误会她俩的关系，给宁由珍挡桃花。
宁由珍还没意识到，伤心隗愿居然没回应她的热情，脑子飞速运转，想起了隗愿曾经的暗恋对象在东新大学本硕连读。
“你回来该不是为了吴继星吧。”
“你该不会还惦记着他吧？”
后面男人放衣服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
隗愿仿佛看见男人竖起来的耳朵，果然，不论职业，不论男女，八卦是人的天性。
隗愿才不给他这个机会呢。
隗愿没回答，继续给宁由珍眼神示意，用口型说着‘你后面有人’。
宁由珍这才发现后面的男人。
他们科室新来的实习医生，她的学弟——祝祈。
宁玉珍回头，祝祈先开了口，“学姐。”男人声音很好听，一股少年气，听起来年龄不大。
“走路怎么没声音啊？”宁由珍语气中带着调侃和笑意，“你也下班？”
“嗯。”
宁由珍又同他寒暄了几句才叫人离开。
隗愿听这个人谈吐和语气，挺好奇男人长什么样。结果满屏都是宁由珍扭着头的后脑勺，还有她快咧到后脑勺的嘴角。
待那人换好衣服出去，宁玉珍才开口，“中医科新来的小学弟，超级帅，是不是超级帅？”
“帅什么啊？”隗愿暴怒，“你那大头全给我挡住了，我能看见啥？”
隗愿虽然对于跟帅哥谈恋爱没多大兴趣，但是对于看帅哥还有点兴趣。
宁由珍和隗愿哈哈笑了一阵。
“还没回答我问题呢？别转移话题，是不是心虚了你？”
“谁转移话题，是你先转移的话题好不啦，你先问我那个小帅哥长得帅不帅，你…”
……
两人就这个问题争论了得十分钟，就在他们争论的过程中，没人注意到，刚刚换衣服下班的祝祈倚在门口，低头捏紧了斜挎包带。
一个和黑色斜挎包还有他本人整体都不搭的兔子钥匙扣摇晃着。
四年前，祈愿山上。
隗愿刚高考完。
青涩的少年穿着白色衬衫，怀中捧着一大束鲜花，鲜艳的花束带着点点的露水。
他徐徐踏上台阶，胸中满怀悸动。
“如果你觉得自己是在泥沼里，那么你只会越挣扎越深，不如出去看看吧。”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头顶的露台传来，那是寺庙中的静悟法师。
“嗯。”隗愿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讨厌这里，讨厌这里的所有人，我要离开这里，我不会再回来了！”
我不会再回来了——
隗愿释放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盘旋在祝祈头顶，缓缓萦绕在山涧。
当年说的那么决绝，现在又要回来，仅仅是为了他么？
祝祈低垂着眸，自嘲般地笑了，眸色瞬间变得暗淡无光。
俩人又东拉西扯了半小时，隗愿才想起来澄清，“什么吴继星，今夕是何年啊，你提他名字的时候我都想了一分钟他是谁。”
“我单纯因为漂不动了，想回家躺平了。”
“你大学还没毕业，还没开始漂呢，这就漂不动了？”
“这里的人每个人都在坚定地走着自己脚下的路。”隗愿低头笑了，仿佛在自嘲，“可是你知道的，当年我只是为了来北京，随便填的专业，所以我脚步一直不坚定，在这里显得步履维艰。”
——
安驾寨为什么叫安驾寨。很多人已经不知道了，一派人统一认为这是老祖宗的深谋远虑，另一派悲观者则认为，正是因为这个村名，安驾寨背上了某种诅咒。
安驾安驾，安全驾驶。
安驾庄前有一条马路，是事故的多发区，以前有人骑着摩的和面包车相撞，一头昏死在一块长得像五指山的大石头上，视线上移，三个大红字缓缓出现，“安驾寨。”
这天傍晚，安驾寨传来一声巨响，体量庞大的机车与地面倾斜摩擦着滑向一边的绿化带，窄窄的马路上留下一团黑黢黢的车辙印。
机车车主戴着头盔，只露出一双痛苦地闭着的眼睛，眼睫微微颤抖。
车后载的医疗箱摔落，医疗用品散落一地。
祝祈闷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耳朵里传来心脏跳动的声音，额头上已然生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微微张开眼睛，另一边绿化带上也躺着一个戴着头盔的人，是与他发生交通事故的电动车车主，穿着工服。
眼见穿工服的那位头微微动了一下，随即发出痛苦的呻吟，祝祈强撑着的头终于放下，松了一口气，脱力地垂落在地上。
村里人听声辩位，便知道发生了什么，是悲观者的诅咒说得到了应验。
在田里刨地的村民扔下攫，村口闲聊的大妈扔下手中的瓜子，干活下工准备回家的村民掉了个头，纷纷向着印有‘安驾寨’三个大字的大石头跑去。
晓华从市里打工回来，坐在公交车上也看到了这一幕，她脸贴在车窗上，用力向着发生事故那个地方看去，看见那身熟悉的蓝色工服，心脏顿时骤了缩一下，反复确认自己没看错。
这时候，同村的另一个女人惊呼出来，“晓华，那不是你家电动车吗？那个人…是强子！”
“哎吆喂，晓华，真是强子！”
“司机，停车，她家那口子出事了！”
“……”
监控视频停止在晓华冲在安驾庄一大群妇女前。
看完视频，交警大队内顿时陷入了一片沉默。
视频角度很刁钻，大概一个车速快一个抢行，天色阴暗，弯道两边树木葱郁，遮挡住了两方视野，两方都避免不了责任。
隗愿余光看了看旁边机车车主的父亲，他满身烟味，梳着七三分的油背头，一身紫色的衬衫扎在西裤中，脖子的金项链若隐若现。不胖，却有啤酒肚。
眉头紧皱着，就算松下来也是难以抚平的印痕。
听说是当地有名的土豪。
光是站在他身边，隗愿就感受到他不好惹的气场。
隗愿虽心里有些怯，表面上却越发冷静，苍白的皮肤没有一丝血色，显得有几分冷，截然不同的气场，但也没有输。
隗愿的视线又落在交警桌子上，那里是机车车主的驾驶证复印件。
她看了眼她的生日，比他小一岁。
又看向了名字，祝祈。
祝祈？听起来很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驾照上的祝祈十八岁。
照片中的祝祈眉眼冷漠，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不好惹的气息，隗愿甚至能想象出他在拍这张照片时不耐烦的情绪。
不过他的气质又同镇上那些整天骑着飞车制噪器开到最大的问题少年不太一样。
眉眼中没什么戾气，只是有些散漫。
看见他脖子上戴的那条项链，隗愿饶有兴趣地抬了抬眉。
交警费尽口舌半天，意思是两方责任都有责任，说是两家是邻村，以后难免会碰到，让两人私下调解。
祝仲柏心疼儿子右手粉碎性骨折，全程紧绷着脸，冷冷地说了句，“用不着。”
隗愿来之前看了看《道路交通安全法》，又看了看一些保险的赔付规则，既然双方都有责任，隗愿父亲这边什么保险都没有，到时候还得按照比例赔钱，若是对方鉴定伤残那隗愿这边赔的可能更多，时间起码得拖半年往上。
强子伤的不重，听说祝祈当场昏迷，当晚被推进了手术室。
祝仲柏接下来的事情一定会交给律师处理以争取最大利益，隗愿单打独斗吃亏很多，眼下谈和解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但隗愿手中毫无筹码，看对方家属的态度，便觉得事情有些棘手。
交警摇摇头看了眼前年轻女孩一眼，满目同情，“你争取跟他谈谈和解，谈和解可能对你们这边有利一些。”
想起祝仲柏刚刚的态度，老交警咬牙切齿道，“他爸就是个商人，重利，一点人文关怀都没有。”
“还有他那个儿子，以前也是个小混混，仗着家里有点钱能给他摆平，不然不知道惹了多少事。”
巧了，老交警之前是民警，祝祈的事他还参与处理过。
当上了交警后，又碰到祝祈这个老熟人，自然对他没什么好印象。
隗愿挑了挑眉。
怪不得祝仲柏直接不接受和解，直接交由他律师处理，看来业务纯熟。
而且交警都认识他了。惯犯？
牛哇。有点东西。
“我们这边只能劝你们和解，但不能干预。”老交警对于弱势群体有着天然的怜爱，推给隗愿一张律师的名片，“有问题可以免费咨询我们的援助律师。”
隗愿点点头，“谢谢叔叔。”
还未入四月份，起了风，带着些刺骨的凉。
隗愿着急出门，只穿了薄毛衣，整个人四面楚歌，不知道先堵毛衣的哪个洞。
余光看见祝仲柏上了一辆黑色宝马，驶远了。
隗愿之后还得想办法给他谈和解。
隗愿心想，有的人比她小一岁就有土豪爹给撑腰，有的人还上着学就得学着对付蛮不讲理的土豪了，真是世界的参差。
她低头看了下手机，师姐郑月给她发了消息。
-看群，来活了来活了，快去回复收到。
隗愿仰天长啸一声，烦啊，烦死了，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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