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梅抱着郑安宁和郑安好，领着赵明回到家，丈夫赵乾坤笑着逗俩孩子，“安宁和安好来啦！”
没等他凑过来摸俩小孩的脸，张梅便说道：“这俩孩子以后咱养了，丽英姐生前托付过我，孩子她舅一个大老爷们没法伺候俩孩子，也伺候不好，女方那边嫌他带俩孩子要毁婚，我就给领回来了。”说完张梅有些心虚地看着赵乾坤。
赵乾坤一脸平和，“之前你不说得考虑考虑，再说这么整能行么，孩子不像小猫小狗说养就养，后面她家里人不得来找来啊？咱说不清啊！”
张梅说：“我让立文给写保证书了，证明这孩子给咱养了。”
赵乾坤说：“能行么？”
张梅说：“行，咋不行，回头咱去派出所看看把这俩孩子户口怎么着给弄好，需要啥证明再让立文那边出，户口整好了，谁说啥都无所谓了。”
“只是......”张梅有点为难地看着赵乾坤。
赵乾坤有点疑惑地看向张梅：“咋地？”
张梅双眼微红，含着眼泪，“辛苦你受累了，以后多养两张嘴。”
赵乾坤看出了张梅的心疼，爽朗地笑起来，“哎呀！这俩玩意能吃多点儿？稍微多抡一锄头俩孩子吃的就出来了，累不着！”
张梅心里终于踏实了，笑着看向两个孩子，小脸还黑黢黢的呢，安好还好，一个男娃像个泥球也丑不到哪里去，安宁那俊俏的小脸让灰给斑驳得秀气若隐若现，显得更俊俏了。张梅越看越觉得可爱漂亮。
“赵明，给妈抱点柴禾去，多抱点啊！妈多烧点水给你妹和你弟洗洗澡。”张梅说着去里屋好几年没打开的包裹里找几件孩子能穿的衣服。俩孩子之前的东西张梅一样没拿，不是忘了，是刻意的一样没拿。俩孩子命太苦，之前也没用过啥好东西，张梅想，到自己家来就过新日子了，希望俩孩子后面能舒心点，以前的东西，一样不留，就留在以前吧！
“妈，我也能干。”赵明前脚刚迈出高高的门槛，站在张梅身后的郑安宁就怯生生地说。
张梅回过头来蹲下，用手轻轻抚摸着郑安宁的小脸，笑着说：“叫妈别扭吧？以后不用非管我叫妈，之前那一声我听到就行了，你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叫我梅姨也行，叫赵明他爸赵叔，或者叔，都行。”
郑安宁眨巴着两只大眼睛，抿着小嘴没说话，只两秒豆大的两颗眼泪就滚落了下来，把张梅的心烫了两个窟窿。
张梅也眼含热泪抹着郑安宁的眼泪说：“没事啊！姑娘，到咱家来了，以前的苦日子就都结束了。”
张梅用大铁锅烧了满满一锅水，在小屋里先给郑安宁洗了个澡，浑身上下用肥皂洗得香喷喷的，小脸蛋白白净净，睫毛忽闪忽闪，张梅是越洗越喜欢，时不时地扯过来照着郑安宁的脸蛋就亲两口。笑着嘟囔，“谁有我这命，白捡一个这么大的姑娘，多好！”
郑安宁像是听懂了似的，也跟着笑。
张梅看她笑了眼角的皱纹就更深了，“安宁，你说是不是？谁捡这么大个姑娘不高兴啊！”
这样一说，郑安宁就笑得更开心了。
“赵明啊！再添两把柴禾，把炕烧热乎点，你妹妹刚洗完澡，头发还没干呢，得在炕上腾腾。”说着，她用毛巾把郑安宁身上的水擦干，把新拿来的布包打开，拿出来两件赵明之前穿的衣服，给郑安宁套上，边套边说：“安宁啊，先对付对付，等你叔上县里了，让你叔给你买两件小姑娘的衣裳回来。”
郑安宁没说话，趁着张梅摆弄自己身上衣服褶子的功夫对着张梅的脸亲了一口。
这一口给张梅亲愣在那儿了，两只眼直勾勾地盯着郑安宁，用手抚着她的头发，热热地笑着。
喜欢了好一会儿，张梅把被子扯过来裹在郑安宁身上，然后对安宁说：“姑娘，快去炕头那坐一会儿，把头发晾干，我换点水给你小弟也洗洗。”
门还没打开呢，赵明在外面喊：“妈，好没呢？安好都快睡着啦！”
张梅打开门，“来啦！你给他把衣服脱了，我加点热水。”
赵明笨手笨脚地脱郑安好身上的衣服，像一只笨拙的猴子在剥橘子皮。张梅热水加完回来，赵明还在和郑安好身上的纽扣打架呢。
张梅过来一把把郑安好拎过去：“看你笨的，解个扣子这么费劲。”说着，试了试水温，便把郑安好放进了大洗衣盆里。
不到两岁的郑安好十分乖巧，像个小猫崽，张梅怎么摆弄都行，不哭不闹。
张梅边擦郑安好的身体边对赵明说：“儿子，你也就这个水洗一下吧！也挺长时间没洗了。”
赵明抗拒道，“我不洗！”
张梅说：“咋不洗呢？就着这个机会一块就洗了呗！”
赵明说：“我不洗！”态度很坚决。
张梅仿佛看出了儿子的心思：“咋滴啊？安宁在这儿不好意思啊？没事儿，你上那屋洗去。”
赵明的心思被看穿，“我不洗！”
张梅说：“行，不洗不洗吧！哪天让你爸领你去北大河洗去。”
晚上睡觉的时候，张梅在小屋把三个孩子安顿好，让两个大的照顾中间的一个小的。临离开之前照着安宁的小脸蛋亲了一口，摸了下安好的头，没动赵明，关了灯就出去了。
回了大屋，张梅对躺在旁边的丈夫赵乾坤说：“你哪天再上县里，记得给安宁买两套小姑娘的衣服穿，咱家只有赵明小点的衣服，小安宁穿不合身，也没个小姑娘的样子。”
赵乾坤说：“行！过两天得再补点种子化肥，去的时候给姑娘添两套衣裳。”
张梅说：“给安好也买一套。”
赵乾坤说：“行。”
隔了好一会儿，张梅又说道：“有好看的头绳发卡啥的，买回来几个。”
赵乾坤没回话，张梅耳边响起了微微的鼾声，只几下，便重起来，让张梅也发困了。
村子里就一个学校，两个班级。一个班是大些孩子的，一个班是小些孩子的，不分几年级。教书的是附近村子里有点文化的两个妇女，不知道是高中毕业还是初中毕业，一个人教语文，一个人教数学，还穿插着教唱歌和画画。
郑安宁和赵明年纪相仿，也不用管几月份，只要学校开学，交160块钱的学费，跟着上就是了。陈丽英去世之前赵明和郑安宁就在一个班级，只是那个时候郑安宁总是隔三岔五的才来一次学校。
一大早，张梅给赵明和郑安宁装饭，他们俩一人一个黄铜饭盒。张梅叮嘱赵明：“儿子，走道领着点你妹妹，中午吃饭的时候别忘了放太阳底下热乎热乎，知道不？”
赵明点点头，把两个饭盒全都装进自己的书包，领着郑安宁就朝学校的方向走。郑安宁跟在赵明后面，走到泥路的时候一步一个趔趄，跌坐下去了赵明就回过身把郑安宁托起来。走到小黄土坝的小河前，赵明把书包摘下来背到前面去，在郑安宁前面弯下腰，郑安宁双手搂着赵明的脖子往前一跳，让赵明背着淌过小河。俩人像老早就商量好了，默契十足，赵明一弯腰，郑安宁就知道什么意思。赵明没想说明，郑安宁也没刻意领悟。走到小河对岸，赵明一停脚，郑安宁就松开胳膊，从赵明的背上滑下去。然后，两个小人一高一矮沿着缓坡的路爬上垂直的高坡，再路过一片小树林和林场存柴油的砖房，往左一拐绕几十米的小道，便就到了那个墙面裂了缝的砖房学校。
老师说上课就上课，说下课就下课，说放学就放学，说放假就放假。
这一天是认字和算术，天天都是认字和算术。
这俩小孩很普通又很不同，别的小孩读书他们也跟着读，别的小孩在外面疯他们也出去玩，别的小孩上厕所他们也上厕所。可赵明和郑安宁就是不一样，好像其他人都看不见他们俩，但又和他们在一个场景里共享一切且毫不违和，直到林场技术员家的小孩欺负郑安宁。
林场技术员姓王，叫王有田——一张普通的脸眼睛特别突出，他看人的眼神像是眼睛里射出来的激光，非常集中，赵明每次都觉得王龙他爸的眼睛像两根无限长的柱子，类似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看近的地方就变短，看远的地方就变长。王龙就是王有田的儿子，村子里的人都说王有田的儿子不是他亲生的，是他媳妇和厂长常庆林生的，赵明还不懂是什么意思。他觉得王龙姓王，就是王有田的儿子。
下课的时候，赵明坐在教室里玩放大镜，突然听见外面郑安宁的哭声，他踩着板凳往外一看，王龙那小子正和几个顽皮的小孩往郑安宁身上缠破磁带里的塑料带子呢。
赵明赶紧跑出去，到外面一声不吭借着惯性一下子就把王龙推倒了。王龙家里条件好些，吃得壮，比赵明高半个脑袋。
王龙红着眼睛站起来猛地推了赵明一下，赵明极不情愿地在地上打起了滚。
在一旁坐着闲聊的老师这个时候才站起来大声呵斥，“干啥呢？好好玩儿，不能干仗啊！”
赵明快速地爬起来跑到王龙面前怒视着他大声喊：“你要是再敢欺负郑安宁，我他妈干死你！”
教语文的老师孙海蓝在旁边乐呵呵地说：“哎呀！这还真当自己妹妹啦？还干死？你能打得过谁呀？”
赵明捡起地上的一块小砖头，瞪着血红的眼睛对着孙海蓝指着王龙大吼：“你让他试试！”
孙海蓝缩了缩身子吐干净了嘴里的瓜子皮，“行了！都进屋吧！上课了！”
赵明走到郑安宁面前，把她身上缠着的磁带带子都扯掉，对郑安宁说：“别怕，下次他要是还这么欺负你你就打他，看到什么就拿什么打他。”
郑安宁眼泪汪汪地嗯着，赵明把她脸上的泪痕擦掉，“别怕，有我呢！”
孙海蓝走到门口的时候朝着赵明和郑安宁的方向看了一眼，顺手怼了一下正在进门的王龙，剜了王龙一眼，王龙头都没敢抬便快速地跑进了教室。
中午放学，有离家近的都回家吃饭去了，教室里就赵明和郑安宁两个人，赵明把书包里的饭盒拿出来，两只小手掰了半天也没掰开张梅给他们扣紧的铜饭盒。郑安宁也帮着他抠，抠了半天纹丝未动，最后还是赵明用铁格尺撬开的。赵明把筷子递给郑安宁，郑安宁吃了一口，抬头看向赵明。
“凉了？”
郑安宁点点头。
赵明看向外面的阳光，晒人可以，热饭太夸张了......
想了半天，赵明拿了张纸找了几块碎木头，走向教室门口闲置的炉子旁，打开炉盖子，把木头块放进去搭了个小井的样子，留了个口子，放了几块桦树皮，然后拿着纸转身走向窗台，拿好放大镜盯着最中间的那个小点慢慢变小，几秒的功夫纸就冒烟了。赵明急忙拿着燃烧的纸跑到炉子旁，将桦树皮引燃，扔进小木块搭的“井”里，等到木头烧起来，把两个人的铜饭盒平放在上面。
过了一小会儿，赵明就拿着木棍把两个饭盒挑出来，用橡皮垫着端到书桌上去。结果黄铜饭盒被火燎得太烫了，橡皮太小，赵明经不住烫，一个不小心，自己饭盒里的饭掉在地上，汤汤水水冒着热气撒了一地，香味一下子弥漫开来，把赵明和郑安宁的肚子馋得咕咕叫。俩孩子互相看了一眼，都苦笑着。还是郑安宁先动起来，跑去桌子上撕了两张废纸把地上平铺了的饭菜聚拢到一起端起来扔了出去。
原本两个人的饭就剩一盒了，赵明再不敢怠慢将就，把衣服脱下来拿袖子垫着，托着从炉子里端出来的仅剩的一盒饭稳稳地放在了郑安宁的桌子上，饭盒刚一落定，赵明急忙把手抽出来快速地甩，看了看被烫得焦糊的衣服袖子。郑安宁赶紧过来把赵明的手摊开，凑到嘴边用小嘴呼呼地吹。
“没事儿。”赵明说。
“你吃吧！我还不饿呢！”赵明把勺子递给郑安宁。
郑安宁接过勺子，把饭菜和匀，舀了一勺，一只手举着一只手在下面接着，递到赵明的嘴边，抿着嘴看着赵明。
赵明说：“你先吃，我还不饿呢！”
郑安宁把眉头皱了起来，手又抬得高了些。
赵明有点急了，“哎呀！你先吃，你吃完剩下的先放那，我饿了再吃。”
郑安宁不动，依然固执且吃力地举着勺子，不肯放下，眼神很坚定。
赵明知道自己不吃，郑安宁一口都不会动，便不情愿地张开嘴，把一勺热乎乎的饭和菜吃进嘴里，本能地嚼了起来。
郑安宁这才露出笑脸，自己随意地舀了一小勺饭，放进嘴里笑着看着赵明也开心地嚼了起来。
她这点小心思逃不过赵明的眼睛，赵明拿起筷子，捡了块最大的鸡蛋，与郑安宁撕扯了好几个回合硬塞进郑安宁的嘴里，直到看着郑安宁咽下去，赵明那张被火烤得通红的小脸才笑了出来。
两个人就在都想着对方能多吃点的拉扯中吃完了大部分的菜饭，还剩最后一块鸡蛋的时候赵明刻意用非常生硬的口吻说：“你吃！”
郑安宁不说话，放到勺子里又递给赵明。
这次任凭郑安宁如何皱眉头赵明都不肯吃。
实在是没有办法，郑安宁咬了一半，放嘴里没有嚼，把剩下的一半递到赵明的嘴边，看着赵明。直到赵明把嘴里的鸡蛋嚼了咽了下去，郑安宁才踏踏实实地嚼自己嘴里的。
吃到最后就剩饭盒底下糊了的锅巴了，郑安宁特别喜欢，拿铁格尺戳了下来，嘎巴嘎巴的在嘴里嚼得嘎嘣脆。赵明看着香也放进嘴里嚼，结果刚嚼了没几下，就痛苦地大张开嘴，手往嘴里面一伸，拿出了一颗牙。
赵明含着眼泪笑，郑安宁笑出了眼泪，笑声从村子边学校小砖房墙面的裂缝中钻出来，逆着阳光，飘到天上去又撒在大地上，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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