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算不上是一件开心的事，即便对于郑安宁来说。
张梅边帮俩孩子收拾东西边询问：“作业都写完了么？”
郑安宁回答得很快，“写完啦！”
看赵明没说话，郑安宁又说：“赵明也写完啦！俺俩一起写的。”
张梅瞟了一眼赵明，“白长一张嘴，说两句话真他妈费劲，还得让安宁给翻译，摆好大个谱！”
郑安宁在一旁陪笑，好像自己的儿子闯了祸。
还是那条路，两个人穿过草甸子，赵明背着郑安宁过小河，爬上大坡再爬小坡，穿过一片树林，路过储油的砖房，便看见了学校的房子。
这个季节的课上得还算稳定，因为这个季节地里活不多，又被大水闹那么一下，活就更少了。老师家也有地，她们要干地里活的时候就放假。
每天这样上课让赵明觉得特别累，甚至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会焦虑，一想到明天早上要上学就烦闷得像是要上刑场一样。有郑安宁在还好一点，要是没有郑安宁，他一定选个良辰吉日逃课出来，就在山林里转悠，宁愿躺田里也不愿意坐在学校的凳子上，赵明觉得那些人不善良，总像是兽或者怪物，不像是人，他们的恶时不时地就在某个细节上展现出来，被敏锐的赵明看到，他特别讨厌。
星期五下午，赵明难得的开心。老师貌似心情也不错，整个一下午几乎都在上体育课——就是有组织的在学校院子里玩儿。
今天他们玩的游戏是斗牛，也不知道是谁提议玩起来的，就是一群小朋友们手拉着手站成一排，迎面有一个小朋友会飞快地跑起来冲撞小朋友们拉的手，如果撞开了，那个小朋友就赢了，没撞开，牵手的小朋友们就赢了。至于撞哪两个小朋友间的手，自己说了算。
赵明右边是郑安宁，左边是陈红霞的孩子李辉，后面是一堆废弃了的贴了瓷砖不规则形状的大水泥块，是林场翻新学校的时候拆出来的，还没来得及拉走，在门口堆了一堆。
站在对面要撞人的就是上次欺负郑安宁的王龙。
赵明把手攥得死死的，要是别人就算了，他不想让这个怪物赢游戏。
王龙后退了好远，像是短跑比赛似的，一个老师还在旁边叫：“哎呀！这么老远是要把谁撞飞了呀！再退都到家啦！”
话音刚落，王龙就飞快地跑起来，在接触之前他早就已经达到了最快的速度，可他撞的不是互相牵着的手，而是赵明的身体。
赵明双脚几乎离了地，胸口像是被猛地挤压了，肚子里好多东西争着抢着往喉咙上窜。王龙是侧身用肩膀顶，赵明两只手都牵着，正面迎了了个结结实实。
落到地面的那一下，赵明感觉眼前一黑，脑袋嗡嗡响，喘不过气来，仿佛地面上的鱼，一下一下无声地含着就是吸不进气。四周的人都蒙了，还以为赵明没什么事在等他自己起来。
终于，赵明在接近生理极限的时候瞬间恢复了呼吸，然后才撕裂般地大声哭号起来。
赵明的右后脑磕到了地上水泥块带瓷砖的一角，直接开了瓢，鲜血捂都捂不住，贴着头皮像是一条刚出壳吐信子的大红蛇，几秒钟的功夫就爬了一地。
郑安宁大声哭喊着扑过去：“赵明！你没事吧赵明！”一边叫一边摆动双手不知所措，怕自己把血流不止的赵明给碰死了。
看见血了，旁边一直看热闹拉家常的老师孙海蓝和马淑琴才走过来，嘴上嘟囔着：“哎呀！这是咋整的呀！快去拿盆。”
孙海蓝用盆接着赵明流下的血，不大一会儿就接了小半盆，好像接满了她要回家做菜或者喝了。
看着接了半天血也止不住，不知道谁在哪拿了块布，孙海蓝拿起来就朝着赵明头上的伤口按了上去，上面厚厚的一层粉笔灰。
赵明感觉麻酥酥的伤口突然像有蚂蚁在啃噬一样疼，哇哇大叫起来。
村子里没有诊所，最近的诊所在十几里开外大些的村子上。学生乱成一团，郑安宁比赵明哭的声音还大，抱着赵明不肯撒手。
孙海蓝大声喊：“这孩子，快上一边去！你哥死不了。”
孙海蓝和旁边教语文的老师马淑琴商量：“淑琴啊？这可咋整？”
马淑琴说：“你看看附近有没有谁家老人在的，带过去瞅瞅，上点药还是咋的，这么淌血也不是个事儿啊！”
孙海蓝拎着赵明的胳膊，看了赵明一眼沉思着说道：“这不早不晚的，谁能在家呢？上老郭家瞅瞅吧。”
“你们快进屋上课去！郑安宁，你也回去上课！”孙海蓝不耐烦地吼起来。
郑安宁哭着叫，“我不回去！我要和赵明在一起！”小手死死地抓着赵明的衣服。
马淑琴说：“你让这孩子也跟去吧，这俩孩子像亲哥俩似的，分不开。”
孙海蓝便领着赵明快速地朝学校南边老郭家走去，手上那块不知哪来的布早就被赵明的鲜血浸透了，一路上殷红的血滴了一路。
郑安宁抓着赵明的胳膊，眼神就没离开过赵明的脸，她心里又气又愤懑，不断地骂王龙，他爸他妈他们一家祖宗三代都在心里骂遍了，只要她听到过的脏话，全都骂了一遍。
到了老郭家，孙海蓝站在大门口边敲门边喊：“郭大爷，在家没？郭大爷？”
不大会，屋里传来脚步声，郭大爷缓缓地走了出来，打开门顺着栅栏缝迎着孙海蓝凑过去的脸看了一眼，“咋了海蓝呐？着急忙慌的。”
孙海蓝隔着栅栏喊：“郭大爷，你快给看看帮帮忙，这孩子脑袋摔出血了。”
郭大爷本来就不利索的腿脚赶忙倒腾。
拉开铁门闩，一打开门，便看到满头鲜血的赵明。
郭大爷皱着眉头说：“这是咋整的呀？孩子流这么多血，快上屋。你给孩子脑袋上包的是啥呀？干不干净？都透了，快拿下去，我屋里有纱布......哎呀！这血都凝了。”
孙海蓝带着赵明和郑安宁进了郭大爷家屋里。
郭大爷打了盆干净的水拿了块毛巾，一边洗一边擦伤口之外的血迹，然后嘱咐孙海蓝，“你把我拿出来的这些去痛片用刀背敲碎喽！”
孙海蓝赶紧拿着纸包的药片出去。
郭大爷一边擦赵明头上的血，一边问在一旁几乎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的郑安宁，“没事的，别哭了嗷，你看这小伙子都不哭了，多坚强，你也不哭了。”
郑安宁哭着问郭大爷：“爷爷，他不会死吧？”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控制不住情绪啜泣得更厉害了。
郭大爷笑着回：“不会的，人哪那么容易死呢！放心吧！啥事没有。”
赵明用手擦郑安宁脸上的眼泪，同样哽咽着虚弱地说道：“我没事儿，不哭了哦。”声音沙哑。
郑安宁听到满脸心疼，哭得更厉害了。
郭大爷把毛巾放到盆里洗着问赵明：“这是你妹妹呀？”
赵明点了点头。
拿着药片进来的孙海蓝和郭大爷小声说：“这小姑娘不是陈丽英家那孩子么，走了以后给老赵家了。张梅伺候挺好，俩孩子比在家的时候利索多了。”
郭大爷恍然大悟般地抬头感叹，“啊......怪不得看着这么眼熟呢！这人老了啊，脑袋记不住事儿，就说么，原来是这丫头。”
郭大爷把捣碎的药片接过来看了看，摆了摆手对孙海蓝说：“拿桌子上用擀面杖擀成面，这不行，颗粒太大了。”
孙海蓝拿着药片又出去了。
郭大爷大声冲外面说：“孩子爸妈知道了么？”
孙海蓝的声音从外屋传递进来，“没有呢！也没个电话啥的。”
郭大爷有点急，“你让住他们那屯子的学生回家给告诉一声啊！孩子受这么大伤你领着可哪到处走，这要是真有啥事你能负的了责任啊！这一会包上还得去头道沟石大夫那给看看，这伤口不小，别给孩子耽误了。”
孙海蓝拿着擀好的药递给郭大爷，“行，一会我找两个学生给送家里去。”
郭大爷皱了皱眉头，“还找两个学生？你自己不跟着？不跟人家长说说情况？到底怎么受的伤什么情况，说明白喽！孩子能说明白么！有什么误会怎么整？你这老师当的！”
孙海蓝叹了口气：“行！那我给送回去。”
郭大爷把药用纱布包好缠在赵明的头上，然后问赵明，“能走道儿不？迷不迷糊？”
赵明说：“能走道儿。”
郭大爷问：“啥感觉现在？”
赵明回答：“疼。”
郭大爷对孙海蓝说：“赶紧送石大夫那去给看看，脑袋不像别的，别耽误，赶紧和孩子爸妈联系。”
孙海蓝这才和郭大爷道了谢，从大门口出去，领着俩孩子直奔去小屯的赵乾坤家。
往日张梅肯定是不在的，如今郑安好要人照顾，张梅在平常赵明和郑安宁上学的时候就得在家照看郑安好，所以只能在园子里干点零活。
孙海蓝领着赵明和郑安宁刚进小道，张梅就看见了赵明头上包着的刺眼的白色纱布。急忙放下手里的镐从园子里跑了出去，跑到赵明跟前就问：“咋了这是？怎么整的？”
一看见张梅郑安宁就哭了，赵明眼里也含着泪。张梅用手擦了擦郑安宁的小脸，一看就知道这脸上的痕迹不是一时半会儿哭出来的，有时间了，俩孩子在外面肯定受了不少委屈。
孙海蓝说：“小孩儿都在学校门口做游戏，一不小心碰到赵明摔倒了，把头摔坏了。”
张梅说：“啥时候摔的？”
郑安宁说：“下午玩游戏的时候。”
张梅说：“这都快晚上了。”
孙海蓝说：“赵明他妈，我们今天下午都没咋上课，光顾着你儿子了。”
张梅说：“孙老师，你先回吧！后面我会了解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该找谁找谁，谢谢你送我儿子回来啊！”
说完没管孙海蓝，抱起赵明领着郑安宁就朝北边冯双河家快步走去。
刚走到大门口，张梅就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双河！双河！”
双河媳妇姜玉芬从屋里出来，一看见张梅抱着的赵明脑袋上还缠着纱布，赶紧跑了几步打开大门，“这是咋地了嫂子！”
张梅说：“你家双河在没？开四轮子带赵明上石大夫那儿。”
姜玉芬说：“没搁家啊嫂子，上山上地了。”
张梅说：“那咋整，咱也不会开车啊！”
姜玉芬想了一下说：“嫂子，你进屋等，我去找我小叔子，他应该在家呢，他会开车。你先进屋，我马上回来。”
张梅冲着已经跑出去的姜玉芬的背影说：“能行吗？那孩子？”
姜玉芬喊：“行！那小孩平常没少摆弄。”
张梅抱着赵明问：“咋样？哪难受不？”
赵明说：“还行。”
张梅又低头看了下郑安宁，笑着说：“没事儿，安宁啊，不哭了啊！看你哭的，眼睛都哭肿了，别哭了，再哭把眼睛都哭坏了。”
张梅搂着郑安宁，摸了摸她的头。
不一会儿，姜玉芬领着她十六岁的小叔子冯双喜风风火火地跑进门，一进门姜玉芬就说：“双喜赶紧去着车。”随即冲屋里喊道：“嫂子，咱走吧！”
张梅说：“哎呀！忘了，安好还在炕上睡觉呢！”
姜玉芬说：“那我不去了，我去你家照看安好去，你们快去吧！”
张梅说：“你不用去，没啥事，俺家你大哥回来你跟说一声就行，估计我们一会儿就回来了。”
姜玉芬说：“行嫂子，你就放心吧！慢点的，有啥事招呼双喜。”
张梅赶紧上车，回头和郑安宁说：“安宁，你也在家吧！”
郑安宁像是疯了一样往车上爬，大喊大叫，声音比四轮子突突突的声音还大，“不行！我要跟着赵明！我要去！”
张梅没办法，放下赵明便就抱郑安宁上了车。
冯双喜开着四轮车，排气管墨蓝色的烟吐个不停，被风拉成了一条线，蜿蜒地朝着头道沟石大夫的诊所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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