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师府的书房,檀香幽微,却驱不散一股沉凝的寒意。陌怀尘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那柄通体银白的长弓。弓身触手冰凉,细腻如玉,在跳跃的烛火下流转着一种温润又诡谲的光泽。他低垂着眼睑,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确是平平无奇,”他低声自语,指尖划过弓臂流畅的曲线,“不过是……以人骨为胚,历经百次烈火烧炼,剔除所有杂质,再以心血打磨而成罢了。”那光洁无瑕的表象下,是无数怨魂的哀嚎与淬炼的酷刑。只是,“人骨制弓”这等骇人听闻之事,若传扬出去,恐惹来无谓的麻烦。对外宣称是“兽骨”,倒也不算过分。
“军师!”禾枱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虑,她一身不起眼的侍卫服,却掩不住眼中的忧惧,“属下还是觉得,您应当向楚皇禀明教导公主之事!公主金枝玉叶,万一有个闪失,或是……或是您与公主过从甚密的消息传出去,被有心人利用,都会引来滔天……”
“我有没有说过,”陌怀尘并未回头,声音如同浸透了寒潭之水,平静得令人心悸,“你最好不要质疑我的决定?”
禾枱浑身一僵,但脚下如同生了根,倔强地不肯退下。她是女儿身,自幼被陌怀尘的师父从青楼的魔爪下救出,跟着一群男儿习武。陌怀尘天纵奇才,无论谋略还是武艺,皆是同辈翘楚。她仰慕他,如同仰望云端孤月。后来师父离奇暴毙,陌怀尘毅然投身楚**营,从尸山血海中搏杀而出。当她被仇家逼入绝境时,是他如天神降临般救了她。自那时起,她的命,她的忠诚,便只属于他一人。她深知他的抱负,理解他的筹谋,甘愿为他赴汤蹈火,却也最怕他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还不退下?”陌怀尘终于转过身,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弯起,眸中似有流云万千,潋滟生辉。这本该是惑人心魄的美景,落在禾枱眼中,却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不寒而栗。
“军师……”禾枱艰难地开口,声音发紧,“她不是普通的公主!她的身份,她的地位,她背后牵扯的……是陛下最敏感的神经!您靠近她,就是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走钢丝!况且……陛下曾明言过,他并不乐见公主沾染刀兵之事……”她试图搬出楚皇的意志。
“禾枱,”陌怀尘的声音陡然转冷,折扇在掌心轻轻一敲,“你又揣测圣意了?倘若陛下知晓你妄加猜度……你让本军师,如何保你?”他语气轻柔,却字字如刀。
禾枱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再说不出一个字。
陌怀尘的目光越过她,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淡漠:“陛下是让楚箫啸习过武的,只是公主‘冥顽不化’罢了。他怕公主出事,怕的……更多还是忌惮那位已故的苏皇贵妃吧。”最后一句,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
翌日清晨,雨后的天空澄澈如洗。
楚箫啸竟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连早膳都未传唤,便坐在了梳妆镜前。菱花镜中映出一张不施粉黛却已足够倾城的容颜。她细细描摹着柳眉,指尖蘸取淡淡的胭脂晕染双颊,又拿起一支支玉簪在发髻间比划。既要显得天生丽质,又不能太过刻意……她对着镜子蹙眉琢磨着,浑然不觉自己这份用心已超出了寻常。
“玉沿,玉沿!”她拿起一支通体无暇的白玉簪,对着刚进门的侍女问道,“你给本公主瞧瞧,这支簪子,是不是和军师昨日送我的那柄‘流霞’弓挺般配的?”
玉沿看着镜中盛装打扮、光彩照人的公主,又看看那支素雅的簪子,忍不住笑道:“公主啊,就算不般配,今日也没人能瞧出来呀!您这发冠上的东珠和红宝,就足够亮瞎人眼了!”那顶赤金嵌宝的发冠,华贵得几乎压住了公主本身的绝色。
楚箫啸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那支白玉簪斜斜簪入如云的发髻中,衬得乌发更黑,玉色更润。
当她推开寝殿的门,晨光熹微中,一眼便望见水榭边的凉亭里,陌怀尘正闲适地倚栏而坐,手中捧着一卷书,月白的袍袖随风轻拂。听到声响,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楚箫啸身上,那双含笑的桃花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惊艳,随即又浮起几分戏谑和难以言喻的深意。
楚箫啸心头一跳,强自镇定,扶着玉沿的手,缓步踏上连接水榭的回廊小桥,朝着凉亭走去。她今日刻意选了素雅的月白云纹锦裙,裙摆却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行动间流光隐现。头上的赤金发冠更是璀璨夺目,与这“习武”的氛围格格不入。
行至亭前,陌怀尘已起身,优雅地躬身行礼:“微臣参见公主。”
楚箫啸微微颔首:“军师免礼。”
陌怀尘的目光在她华美的衣裙和发冠上轻轻扫过,折扇在掌心一敲,笑意清浅:“公主今日盛装,倒像是要在府中设宴款待微臣了。”
楚箫啸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自己这身打扮确实太过隆重。她的衣橱里,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流金镶玉是常态,低调素雅才是稀罕物。
玉沿忍不住上前一步,抢着开口:“军师此言差矣!习武与公主穿戴何干?公主又不是要去翻墙上树,与人搏命!”她护主心切,语气有些冲。
“咳咳……”楚箫啸轻咳一声,示意玉沿退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赧然”,“玉沿不可无礼。军师前来教导本公主,便是本公主的师父。戴着这发冠习武,确是不便。”说着,她抬手,毫不犹豫地将那顶沉甸甸、亮闪闪的赤金发冠取下,交给身旁的侍女。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瞬间倾泻而下,只余那支素净的白玉簪,斜斜簪在鬓边,平添几分清丽脱俗。
她对着陌怀尘展颜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军师,这边请。”
公主府的后园已被临时改造成了一个小型校场,箭靶立在远处。陌怀尘拿起一柄备好的、适合初学者的轻便木弓,又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动作行云流水,拉弓、搭箭、瞄准——他的眼神在弓弦绷紧的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周身温润的气质荡然无存,只剩下专注与凛冽的锋芒。手指一松,箭矢离弦,发出一声短促的破空轻啸,稳稳钉入靶心,箭尾犹自轻颤。
“公主初学,先用此弓便好,轻便易上手。”他将木弓递向楚箫啸,弓身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楚箫啸接过木弓,入手粗糙质朴,与昨日那柄流光溢彩的“流霞”天壤之别。她学着陌怀尘的样子,笨拙地举起弓,搭上箭,姿势歪歪扭扭,眼神飘忽不定。
“手臂抬高三分。”
“肩膀放松,勿要僵硬。”
“目光凝于靶心,心无旁骛。”
陌怀尘站在她身侧,手中的折扇如同教鞭,时而轻点她的手臂,时而虚指她的肩背,声音平稳地指出不足。楚箫啸便依言一遍遍调整,嘴里配合地发出小小的抱怨和叹气声。这般一教一学,一调一改,再夹杂着公主时不时的娇嗔,不知不觉便耗去了大半个上午,日头已近中天。
“没想到……这么难……”楚箫啸放下酸软的手臂,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语气带着真实的疲惫(大半是装的)和一丝沮丧(小半是真的,装也挺累)。
陌怀尘“唰”地展开折扇,轻摇着,遮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笑的、仿佛洞悉一切的桃花眼,在秋阳下波光流转:“万事万物,皆需从根基而起,循序渐进。公主以为呢?”他的声音透过扇面传来,带着一丝慵懒的磁性。
楚箫啸闻言,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他。扇面上移,露出他俊美无俦的面容,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发丝都仿佛在发光。而他的目光,也正落在她因运动而泛着红晕的脸颊上,少女的眼眸清澈,如同初绽的夏桃,带着懵懂又鲜活的气息。
四目相对,空气似乎有刹那的凝滞。亭外微风拂过,带起几片落叶。
“军师……要一起用午膳吗?”楚箫啸的声音比平时轻软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陌怀尘微微一怔,随即“啪”地合拢折扇,唇角笑意依旧温和,却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多谢公主美意。不过微臣还有些军务需处理,先行告退。”他拱手行礼,动作流畅优雅,转身离去,月白的衣袂在秋风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留下亭中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冽气息。
待人影消失在月洞门外,楚箫啸脸上的懵懂与疲惫瞬间消失无踪。她拿起那柄普通的木弓,身姿如松般挺直,搭箭、开弓、瞄准——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韵律感,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笨拙?弓弦轻振,箭矢如流星般激射而出!
“嗤——啪!”
那支箭竟精准无比地劈开了陌怀尘先前钉在靶心上的箭杆,牢牢占据了靶心的位置!箭尾的白羽兀自颤动。
楚箫啸放下弓,脸上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甚至带着点小得意的狡黠笑容,学着陌怀尘方才的语气,慢悠悠地道:“军师不是说了么?一切……都要从最基本的开始。” 她的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投向陌怀尘消失的方向。
军师府外僻静的巷角。
禾枱如影子般出现在陌怀尘身后,语气带着急切和不解:“军师,您为何要拒绝公主的邀约?这可是难得的亲近机会啊!” 她不明白,明明计划正在推进,为何要在关键处停下?
陌怀尘脚步未停,脑海中浮现出楚箫啸那刻意笨拙却破绽百出的姿势,以及最后那“人畜无害”的笑容。他嘴角微扬,眼底却没什么温度。这位公主的“废柴”人设,演得倒有几分真意,差点连他都骗过了。看来,那些针对她的刺杀屡屡失败,除了护卫得力,恐怕还有一半的原因在于——楚十七公主楚箫啸,本身就不是个任人宰割的弱质女流。
至于她的深浅……他心中已有几分计较。
“我说过的话,你难道没听见吗?” 陌怀尘的声音淡漠地飘散在秋风里,“一切,都要从最基本的开始。”
与此同时,军营深处。
点将台前尘土飞扬,喊杀震天。楚箫祁一身玄色劲装,立于高台之上,目光如炬地扫视着下方操练的军阵。他身形挺拔如标枪,面容被边疆的风沙磨砺得更加坚毅,眉宇间沉淀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与威势。军营历练,在外人看来是帝王对太子的惩戒,但楚箫祁心如明镜——这是父皇在为他铺路,让他以“戴罪”之身,名正言顺地接手部分军权,在军中培植属于太子的根基。
“殿下,无双军师密信。”一名心腹亲卫悄无声息地靠近,呈上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
楚箫祁接过信,拆开扫了几眼,英挺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起,随即又舒展开,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信上内容极其简单,不过是公主“安好”、“习箭如常”之类的套话。
“怀尘在教萧啸习箭?”他低声自语,语气带着一丝玩味。自己那个妹妹是什么“材料”,他最清楚不过。懒散是真,但“愚笨”?绝无可能。她那一身本事,可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虽算不得顶尖高手,但自保绰绰有余,箭术更是得了他的真传。
“公主……练得如何?”亲卫低声询问。
楚箫祁将信纸随手凑近旁边的火把,橘红的火焰瞬间吞噬了纸张,化作灰烬飘散。他望着那跳跃的火苗,声音平静无波:“听说,光是练个开弓的姿势,就耗了一上午。”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芒,补充道,“替我回信给无双军师:舍妹天资驽钝,性子顽劣,若有怠慢之处,还望军师海涵,多多担待。”
亲卫领命而去。
楚箫祁的目光重新投向广阔的校场,眼底却映不出这热火朝天的景象。陌怀尘……你这步棋,究竟意欲何为?是真心襄助,还是另有所图?而萧啸的伪装,又能在你这只老狐狸面前撑多久?一丝隐忧,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悄然荡开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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