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吭—吭—吭”声响从火车顶部发出,伴有白色气流的喷涌。远方群鸟鼓翼,从森林深处冲向天空,四处轰散。
飞进了心脏。
刹那间天光大亮——
她站在二楼,看见谢昭抱着骨灰盒出来,透出一丝不苟的肃重。谢萱头上别白雏菊发夹,穿着宽大的黑色葬礼服,似乎被谢昭指责唇彩涂得太厚,发了点小脾气,让仆人把她的化妆包拿过来。
陈簇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好像在哪里见过。
虽然已经吃过早饭,肠胃却还是不可遏止蔓延出饥饿感,抵达至心脏,使得那里空荡荡的,但她无视身体的警告,在绿植的掩映下,透过枝叶的缝隙,继续凝视着谢昭的一举一动。像用舌头给樱桃梗打结,他的名字在她唇齿间被反复碾磨。
谢昭低着眼,很难不注意这道炽热的视线,跟偷窥狂一样。“好恶心。”他眉头皱着,唇线也抿得很直,微微侧过身,让陈簇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望见后脑勺。
上流社会,每个家族或多或少都掩埋着不为人知的肮脏龌龊,尤其是发生在男人和女人之间,永远管不住的下半身,诱人采撷的娇艳红唇,放纵,自大,**在角落里不断膨胀。事情发生了,众人心知肚明,也闭口不谈,推杯换盏互相使个眼色,七七八八的碎片拼起来大致就有了底。
谢昭讨厌无序混乱的状态,曾在家徽下发过誓言,要为未来的妻子保持忠贞。当然,对方也必须如此。
在他的想象中,她应同他一样注重整洁,不吃甜食。外表不用特别漂亮,端正典雅就好。相敬如宾,对彼此忠诚,不需要太多激情和浪漫,平淡已足够让人向往。
但陈簇眼中的迷恋偶尔令他晃神,诧异,悸动,费解,谢昭甚至怀疑这是“基因性吸引力”在作祟。
此时又听到管家说“小小姐整天闷在房间里不出来,都没什么精神”。他揉了揉眉心,道:“以后这种事情不要跟我报备。”
(基因性吸引力:由于双方有着相同的遗传基因,从未见过面的亲兄弟姐妹父母之间可能会出现的一种天生性吸引力。)
*
谢家庭院。
陈簇头顶厚重的书本,脚背绷直,双腿并拢微微侧坐。礼仪老师拿着教棒,鹰一般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她的神态、坐姿。然而,在看到陈簇身上宽松的卫衣时,她紧锁起眉头。
“我不是让你穿紧身的打底衫过来吗?”
“可是我不太习惯穿那种衣服。”陈簇努力保持平视,不让头顶的书掉下来。
“这样子我怎么看到你腰塌没塌,背挺没挺直?”
“老师,我……”
“别废话,现在马上回房间换一件,换好了我们再练。”礼仪老师语气严厉,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这是谢夫人专门请来教导她的老师,陈簇不敢拒绝,马上小跑回了房间。
其实她上课前本来穿的就是紧身打底衫,只是出门前照了镜子,一股难以言喻的心情像电流似的窜过全身,类似恶心、羞耻,尴尬得想要钻入地洞。不是不好看,相反是因为衣服太显身材了。
换好衣服,陈簇重新把书本顶回头上。
“腰挺起来,看着我的眼睛,不要躲闪,不用感到不好意思。”礼仪老师双手抱臂,用教棒指她的小腹,“以后你穿礼服去参加晚宴,和绅士跳舞的时候,也腼腆到不敢看他,全程低头盯着鞋子。跳完整只舞,人家也不见得看清你的脸,你觉得这样合适吗?”
陈簇想摇头,但不能动,只能转了转眼珠子。
“所有女孩都想做舞会上最耀眼的存在,哪个不是削破脑袋花心思在服装和妆容上狠下功夫?露肤度高的,凸显身材曲线的,都是尽可能在扬长避短。你可不要小看它,怎么把一件衣服穿得高雅而不俗媚,这里面学问可大着呢。”说完,礼仪老师把陈簇头上的书拿开,让她站起来走几步。
“唔……体重应该开始控制了。每天护肤、瑜伽的初级课程不要落下,你的基础和别人比要薄弱,再不努力只会被甩的越来越远。谢萱小姐可是从小开始练芭蕾,姿态、气质、柔韧度都不是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能追得上的。”
走完路,礼仪老师又要求看陈簇的衣柜。把几件简单宽大的纯色卫衣抽了出来,随意扔至一旁,食指快速拨弄衣架,模样挑剔,显然不太满意。
“都太土了,知道吗?”她拧眉去看紧贴墙根站立的陈簇,“让阿姨处理掉,不要再穿了。”
“可是这些衣服很舒服。”陈簇试图说服她。
“很抱歉陈小姐,我的职责是让你看上去更符合谢家的格调,而不是为了让你舒服。”礼仪老师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见陈簇脸色不对,很快转换了话题,“好了,接下来我会教你怎么挑选一款适合自己的香水……”
礼仪的相关课程结束后,接下来是生理课,中间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虽说是休息,但陈簇静坐在房间,哪里也没去。
没过多久,房门被敲响。陈簇以为是生理老师来了,便说“请进”,却不想探进脑袋的是一个面相憨厚的女仆,她干笑了两声,道:“希望没有打扰到小姐你。”
“是有什么事情吗?”
“啊,是这样…”女仆搓搓手,弯腰从地上搬起纸箱子,走到陈簇面前,“这是谢萱小姐洗澡时要倒入浴缸的牛奶,早晨刚空运过来的。可她短时间不会回家,这牛奶放久了也不新鲜,所以厨房派我过来问问你需不需要?”
谢萱的东西……陈簇一听到就想拒绝:“不用了。”
“留下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女仆顺着声音的方向回头看了眼刚进来的生理老师,又把视线落到陈簇身上,等她决定。
“好吧,你放在那儿就可以。”陈簇随手指了一个地方。
生理老师微笑着拾起一罐牛奶,轻晃几下放了回去。
“你也算跟在谢萱后头捡漏了。这可是好东西啊,用上几个星期,皮肤能像刚剥壳的鸡蛋一样白皙透亮,吹弹可破,你就偷着乐去吧。”
她把镜子摆到陈簇面前,催促道,“好了不多说,让我看看你最近的学习成果。”
“露出受惊的表情,像小鹿一样。对,对,就是这样,舌头要若隐若现…天呐,你的嘴唇有点干,算了这不重要,眼神记得再可怜一点。”
陈簇依她的指示一步步做下来,看见最后呈现在镜子中那副柔弱可欺、任人摆布的表情——她曾在一只围着主人小腿打转,却被一脚踢到墙边的猫咪脸上瞧过。“我为什么要学这个?我应该表现得更加得体大方,而不是让人觉得我看上去很好欺负,不是吗?”
生理老师笑着摇摇头:“我的小小姐,示弱并不可耻,相反,它是很强大的武器,满足敌人的虚荣心,放松他们的警惕,误以为你就和掌上雀一般玲珑小巧,可怜可爱。”
“实际上呢?”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对你来说,任人拿捏地过完一生,也没什么不好。”
陈簇轻笑了下:“也许。”
对方随之递来一盏药碗,里面装着棕褐色稀薄的汤水,最上方浮着茶梗,闻起来有陈皮的清香,喝起来却是又酸又苦,还有点辛辣。陈簇想一口气闷完,但生理老师按住她的手,让她慢慢咽下肚,为了能更好地吸收药性。
这药,据说是以前宫廷王女们用来丰乳肥臀的秘方。谢夫人家中的太姑婆曾是金棘台的女官,和那时的总统夫人交好,因此才有幸得到。
一盏药喝完,不知道为什么,身上出了层细汗,胸口的心跳也加快了许多。陈簇双腿发软,扶着桌角站起来,想要去浴室洗澡。没有力气站立在花洒下面,她跌进了浴缸里。
生理老师跟在她后面,顺势把箱子里的牛奶罐全都拆开,哗啦啦一口气倒满了整个缸,眼睛笑得眯起来:“好好享受吧小小姐,醒来后你会不一样的。”
浴室门被轻轻关上。
旋转按钮,水声大到足以掩盖很多声音。陈簇浮出水面,趴到浴缸边,张大嘴巴,手指使劲捅到口腔深处,刮蹭,喉咙发出几道微弱的呜咽,棕褐色的汤汁随之吐到了地上。
双手聚拢,捧起浴缸的牛奶往地上洒,汤汁被裹挟流向地漏,一点点淡化、消失。
陈簇泡在浴缸里,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被催熟,承担着不属于它的重量,如同一颗青涩的果实,转眼间长成了鲜美多汁的水蜜桃。她环抱身子,蜷缩成一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感到瑟瑟发抖。
谢夫人会把她送到哪儿?
她厌恶的、破坏别人婚姻的仇人之女,如今无人庇护,躲在谢家的屋檐下,她没有一刻不想要将其驱逐。但在此之前,她要挖出每一片果肉,榨干每一滴汁液,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用吸管吸出来,到最后只剩下一张干瘪的皮,她才愿意考虑把其丢至何处。
陈簇心知肚明,可她总抱一种莫须有的期待,期待谢夫人不可能存在的仁慈,期待自己成为一个幸运儿,谢昭能为她在下雨天打伞。雨伞不必倾斜至她那一端,只要,只要能在伞下给她预留一个位置,偶尔冷的时候,他能圈住她的肩膀。
如果在她面前有两条路,她一定会毫不犹豫选择更加容易的那一条。
陈簇屏住呼吸,把脸继续埋到水下,一串串气泡从嘴巴里冒出。
可是谢昭已经无法成为她的庇护所,至少短时间内是这样。即使他回来,也不能改变谢夫人的决定,因为他们对她,是如出一辙的漠视。陈簇曾经想过,去爱他们吧,像蚌壳里柔软的肉接纳误食的沙粒,痛苦地长出美丽的珍珠。去爱他们吧,假装一切都不知道,就像幼时母亲诱哄自己的睡前故事,始终保持一颗善良的心,故事的结局坏人会被感化,她会重新获得大家的爱。
“小小姐,洗澡太久身体会着凉,快出来吧。”生理老师在外面催促。
陈簇撑着两边的抓柄站起身,走动时淅淅沥沥的水渍洒落一地,裹紧浴巾,糟糕的牛奶已经快要把她腌入味。
坐在榻上,女仆把她的脚底轻柔抬起放到膝前,又是修剪指甲,又是涂抹纯露。另一个女仆则是拉来一排的礼裙,一件件在她身上比划,从未见过的华丽首饰,在陈簇眼前亮闪闪发着光。很性感的白色蕾丝边内衣,和让人几乎窒息的束腰,几个人合力在她身后用力拉扯。陈簇的腰其实已经很瘦了,但她们似乎觉得可以再瘦。
*
这一定是个老掉牙的故事。
陈簇被半押着带上了车,面无表情地想。
生理老师坐在她身侧,兴冲冲指向画册上的人像:“金先生怎么样?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虽然年龄大了点,离过婚,但好在没孩子。”
“我都能当他的孩子了。”
“所以啊,如果金先生满意你,你先借住在金先生家,其他事等你成年再说。有些事情要趁早抓牢,你现在看不上,说不定以后哪天你就后悔了呢?”
好吧,好吧,如果这是她的命运……陈簇扯过生理老师手上的本子,一页页细细翻阅。
谢夫人一定会把最好的苗子留给她的宝贝女儿,可想而知,画册上出现的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突出的发际线,浑浊的眼珠子,滤镜也挡不住的大眼袋,被烟熏黄的牙齿,有的尚有家室,甚至连他们的老婆孩子也一齐被贴在画册上。陈簇仔细研读上面的人物信息,发现标注得很全面,上至生平事迹,下至饮食习惯,皆有涉猎,多是律政界人士。
生理老师很满意陈簇的自觉,止不住赞扬点头。她注视陈簇头发上的光泽,还有玲珑有致的身躯,脚趾头粉嫩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亲吻,整个人如同一块香甜小蛋糕,在无声邀请主人用餐。男人们会喜欢的,或者说,没有哪个男人会舍得拒绝这样的生机和活力。
但她同时也生出了些许怜悯,毕竟看见这样一个乖巧的少女羊入虎口,被困在宅院里与日凋零,伤感在所难免。“到宴会上时,尽可能再看看那些年轻男人吧。他们虽然会为你带来嫉妒、贪婪之爱,在床上如畜生般索取无度,不知节制…但也能给你更多的宠爱。”
“哦,我的老师?你这样说,反倒使我不知所措了。”陈簇学做对方的模样,微笑着合上画册。
生理老师握住她的手,用惯常慈悲的语气道:“总之,不管是谁,都是谢夫人给你的机会,你要懂得感恩。现在的你年轻漂亮,何不去拼一把?”
陈簇正要张口回答。
恰在这时,“呯———”汽车尾部突然传来一阵撞击声,两个人毫无防备皆是向前倒去,刹那间安全气囊弹了出来。司机师傅不小心磕到了头,忍不住按下车窗按钮,扭头去咒骂肇事者。
肇事者猛按喇叭,似是还嫌不够乱,震得朝天响,人却依旧坐在主驾驶位上,没有过来道歉。
生理老师晃了晃脑袋,脸色不好看,但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钟,还是忍下了这口气,吩咐司机下车检查车辆有没有问题,没问题的话就不要再耽搁。
司机下了车。
可没过几分钟,便从后方传来喧闹的响动,连车屁股都上下震动了好几下,显然是被人大力踹了一脚。
生理老师坐不住了,对陈簇道:“你在这里安心坐着,我马上回来。”
“我会的。”陈簇乖巧应到。朝后视镜看去,穿黑夹克上衣的男人戴着针织帽,掐住司机的后颈把他的脸往汽车尾灯上怼,气焰嚣张。动作间,一条项链从他领口掉出,闪到了陈簇的眼睛。
“你特么再说一句没娘教的东西,我会让你知道冬天的椿江有多凉快。”
冬天,掉进椿江里可是会死人的。
生理老师冷汗直冒,扒拉他,想要救出司机。
“嘿,不道歉你还有理了。”可惜司机胆子虽小,嘴上却一点不肯服输,梗脖子骂了回去,“你就是没娘教,撞了人家的车还跟大爷似的!”
“对,我就是没娘教。她死了,你倒是让她回来教我啊!”
“你们不要再吵了!”眼看两人要在大马路上打起来,生理老师挡住他们中间,急得焦头烂额,丝毫没有注意陈簇打开车门,偷偷从另一边遛了出来。
陈簇弓着身,为了不发出声音,把脚上的高跟鞋留在了车上。她的皮肤这些日子被养得娇嫩,经不起一点折腾,忍受粗糙地面石子的摩擦,小心挪步到肇事者的后车轮。她想要找条隐蔽的出路,却只能看到桥下宽阔的椿江。
也就是在这时,生理老师的从中和解似乎取得了一些突破性进展,火药味十足的空气即将再一次恢复平静。陈簇来不及去找新的隐蔽物,只能趁着他们不注意,打开后备箱,悄悄地,迅速地,躲到了里面。
她蜷缩起来,捂住口鼻,在发动机的狂躁响声中用力关紧了后备箱。坏脾气的男人,从皮夹里抽出一大把钞票往外撒了出去。原来他们并没有谈拢。
“这样行了吧?”他轻蔑道,转动方向盘以极为漂亮的弧度甩开了这条车道,在生理老师惊惧而愤怒的咆哮中“人呢,人去哪了?!”,脚踩油门,留下一地呛人的烟尘。
望着远处越变越小的车辆,陈簇扑通扑通的心在此刻终于有了喘息的余地。
可紧接着,她又开始为车外逐渐陌生的景象而忧虑。
这章写得我好痛苦,因为很讨厌这些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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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倒带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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