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子没有,酒总得给一坛吧,我可在楼上足足坐到现在,屁股都坐疼了。”
顾容不甘心道。
堂倌“呵”一声。
“想要酒?可以啊,自己拿银子买。本店杜康酒,二百两银子一坛,童叟无欺,概不还价。”
少年咬了下唇,看起来甚是可怜。
“二百两啊。”
“我没那么多钱。”
堂倌“呵”第二声。
“怎么,想吃白食?”
少年真诚一笑。
“左右那酒已经提前给我备好了,贵店家大业大,肯定不会把赠品再卖给客人,扔了也是浪费,何不给我。”
堂倌皮笑肉不笑:“可以,你重新投个胎,改姓萧,或者崔,我就给你吃,且跪着请你来吃。”
萧氏,乃本朝五姓七望之首。
崔氏,乃昔日五姓七望之首。
这二姓,可称本朝最为尊贵的两个姓氏,连皇族都上赶着与其联姻,大部分时候还求而不得、要遭受冷眼。
像楚江楼这样声名在外、与官场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酒楼,一般会设专门的雅厢,接待这些大姓大族子弟和官员。
堂倌这话,虽有奚落成分,倒却也是实话。
少年做苦恼状:“那可真不巧,我姓顾。”
堂倌终于板下脸:“没钱没姓你要什么酒!”
“看清楚了,这里是楚江楼,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叫花子都能来乞讨的地方。”
“瞧你长得白白净净,是个读书人,怎脸皮恁般厚!想拿赏金喝好酒就学学人家,好好办事,用心办事,办砸了事还想喝好酒?做梦去吧!”
其实顾容何止是长得白白净净。
堂倌每日迎来送往,阅人无数,还从来没见过长得这般钟灵毓秀的小郎君,尤其是那双眼睛,实在明透如春雨一般,教人见之难忘,虽布巾素袍,亦难掩芝兰气度。
然一想到昨日就是被这张过于具有欺骗性的脸所骗,才闹出今日变故,险些砸了贵人的场子,自己搞不好还要被倒扣工钱,堂倌便气得咬牙切齿。
“滚滚滚。”
“赶紧走!”
“再不走,我可不客气了!”
堂倌驱赶苍蝇一般摆手道。
“唉,真是小气,还天下第一楼呢,出尔反尔,连坛子酒都不舍得送。”
少年抱臂,摇头悠悠叹息一声,倒真从善如流滚了。
——
姜诚回到二楼时,太子殿下仍纡尊降贵坐在原处,吴知府仍诚惶诚恐侍立在一边。
看到姜诚回来,吴知隐明显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也缓缓塌了下来。
天知道,和这位共处一室,是如何一种教人窒息的体验。
对方光是轻飘飘投来一记眼神,吴知隐便犹如刀剑加身,下意识双膝发软,想跪着回话——如果不是还需要维持知府体面的话。偶尔回完话,听不到回应,更是有被凌迟之感。
暴虐,弑杀。
喜怒无常。
刻薄寡情。
吴知隐从未如此刻一般明白朝臣们对这位的评价。
一个身负一半异族血统的太子,在五姓七望当道的情况下,能稳坐太子位,硬是在腥风血雨中拼出一条血径,甚至不惜献祭自己的母族,又怎能不教人望而生畏。
奚融信手把玩着指间一枚青玉雕青龙暗纹的扳指,听姜诚禀告完,发出一声饶有兴致的笑:
“吴知府,你这松州府,果然是卧虎藏龙,令孤刮目相看。”
早在听到今日文会前众书生的那番针对太子与魏王的争论,竟是有人精心设计的一场局时,吴知隐就再一次冷汗透衣了。
听这一连串罪名砸下来,更是面无血色,噗通就熟练跪了下去。
“殿下,臣……”
吴知隐本想说“臣是真的不知道。”
可没说出口,就意识到,这话并不能让自己的罪减轻多少,反而可能罪加一等。
只能生吞下这口黄连,磕头请罪:“臣真是罪该万死!请殿下给臣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臣一定抓住幕后主使,给殿下一个交代!”
奚融却是一摆手。
“不必了。”
“楚江盛会,天下盛事。”
“孤若真因几句流言,就拆了这天下第一楼,那些文人更要指着孤脊梁骨骂了。孤还想多活几年呢。”
“……”
吴知隐越发冷汗涔涔。
阴影覆下,太子终于站了起来,单手挑起帘子往外走去。
吴知隐忙爬起,战战兢兢跟上。
因心慌意乱,竟不慎碰了下太子悬于腰侧的那柄「山阿」宝剑,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后退两步。
此剑乃先帝所赐,除了太子本人,无人可以擅碰。据说山阿剑上沾染的亡魂,数不胜数,普通人碰到,很可能被冤鬼缠身,不得好死。
“孤随意转转,顺便赏一赏这传闻中的松州夜景,你不必跟着了。”
吴知隐胡思乱想之际,听到冷沉语调响起。
“那臣立刻派护卫……”
“不必了。”
吴知隐一愣,惶恐应是。
但转念又不免担忧,这位白龙鱼服,说是去街上赏景,搞不好是借机巡视他治下情况,也不知那些个书生刁民会不会再给他捅出什么新娄子出来!
吴知隐有心作陪,好随时应变,但思及这位脾性,到底不敢,只能忐忑告退。
“殿下,宋先生来信,西南善后事宜已安排妥当,明日他们就能赶来松州与殿下汇合。”
出了楚江楼,姜诚低声回禀。
奚融点头,道:“陪孤走走吧。”
“是。”
殿下一向清心寡欲,严于律己,摒弃一切私欲,难得有逛街的雅兴,姜诚自然全力作陪。
只是他并非健谈之人,素日对殿下又既敬且畏,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活跃气氛的话语,不由想,如果宋先生他们在就好了!一定能陪殿下尽兴畅游,不似他笨嘴拙舌,一棍子也闷不出一个屁。
松州乃江南要塞,物阜民丰,本就出了名的繁华,正值楚江盛会,为迎接四方来客,城内张灯结彩,亮若白昼,十分喧嚣热闹。
姜诚不知殿下目的是何处,扶刀恭敬跟在后面。
沿着主道快走到城中心时,忽见前方人头攒动,许多书生都拥聚在一座金镶玉砌装点堂皇的客舍前,客舍外站着则一排衣着鲜亮的管事,维持秩序。奚融停了步,姜诚立刻上前,询问一位正排队的书生:“请问兄台,你们在此处作甚?”
书生道:“投递名帖啊。”
“名帖?”
“是啊,今日崔氏、柳氏、王氏、郑氏四大族和另七望都派了使者来松州参与楚江盛会,就下榻在这锦鳞客栈里,且开放门厅,接见学子,凡投帖能中者,立刻就能入贵人府邸,成为幕僚。”
五姓七望几乎垄断着朝廷官吏的举荐与选拔。
入五姓七望成为客卿,不仅意味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更意味着不可限量的前程。
姜诚看到书生手里还拎着盒糕点。
“这也是那些大族所赠?”
书生却道:“此乃魏王殿下自掏腰包,给参会学子准备的梅花糕,由快马从京都运来!”说着朝京都方向一拱拳:“魏王殿下宽仁之心,实在令人感佩!”
姜诚看得咬牙切齿。
楚江盛会几乎汇集了整个江南之地的优秀学子,世家大族趁机招揽人才为己所用,实在再正常不过,没想到魏王也掺了一脚,见缝插针地笼络人心。
而且,送糕就送糕,还快马从京都送,也不嫌把马累死,真是吃饱了撑的!
姜诚环顾一周,发现一片热闹中,有一处门厅轩敞,明灯高悬,显也在接受投帖,却是车马零落,无人问津,想,五姓七望,竟还有如此不受待见的,便问:“那是哪一家?”
书生嗤笑一声:“是东宫。”
“这东宫今年也不知发什么癫,竟也欲效仿魏王殿下礼贤下士的美名,延揽人才,还扬言会给出比魏王府更优厚的报酬。呵,我等是会为那五斗米折腰的么!”
姜诚:“…………”
姜诚已经不敢回头去看殿下的脸色,只怒道:“你怎么说话的?”
书生看他甚凶,又带着刀,下意识捂住脑袋:“我实话实说而已,你想作甚?东宫那位,残暴不仁,以严刑峻法治下,将来若真继承大统,必是暴君一个,我等既读圣贤书,岂能屈服在其淫威之下!何况连五姓七望也更加支持魏王殿下,崔太傅乃魏王殿下老师,当年东宫跪着想拜入崔氏门下,可都是被嫌弃的!东宫甚至丧心病狂,对崔大公子怀有不轨之心。你这般激动,难道想投东宫?”
这话一出,立刻引来周围不少书生围观。
众人纷纷用猎奇眼神看向姜诚。
想看看是哪个脑子有坑的,竟要去投东宫。
书生气势越发张狂:“瞧见没,那东宫高门,今夜还没开张呢,你倒是去当那第一人啊。”
姜诚拳头捏得咯咯直响,想揍人。
但很快,姜诚就发现,周围人脸色都突然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仿佛看到了极离谱震撼之事,对着一处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姜诚循着一望,发现竟有一道身影,广袖轻扬,旁若无人,正在往那无人问津的东宫门庭走去。
姜诚一颗心登时急速跳动起来。
他就说,天下读书人那么多,也不是个个都眼瞎!
姜诚颇有扬眉吐气之感,回头,发现一身玄色站在夜色中的殿下,也正看向那道身影。
他心照不宣跟着殿下走了过去。
在距离门厅大约十步之距时,奚融停下,挑眉看向已经站在阶前的蓝袍少年。
姜诚早在看第一眼时,就觉少年眼熟,此刻离得近了,登时瞪大眼:“是他!”
竟是方才在酒楼里,与众书生辩论的少年。
难怪少年当众戳破魏王那些矫揉造作的事迹,原来是欲效忠殿下!
姜诚有些感动。
下一瞬,他就见那小郎君睁着双猫儿一般漂亮的眸,对着迎出来的二人笑吟吟问:“听说来此处投帖,免费送好酒,可是真的?”
姜诚:“………………”
正不动声色聆听的奚融:“……”
已经坐了一夜冷板凳、同样充满期待看着少年的两名东宫下属:“……”
容容宝贝:东边不亮西边亮。
只要肯努力,总能蹭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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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楚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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