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是很多个绵绵的中午，苍蝇声是白天的主旋律，蚊子叫是夜晚的交响曲。
一天三块钱的标准对于这样的家庭来说还是有一些负担，所以，稳定在一周六块钱，既不会让张梅觉得亏待了孩子，又不会造成太大的经济压力。
阳光明媚是侵略者的假面，原本村子里所有人都觉得整个夏天就是很多个这样绵绵的中午，可风云难测，从七月下旬开始，大雨像是上帝手里的机关枪，雨滴子弹一样摧残着大地上的一切。很快的，整个村庄变成了漂在水面上的岛，小土房子成了蹩脚的船，摇摇欲倾。
赵乾坤和张梅不用再去山上的地里了，去不了，去了也没用。院子里的水已经越过门槛向屋子里漾，雨依然在下，天上仿佛有用不尽的雨水，上帝要把整个陆地都变成海，认为只要水够多，所有的生物早晚都会变成鱼。
赵乾坤和张梅挽起裤脚站在院子里，水已经没过了他们的膝盖。赵乾坤拿着桶，张梅拿着盆，一桶一盆地将已经变成池塘的院子里的水舀出去泼到门口的排水沟里。可排水沟早就被淹死了，这样做无非就是怕心也淹死了。
赵明和郑安宁还有郑安好挤在门前站在高高的门槛上，看着眼前汪洋的一片。赵乾坤和张梅像两个迂腐的凡人，在和天神争斗着。
赵明想下去帮忙，被张梅呵斥住，这样的活不是他这样身高的小孩子能帮的，所以郑安宁也止住了想要跳到院子里的脚步。
郑安好看赵乾坤和张梅忙碌的样子，“呵呵呵”地笑出了声来。
一向宠爱孩子的张梅此刻罕见地生气了，严肃地看向郑安好，“你还在那笑呢？！今年全完了，山上地里的庄稼全都废了，颗粒无收，一点指望都没有了！你还在那笑！”
郑安宁狠狠地掐了下郑安好，他刚要叫出声又被郑安宁瞪了回去，小脸憋得通红。
郑安宁觉得还不够，训斥道：“你笑什么？饿死你！以后你别吃饭了！”
郑安好没说话。
刚开始还有人算大雨下了多久，到后面没人算了，再到后面张梅和好多人就坐在炕上骂：“操他妈的，下吧！老天爷要绝了这辈人，绝吧！谁都别活，死了倒他妈痛快，省得挨这个累了。”
郑安宁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张梅，只得小心地搂着张梅的胳膊，似碰非碰地抚摸着。
张梅回过头来看着郑安宁，“孩子，今年咱要过个贱年了，山上的地估计都完了，家里一点收入都没有了，你和安好要跟着我们受苦了。”说罢，两只眼睛里面也汪洋起来，和外面的天一样。
郑安宁搂着张梅的胳膊说：“没事儿梅姨，我们不怕，再苦都不怕。”
哗啦啦，雨不停下。
大雨变成小雨的第一天，赵乾坤便迫不及待地上山看地。
张梅嘱咐，“可一定注意，山上路不好走，有水大的地方别硬趟，水不一定有多深呢，实在不行就回来。”
赵乾坤应承着，神情恍惚地扛着一把铁锹和一把大头镐出门便朝着山里走去。
山路泥泞，赵乾坤脚步也沉重，靴子上沾着大泥巴，走两步就得甩两下。雨衣的摩擦声像小鬼在耳边磨牙，小路隔一段就被或宽或窄的溪流割开个口子，赵乾坤狠狠地踏过去，他也怨恨这些流动的没有感情的冰冷。
终于走到自家的地边，放眼望去，几十亩地沟壑纵横，水流的痕迹像是老树的根，看得赵乾坤触目惊心。他手里的锹镐没有用处，排水的沟早已自然形成，好在整个地块西高东低，没有存水，但长出的秧被水冲的东倒西歪，原本平整的土地像湿地公园一样变成了滩涂和小溪。
赵乾坤站在地边，久久没有动弹，他不知道该干什么，该去哪，他没什么能做的。
赵乾坤吃力地走到地中间，弯下腰用手摸着稚嫩的秧，用手感受叶片的虚无，豆杆的硬度，诊脉一样摸索揣测着它们生命的长度。
他使劲将手中的铁锹铲进泥土里，往上一翻，再铲进去，再向上翻，发现深层的土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潮湿，也许这秧苗还有活的机会，可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没有丝毫停的意思，头上的天依然灰白的一片，颜色还是充满水汽。
赵乾坤在地边站了很久，他想做点什么，但想破了脑筋也没有想出来有什么能做的，所以，淋着小雨，朝村子的方向闷闷地走了回去。
到家的时候才下午三点不到，可外面的天暗得像是照着大地的镜子，马上就要掉下来摔稀碎。
张梅看到赵乾坤回来了急忙问：“怎么样？”
赵乾坤说：“要是现在不下，秋天的时候还有可能收点，要一直这样下去，就废了。”
张梅说：“咱家半坡地都这样，那别人家平整的不成鱼塘了？”
赵乾坤说：“白费了，那样的地都能养鱼了。”
张梅叹气。
赵乾坤宽慰张梅，“哎！靠天吃饭不就这么回事么，庄稼不得年年种，没事儿，总有好年头。”
张梅望着窗外叹气，眼泪学着土房草檐的雨水滴下来，“唉！这年头。”
赵乾坤说：“行啦！外面雨还没停呢你又哭上了，还嫌这水不够多啊！没事儿，这还不一定啥样呢，没准到秋天还能收点呢！”
张梅没说话，眼睛依然空洞地看着窗外。
小屋里的郑安宁问赵明，“家里是不是就没有钱了？”
赵明说：“还有吧，就是今年可能挣不了钱了。”
郑安宁说：“那我们把这两块钱给梅姨吧！”
赵明说：“这点钱有啥用。”
郑安宁说：“咱不吃冷饮了。”
赵明说：“嗯。”
外屋的草屋顶漏了，水滴下来落在接水的盆里，滴滴答答。
赵明郑安宁和郑安好在炕上的被窝里，听着漏雨声，眼皮一点点越来越重，随着最后那一声滴答，灵魂快活地逃离了现实，在梦中欢脱。
雨水断断续续一共持续了一个多月，将村子里每个人的心都淋得湿漉漉的。
赵乾坤和张梅在雨停了以后依然忙碌，他们不希望自己的努力配不上老天给的好运气，无论希望多么渺茫，也不能因为是人的关系最后颗粒无收。
赵明和郑安宁这个夏天再没有吃冷饮，倒不是因为张梅没给他们钱，而是雨停了以后天气就不怎么热了。另外经过赵明和郑安宁两个人商量过后觉得除了不吃雪糕以外没有什么能做的事，那就不吃雪糕了。
雨水排尽后院子里垃圾遍地，有牛粪，树枝，草团子，隐蔽处冲出来的老鼠屎和脏东西。赵乾坤和张梅一直没有收拾，没那个心情。
赵明和郑安宁每天都带着郑安好清理院子，把所有脏东西全部都清理出去了，连平常遍地都是的鸡粪如今也只有零星的几泡新拉的，一看见这些郑安好就要去追鸡，气鸡把他也参与劳动的成果给破坏了。
大雨除了摧残庄稼，把赵乾坤家居住的土房子也给泡浮囊了，原本就不立正的墙更浮肿，土房子上面的草皮屋顶也呕烂了，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如果一直这样，房子很快就会塌。
没办法，赵乾坤只能找几个村子里关系还不错的来帮忙给自己修修房子——把屋顶拆了重新做，四面墙也加固一下，实在不行的地方就扒了重新弄。
因为大雨的关系大家地里都没有什么活，村子里闲人不少，老少爷们便都在一个久违的阳光明媚的一天在赵乾坤家的院子里热闹了起来，人们暂时忘却了地里的庄稼，互相唠起嗑说笑起来，只一天，赵乾坤家的屋顶就不见了。
张梅安排帮干活的人吃完晚饭，有几个热心肠的朋友借着酒后的琐碎让赵乾坤一家子上自己家对付一宿，赵乾坤和张梅都没去。陈红霞也来劝，让赵乾坤和张梅带着孩子上自己家住，没有屋顶早晚会很凉，而且万一下雨连个遮挡的地方都没有，不为了自己考虑得为三个孩子考虑。
张梅拒绝了，赵乾坤也不去，但张梅让赵明带着郑安宁和郑安好去，陈红霞劝说不过，也说让几个孩子到自己家。
可赵明不去，郑安宁郑安好也不去，咋说都不去。
张梅就对陈红霞说：“霞姐，不去不去吧，对付一宿马上就完事了，这天没有下雨的样，没事儿。”
陈红霞劝了半天也没劝动，回家去了。
一切都收拾妥当，一家人在屋内矮墙边砖摞上搭了个木板，铺上被褥，五个人全都躺在上面，抬头就能看到天上的星星。
几个孩子很开心，这种体验很新奇，一点没有觉得这是苦难和折磨。
反倒是赵乾坤和张梅，心酸不已，可看到几个孩子在被窝里窸窸窣窣的兴奋劲，消极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也被小孩子感染，看起天上的星星来。
赵明说：“知道那个是什么星吗？”
郑安宁说：“北斗七星！谁不知道。”
郑安好就在旁边叫：“北斗七星！”
赵明又指着一处说：“那这个呢？”
郑安宁说：“牛郎织女星。”
郑安好又跟着马后炮：“牛郎织女星。”
赵明对郑安宁做出一个嘘的手势，然后再指一处问道：“这个呢？”
郑安好没出声。
郑安宁说：“你说呀？这回你先说。”
郑安好吞吞吐吐，“牛郎织女星。”
郑安宁笑着，“那是月亮！”
这一下把赵乾坤和张梅也给逗笑了。
郑安好气不过，“那不是月亮，那个大的才是。”
郑安宁说：“他指的就是那个大的！”
郑安好说：“不是！”
郑安宁说：“你赶紧睡觉吧！真烦人！”
郑安好说：“你才烦人，你最烦人。”
郑安宁说：“你让你赵明哥说，谁烦人。”
郑安好爬过来问：“明哥，谁最烦人。”
赵明把郑安好往里推，“哎呀，压死啦！”
郑安好还在坚持，“谁最烦人？”
赵明说：“你俩都烦人。”
郑安宁就过来咯叽赵明，赵明扑棱得像是掉进了水里的鸡，床板子吱嘎响。
张梅赶紧制止，“行了，别闹了，再闹床板子都塌了，连露天的屋都没的睡了。”
俩孩子这才消停，可时不时的还是有一些轻微的震动，来自于小心的打闹。
张梅不再追究，看着正上方的天空，耳边响起儿子刚才问的话——“那是什么星？那个呢？”她依照着顺序看下去，想着，自己在这生活了半辈子，为什么从未这样看过头顶的星空，也从未想抬头看天过，无论天边是血红的霞，还是璀璨的星。
赵乾坤心里想，要是没有这场洪水就好了，他现在美丽的心情就很单纯，是孩子带来的，那种非常珍贵的美好。可如今，被一场洪水洇湿了，在上面所有的快乐，都起了褶皱和斑驳。
今夜的蚊子并没有太过影响这几个人的睡眠。很奇怪，往常能遮风挡雨的屋子蚊子貌似都比今天多，今天屋顶被拆了，墙也只有一半，蚊子反倒少了。
郑安宁睡着睡着就会用手挥舞两下，赵明又慢慢地下地点了根蚊香放在另一侧，然后帮忙赶走烦扰郑安宁的蚊子。躺下来他就一直看星星，越看他就越觉得离星星之间的距离很近，他很喜欢这样，不忍心睡着，他想陪星星多待一会儿，直到他能梦到它，梦到它出现在他好奇的星星上，和陌生的朋友说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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