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轩那边怎么样？”祝祈穿着蓝色病号服虚弱地躺在床上，眼睛望向窗外。
祝祈平时在市中心医院实习，偶尔闲下来会去祝家沟村卫生室帮忙。
子轩妈妈这天哭着给祝祈打电话，说子轩突然呕吐恶心，疼的在地上打滚，祝祈一边安抚子轩妈妈情绪，一边让她先打120，自己也着急赶过去，他甚至没来得及刹车就出了车祸。
“急性肠胃炎，现在已经活蹦乱跳了。”单人病房内，季凌啃着苹果，“这苹果就是她拿过来的，说不好意思来见你，当时她太着急了才夸大了病情。”
季凌刚染了个时尚的亚麻灰，用手臂撑着头，单手玩着手机。
“电动车车主那边呢？”祝祈淡声问道。
“120到的时候你都昏迷了，那边还是清醒的，就脚骨折了。”季凌看着祝祈笑了一声，“还有心情管别人呢，你可真惨，要不是120及时来了，你死那儿也没人发现。”
当时安驾庄村的所有人都围着一边的强子嘘寒问暖，最后是医护人员赶到现场，把祝祈从另一边的松树丛里扒出来的。
祝祈他爸祝仲柏听了，当时泪洒现场，即使知道隗德强家清贫，也决心不在谈判中给隗德强让一步。
“死了就死了。”祝祈按了下按钮将床缓缓放下，头面向窗躺着，“这不是没死。”
“啧。”季凌支起身子，盯着祝祈背影看“怎么回事儿你。”
“你要是死了，让我那未出世的孩子可怎么办啊。”季凌嘴唇抖了两下，双手在空中划了两道弧线搭在祝祈身上，“小小年纪就没了干爹。”
“你压我手了。”祝祈不耐烦道。祝祈左手腕骨折，现在包着厚厚的纱布。
祝祈眉头因疼痛微微皱起，在季凌眼中终于不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也没摁铃啊。”季凌疑惑地向上看了看点滴，还有一半多，又看了看眼前出现的护士小姐姐。
“是这样的，我们是东新大学的研究生。”
祝祈抬了下眼，眸底浮现了些别的情绪，缓缓从床上坐起。
“我们在做一项有关骨折患者焦虑情绪的研究，不知您是否有时间配合一下呢？”女生对上祝祈好看的眼睛，脸不由得微微一红。
季凌看了看门框，上上下下探出好几个女护士的头，又看看那脸微微含着的害羞女护士，轻笑了一声。
来搭讪的。
现在的小姑娘挺勇敢。
“你把问卷给我，我自己填吧。”
祝祈平时在医院实习，对这套流程自然熟悉，平常都是护士亲自给病人询问，但现在他能看懂问题，所以他不需要。
季凌把接过来问卷递给祝祈，祝祈拿着笔，来回翻动了两下。
外面的护士们也探进头来，翘首以盼，毕竟问卷第一行就是让填联系方式和个人信息。
“不好意思。”祝祈抬起自己左手，“我是左桡骨远端粉碎性骨折，不涉及错位，你搞错研究对象了。”祝祈礼貌地嘴角勾了一下，把夹板递过去。
很多病患只知道自己骨折的大体部位，比如手腕，脚，肋骨，很少有病患能清楚的知道骨头的学名。
女生尴尬中带着些惊讶。迅速接过祝祈手中的夹板红着脸走了。
“木头啊你。”季凌恨铁不成钢，“你是不是学医学魔怔了，没看出人小姑娘想要你个联系方式？”
“东新大学研究生呢。”季凌啧啧了两声，又叹了口气，“你挺招这些学习好的喜欢啊，我怎么没在你身上看见一点学霸气质呢？”
季凌对祝祈的印象总是停留在学生时期跟祝祈一块儿当文盲校霸那会儿，那会儿他俩形影不离，打过不少轰动全校的架。
学医是让他气质沉下来一点儿，大概因为依旧帅的张扬，家境也好，让人常常忽略他的内涵。
“狗屁招学习好的喜欢。”祝祈自言自语道，“学习好的还是喜欢学习好的。”
隗愿觉得自己被人跟了，她从下面买饭的时候，就觉得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
向四周望去，那双眼睛又消失在人群之中了。
隗愿快进病房时，蓦地往身后一瞧，一头亚麻灰色的头发格外显眼。
“神经。”本来最近心情就不好，隗愿不由得借着发泄出来。
季凌回到病房，祝祈输液还差一点，季凌玩着手机等他打完一块儿吃饭。
季凌头一会儿抬起来一眼，一会儿又低下，嘴角一会儿笑一会儿收回去。
“有话直说。”祝祈注意到了季凌变幻莫测的神态。
“就是觉得……算了，多久以前的事了，不说了。”季凌打开那份糖醋排骨，用手扇着闻了闻，这份还是从隗愿手里抢过来的，“最后一份就是香啊。”
祝祈右手推着输液的架子，下床去了洗手间。
季凌抬头看向祝祈，皱了皱眉。
还真不问了啊？
因为祝祈心知肚明，季凌真想说的事儿，能憋一小时就是他的极限了。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美女不感兴趣，高材生不感兴趣，八卦也不感兴趣了是吧。”季凌筷子一放伸头看他，“就每天学习工作实习锻炼有意思是吧，让你闲着就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儿。”
“谁的八卦。”祝祈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
“你的。”季凌嘿嘿一笑，“恭喜你复仇成功。”
“你知道你撞的谁爹吗？”季凌看戏似的笑了一声，“隗愿。”
“她当时利用完你转头跟校长儿子跑了，差点让你进了少管所，你爸拿了多少钱才摆平那事。”
季凌站起来拍了拍祝祈的右肩，“虽然说吧，你和他爹一个右手一个右脚，也算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能让隗愿不好过，你心里是不是舒服点？”
祝祈眼底的情绪变幻莫测。
打着点滴的左手上，透明的液体中暗红色悄然扩散。
手握的过紧，血液回流了。
“哎操。”季凌显得有些慌乱，起身摁护士铃，“我说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疼也不说一声。”
“我出去一会儿。”祝祈用力将针管扯下来，“别跟着我。”
季凌看着针管上滴下来的血滴，深吸了一口气，是个狠人。
不过祝祈倒是终于肯迈出这个病房门了。
季凌笑了声，拿起筷子自顾地吃起了饭。
季凌宁愿祝祈生气或者起码表现出一点痛苦的样子，也别像一个木头人一样，眼里黯淡无光，不肯跟外界交流，不哭不笑。
当时最疼祝祈的爷爷奶奶相继走了，季凌去看他，他也是这样，躺在床上，魂跟着爷爷奶奶飘走一样。
因此每每祝祈这个样子，都会令祝祈发自内心的担心。
不论什么情绪，但凡能有种情绪，都会让季凌放心一些。
病房中传来玻璃杯摔碎的声音，魏德强的怒吼声传出病房，他食指对着晓华，怒目圆睁。
“你一张破嘴整天每个把门的，老吴知道我脚多严重，马上把我开了，好不容易找到份好工作，全被你给搅黄！”
隗愿去了个厕所，回来父母就在吵了，这几天魏德强情绪不好，总为了一点小事儿发脾气，晓华受了不少委屈。
隗德强是做体力活的，脚受伤总战战兢兢怕自己失业，亲戚打电话来问问强子的身体状况，晓华如是说脚骨折得做手术，强子就发飙了。
强子说亲戚和他老板认识，怕亲戚多嘴。
就这，隗愿还没把手术费用不低和可能得赔钱这事告诉德强，要他知道了得更暴躁。
其实他们家庭水平完全负担得起医药费，只不过强子一辈子循规蹈矩，安安稳稳，经不起失业和返贫的痛苦。
“别拿手指着我妈。”隗愿手搭上晓华的背安抚低头抹眼泪的妈妈，冷漠的脸上愠火在暗涌，“事儿是你出的，没白没黑照顾你的是我妈，在医院学校镇上来回跑给你解决事儿的是我，你一天到晚担心些没发生的事儿有意义吗？”
“别以为你读了点破书对你老子就能指手画脚。”魏德强说了句难听的脏话，“我躺在这儿就跟个废物一样，怎么不把我撞死算了？！”
水果和饭菜被掀翻在地上，一地狼藉。
说着，德强布满皱纹的脸上突然泪水纵横，拿床单擦了擦眼泪。
“你他妈的在瞎说什么！”晓华提高嗓门道。
房间里另一个病床上的家属见状也不再围观，纷纷拦住了掀起被子要下床的德强，晓华也冲了过去。
隗愿被德强的话镇住了，想说的话哽在喉咙中，愣在原地看着眼前一片混乱。
某种情绪从身体里升起，蔓延到全身上下。
突然就有些累了。
隗愿转身走出门去，病房外面同样围了不少人，隗愿也没让，挤着别人肩膀就出了人群。
“怎么了？”走到楼梯间，隗愿接了个电话，努力维持声音稳定。
“隗愿你在哪呢？刚刚咱导来办公室突袭了。”隗愿同门方凡声音急切，“说项目结题你那部分写的不行，让你重写今天之前交给她。”
“好。”隗愿扶着窗台，深吸了一口气，“我一会儿就回去。”
“……怎么了？”方凡犹豫道，“我看你这几天不对劲儿。”
隗愿捂住话筒吸了吸鼻子，清了清嗓，“没事。”
没等方凡再开口便挂了电话。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隗愿右手抬起手机想摔，想想刚换的手机，左手逼着右手又放下了。
手机刚换不到一年，摔坏了还得修。
骆驼没被压死，却不能发飙。
她平时不哭，一哭起来眼泪和鼻涕都止不住。鼻子吸的快冒烟了，口腔里是鼻涕液的咸味，让隗愿觉得自己有点恶心。
隗愿在仅有的两个裤兜里都摸了摸，没带纸，隗愿止不住地抽泣，呼吸急促。
两眼一黑，缺氧了。
隗愿两手支着窗台，垂着头闭着眼睛让自己站稳。
肩膀被人轻触了下，隗愿睁眼，一包白色包装的手帕纸出现在眼前，上面印着一个呆愣愣的兔子。
这个牌子，还生产手帕纸呢。
“谢谢。”隗愿接过。那人穿着病号服，指节修长而苍白。
隗愿冰凉的指尖轻触他温暖的掌心，那只手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快速收回。
隗愿不想用一幅狼狈样子面对别人，背对着那人擦干眼泪又抹了把鼻涕。
好了很多。
不仅是因为鼻子终于通了，能重新感觉到这个世界的善意，心里也好受了不少。
“谢……”
隗愿一转身，身后空空如也，隗愿听见头顶传来的声音，抬头看去，只看见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身影下了楼梯。
伫立良久，隗愿深吸了口气，回了病房。
把自己安抚好了，还是决定先安慰完崩溃的强子再回学校重写她的结题报告。
祝祈垂着头回来，突然踢了一下病床旁的椅子，连带着季凌吃饭的茶几动了。
“哎，操。”季凌正坐沙发上玩手机，中午吃剩的菜还没收拾，洒了季凌一裤菜汤。
“人生可真没意思。”祝祈两眼放空，后脑勺紧贴着枕头。
“你有意思。”季凌一边拿餐巾纸擦着裤，一边白了他的大少爷一眼，“见到了？”
“嗯。”祝祈下床从柜子里面拿出一条新裤丢给季凌，“以前的事儿我心甘情愿。和她没关系，以后别再提了。”
“哦~~~”季凌的语调拐了个山路十八弯。
“你找揍是不是？”祝祈瞥了季凌一眼，“裤子赶紧换，换了给我去买饭，饿了。”
季凌临走之前，还贱嗖嗖地扒着门框伸过头来道，“第一章，白月光回村。”
“滚。”祝祈带着些笑意道。
季凌走了之后，偌大的病房又显得空荡荡的，想起那个低头啜泣的瘦弱肩膀，好像回到了那个场景之下，呼吸又变得沉重，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
指尖轻触他的手心时，丝丝的凉意就顺着指尖传到他温热的手心中，他有种冲动把那双手反握住，把温热肆无忌惮地传到她冰凉的手中，可他没有，他不敢。
即使是在她最难过无助的时候，她的周遭也会弥漫着一种似有若无的距离，让祝祈不敢接近。
祝祈知道隗愿想做的事情，一定会做到，隗愿说她要考回来，她就一定会回来。
祝祈偶尔在医院实习下班早，脚步拖着身体，坐着医院直达大学的公交去东新大学看一眼，想过会在校园夕阳西下的操场，篮球场，秋天金黄的银杏林，白雪铺满的道路之上，万万没想到是在医院。
还是这么狼狈复杂的场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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