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倌很快将食单取来。
到底是白吃白喝,顾容虽厚脸皮,也没到不要脸的地步,岂敢太过分,因而只低调点了份最便宜的清粥小菜。
等堂倌将东西端上,顾容却发现除了他点的粥菜外,还多了一份羹汤。
不等顾容发问,堂倌先笑容满面介绍:“这是本店招牌蒿鱼羹,用春日头茬蒌蒿最嫩的嫩芽部分与太湖银鱼烹制而成,佐以姜丝,最是鲜美解酒,昨夜小郎君的兄长特意吩咐咱们备下的,说今早小郎君醒来后,务必让小郎君喝上一碗。”
对方竟体贴至此。
顾容复看了眼那羹,问:“那位……我兄长可说他去了何处?”
堂倌摇头。
“这倒没有。”
顾容点头,知晓对方多半是故意不留名,便也没再多问,专注吃起饭来。
浅尝一口鱼羹,果然鲜美无比,回味无穷,不由眼睛一弯,露出一抹极为满足的笑。
堂倌侍奉在一旁,一时看得呆住。
只觉连布置华丽的大堂都因这年轻小郎君的笑而黯了几分。
大堂里客人渐渐多了起来,几个书生结伴从外头进来,在邻桌坐了下去。
“听说了么,昨日东宫也试图效仿魏王殿下礼贤下士,招揽学子,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被众人簇拥在正中的金冠锦袍书生摇着扇子开口。
“怎么着?”
“还能怎么着,东施效颦,自取其辱,听说整整一晚上,除了一个脑子被驴踢的,一个去投帖的人都没有!”
这人抑扬顿挫,一唱三叹,宛如唱戏一般,引来众书生一阵唏嘘大笑。
“严兄你怎这般大胆,眼下太子就驻跸在松州,你就不怕被东宫的人拉去砍头?东宫那位可是砍头如切瓜。”
锦袍书生面露倨傲:“崔氏使者已然接了我的投帖,从今日起,我严茂才就是名正言顺的崔氏客卿了,东宫再残暴,还能公然与崔氏作对不成?”
书生们对望一眼,都露出欣羡眼神,纷纷拱手道贺。
虽然五姓七望几乎都派了使者来揽人,但能被崔氏这样的煊赫高门选中的,到底寥寥。
一人笑道:“我说严兄今日怎这般大方,请我们来黄鹤楼吃宴,原来是有了这天大的好消息。五姓客卿,便是州官见了,也得礼敬三分。能得崔氏青眼,严兄将来前程不可限量,以后可要多提携小弟们。”
另一人则道:“凭令堂大人的面子,就算严兄不去投帖,也必能顺利拜入崔氏门下,这回楚江盛会,要不是那个季子卿有眼不识泰山,魁首之位,必是严兄囊中之物。”
“一个又倔又臭的穷酸而已,本公子岂会与他一般见识。”
严茂才信手挥开折扇。
“俗话说得好,无规矩不成方圆,楚江盛会有楚江盛会的规矩,本公子既参会,就得遵循规矩不是。”
“严兄大器!”
众人又一阵恭维。
顾容慢条斯理吃着鱼羹,正想,这满嘴放炮又聒噪又惹人厌的声音怎有些耳熟,听到此处,才恍然大悟,这被众人众星拱月一般拱在中间的“严茂才”,正是昨日楚江盛会摘得第二“文探花”的次魁之一。
不由摇了下头。
这时,又有两名衣着朴素的书生从外走了进来。
“严兄快看谁来了。”
邻桌一书生忽挑眉道。
严茂才座位正冲着门口,抬眼一看,目光便有些阴沉,接着却是一笑,拍着折扇,拔高语调招呼:“呦,这不是季子卿季大才子么?这个时辰,怎不在苦读,反而来此消遣?”
和季子卿同行的书生一看到严茂才一行,便面色大变,下意识拉住季子卿,想退出去,往别处去。
季子卿不卑不亢与严茂才对视,道“严公子巧,我带朋友来吃饭。”
“巧?”
严茂才自鼻间发出一声笑。
“昨日评审官夸你季大才子是寒门英才,这寒门才子,不都是吃糠咽菜,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么?也吃得起黄鹤楼么?”
众书生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站在季子卿旁边的书生已经吓得低下头,季子卿仍毫不畏避平视严茂才:“这黄鹤楼并未规定寒门学子不能进,大安更没有哪条法令规定寒门学子不能来黄鹤楼吃饭,是严公子对寒门的看法太过偏狭。”
“哦对。”
严茂才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险些忘了,季才子祖上也是有人当过官的,最高……我想想,最高似乎做到了九品推官呢!”
推官掌一县推勾狱讼之事,是实打实芝麻绿豆小官,且因为常年和犯人尸体打交道,这职位素来被人瞧不起,被视为官场里的“下九流”。
严茂才名为褒赞,实为嘲讽贬低。
众人听了这话,一阵哄笑。
还有人拍着大腿:“九品推官,好大的官哟!”
“子卿,咱们还是走吧。”
同行友人低声道。
“不用怕。我们付钱吃饭,光明正大。”
季子卿昂然而立:“我祖父是做过推官不假,可他奉公职守,坦坦荡荡,对得起朝廷栽培和自己俸禄,我敬重他。”
语罢,径直拉着友人往一处空案而去。
“站住!”
严茂才冷不丁开口。
季子卿只停步,并不回头:“严公子还有何吩咐?”
严茂才合扇起来,走到季子卿前头,拦住他去路,哼道:“听说你也往崔氏投了帖?”
季子卿道:“我往何处投帖,关严公子何事?”
“你往其他地方投我管不着,可崔氏不行。”
严茂才语气强势:“立刻去将你的名帖拿回来,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季子卿皱眉。
“严公子虽为严别驾贵子,可眼下还是白身,恐怕还管不了平民百姓的事。”
“恕在下难以从命。”
严茂才也不见如何,只手中折扇轻一抬,站在他身后一名家丁立刻上前一步,抡起胳膊便往季子卿脸上招呼了过去。
这一巴掌极重。
季子卿登时口角流血,险些跌倒在地。
“你、你怎么打人!”
与季子卿同行的书生吓得扶住人,愤怒看向严茂才。
原本热闹的大堂因这变故静了下来,食客们纷纷伸着脑袋看来。
两个堂倌也战战兢兢站在一边,想劝架,又不敢,显然是畏惧严茂才威势,只能一个劲儿赔笑:“严公子消消气,大怒伤身啊。”
直接被严府家丁蛮横推开。
那些簇拥着严茂才的书生也站了起来,幸灾乐祸瞧着季子卿。
严茂才两只眼阴沉沉落在季子卿脸上:“你也配跟我讲律令王法?我告诉你,在这松州城里,你严公子便是王法。”
“我再问你一遍,那名帖,你撤还是不撤?”
季子卿顶着肿了一半的脸,仍昂着头:“恕难从命。”
“好!有骨气!”
严茂才脸色彻底阴下去,冷笑一声:“来人,给我好好教教他规矩。”
严府家丁立刻一拥而上,将季子卿拖到角落里拳打脚踢起来。
“求求你们,住手,快住手吧!”
同行书生扑上去哀求,也被一脚踢翻在地。
“都看什么,还不快滚!”
食客们见情况不妙,纷纷四散躲着离开大堂。
这下堂倌倒慌了,直接跪下恳求:“严公子,快高抬贵手吧,眼下太子正在城中,要真是闹出人命,怕不好收场!”
严茂才听了这话,皱眉凝思片刻,果然抬了下手。
家丁们将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不成人样的季子卿重新拖了过来。
严茂才居高临下问:“名帖,你撤,还是不撤?”
“撤!他撤!”
同行书生抢着代答:“他一定撤,严公子,请您高抬贵手,饶了子卿吧!”
“你比他识时务。”
严茂才又一抬扇,家丁立刻松手。
他盯着人,眼底浮起丝狠厉,道:“明日,若让我知道你没撤,我打断你的腿。”
书生生怕他反悔,立刻踉跄扶着季子卿离开了。
“严兄消消气,不必与这茅坑里的臭石头一般见识。”
其他书生围过来劝解。
“跟他?犯不上。”
严茂才蔑然一笑,接过下人递来的茶水,正要润润嗓子,眼角余光不经意一瞥,才发现已经空荡荡的大堂,和这桌紧挨着的、那临窗的位置上还坐着一道蓝色身影。
方才那么大的动静,再加上家丁驱逐,其他食客都已吓得跑掉,这个人竟然毫无所觉一般,仍淡定坐在原处喝汤。
其他人自然也瞧见了。
严茂才眼睛一眯。
严府领头家丁立刻大步过去,往桌子上用力一拍,一脸凶恶道:“赶紧滚,今天这大堂,我们少爷包了!”
顾容不紧不慢喝完一勺鱼羹,才抬头,指了指自己耳朵。
“在下这里不好使,这位……你刚刚说什么?”
家丁一时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真是个聋子。
愈发没好气道:“老子让你滚,没听到么!”
“哦,这回听到一点点。”
顾容唇角划出一点笑:“不过这位兄台,你这话不对啊。”
“一则,我好端端一个人,能走能跑,唯独不会‘滚’,要不兄台你先与我示范一下,这‘滚’字的妙诀?”
“二则,您这副尊容,也不像我老子啊。”
家丁还头回遇到这样伶牙俐齿的,一时被堵得哑口无言,七窍冒烟。
旁边两个堂倌已经憋不住想笑。
严茂才原本是习惯阴着一双眼,待看清顾容于日光下露出的真容,眼睛倏地一亮一定。
“不得无礼。”
严茂才将家丁喝退,整了整衣袍,迈步走上前,在顾容身上逡梭一圈,笑着道:“家仆无礼,冒犯小郎君了。小郎君怎独自在这里用膳?”
顾容悠悠苦恼道:“我倒是想找人作陪,可惜无亲无友,举目伶仃啊。”
严茂才笑意愈深,顺手捞起顾容面前的白瓷茶盏摩挲着。
“相逢即是缘,小郎君若是不弃,我陪小郎君喝两杯可好?”
顾容摆手。
“那可不成。”
“我兄长严令过,出门在外,不许与陌生人饮酒。”
“我兄长那个人,整日舞枪弄棒,脾气极差,我若不听话,他肯定饶不了我。”
严茂才目含探究:“小郎君不是说自己无亲无友?”
“有跟没有差不多吧。”
顾容一脸沉痛。
“我那兄长,在东宫门下做事。”
“整日跟着那位主子耳濡目染,杀人如麻。”
“管这管那,旁人与我多说两句话,被他瞧见,都要剜了人家的眼。类兄台这般,摸我用过的茶盏,说不定要被他剁手。”
“兄台你说,这年头,谁家好人效忠东宫啊。”
“因为这事儿,我走在大街上都觉得抬不起头来,羞于见人!宁愿自己没有这样的兄长!”
严茂才:“……”
奉命而来、半只脚刚刚踏入大堂的姜诚:“…………”
容容宝贝:狐假虎威我是专业的。
姜牛马:??
宝贝你别再说了,再说有些人该爽了。
谢谢大家,阅读愉快。山上剧情很快就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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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兄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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