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凌寒起了个大早。可是,事态远比他想得严重。
近年关,大雪,家家户户大都不做工了,也正好趁此机会犒劳一下辛苦一年的自己,洛阳城此时一派温馨热闹。这时冷不丁在雪中冒出一无名尸体,且死于一刀毙命,被雪冻了两三天,那人死状着实凄惨。不知是谁传的“变态杀人”,又不知是谁传的“官大人草菅人命”,这两个说法迅速在人们口中发酵,一时间人人自危,街角巷尾,小孩子被勒令不准出门,大人们也非必要不外出。洛阳城忽地冷清下来。萧喆也很快闻到了风声,于是她严肃地下了通牒:年前,此案必须破。不论是布衣平民还是什么达官贵人,上天入地也要把他揪出来。
凌寒去现场复勘的时候,只恍惚看见几位稀稀拉拉的赶路的行人。凌寒不禁被冻得缩了缩脖子——
这桩案子凭空出现,目前仍疑点重重:是何种动机、为何选择抛尸而非掩埋?为何看着死者的内外衣风格如此迥异?……但是,线索只指向一条,凌寒别无选择,只能就 “一刀毙命,疑似剑伤”这一死因抽丝剥茧,或者干脆说:碰碰运气。
不论是常理,还是照陆天眠所说,能使用“剑”的必定只有两类人:一类是公子哥儿们、一类就是宫里的达官贵人,他们无一例外的都很有钱或者有权,或者兼而有之。而后者,即使他们不一定比凌家富有,地位也比凌家这类纯做商人的高些,若想查他们,父辈的资源都未必用得上,只恐怕得动用制勘院的调令。
就此,凌寒打算先从公子哥儿们着手:舞剑算是风雅之事,在公子少爷当中十分流行,但舞得好的少爷们无几,只有些个“誓于黄沙百战,光宗耀祖”的通晓一二。(或许等到他们有机会直面战争的残酷的话,他们就会马上把这番话咽回狗肚子里去,说不定剑都扔得远远的,隔天就把口号改为“蟾宫折桂、光耀门楣!”)凌寒脾气别扭,但也毕竟算个少爷,虽不与这些人交好,也都算相互认得名字。且这些喊着“男儿何不带吴钩”的英雄们,往往带有一股子天真纯粹的义气,虽然可能性极小,但也存在过失杀人的可能;若不是他们干的,出于义气,他们说不定会出动社会力量帮忙,那也不算全无收获。
洛阳的没有沾上政界的公子少爷们大概就张谈瀛、于正夔与凌寒比较相熟。趁着今天走完现场,凌寒决定顺道把两家分别拜访一下。
张谈灜在张家排行老三,张家家风端正,张谈灜为人自然清逸雅致,是街坊们都公认的正派好人。比起他家其他几位一心扑在生意上的,张谈灜算个才子,平日里很爱看书,因此大家都猜测:他喜欢舞刀弄剑,也多是为了那股子英雄气,不至于让自己显得太文弱。每当大家问起,他也只是呵呵一笑。他父母希望他进宫当差,他也一直推脱,不知何故。凌寒虽与他接触得不多,却也清楚张谈灜这样的正派君子九九成与杀人抛尸之类的没什么关系,以此事叨扰人家,凌寒也有点不好意思。但又实在是不巧:那名死者被发现的地点就在巷子西边尾巴,与张谈灜家的府邸离得未免太近了。
如果凌寒根据检验推测得没错,的确是抛尸掩埋的话,就常理来讲,发生的时间就应该是夜晚,那么他们家门口小厮说不定会听到点声音,或者,甚至看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
就这么想着,凌寒已经来到张府门口,抬手扣了扣门。门口的小厮倒是机灵,见来者是凌家二公子,马上便迎上去,招呼他来到会客厅。去前厅传完讯那位小厮就马上折了回来,笑嘻嘻地搓着手道:“凌公子,我家三爷还在学堂没下,您且先等!公子若有什么要事,小的帮您传话去……”
凌寒摆摆手表示不必:“有劳,你家公子也着实是刻苦啊。”凌寒笑笑。
“老爷夫人都希望他中的。比不上您,扎实考进来的,要我家公子也高中,哎呦!让我们也跟着沾沾光嘞!”
“你们府邸上下脾性算是相随的。”凌寒伸手去拿盘里的果子吃,随口问道:“守门倒也是个辛苦的活计……对了,守着门的,一直是你哥儿几个么?”
“哈哈,公子真是过奖过奖!辛苦的呀,直是我们几个白天夜里守着。公子是不知道,这夜里风多么刮耳朵,头都要冻掉哩!”
“大风大雪,那倘若外头有人翻墙岂不也是听不见?”凌寒叹了口气:“按我说,守夜的也是白瞎,有这功夫不如让你们都去睡觉好了。我家就没有守着夜的,不一样平平安安?”
“不会不会!”那小厮连忙摆手:“哥儿几个眼睛利着呢,方圆几里的小贼咱都能给他瞄清楚。”
凌寒心里忽地一滞,凑近那小厮一点。凌寒漂亮的脸在小厮面前猛然放大,晃得那小厮有些不好意思。凌寒忽略了他的不自在,放低声音接着说:“管家哥儿,昨天你家旁边不还挖了个‘老去的’,这几天夜里你就没闻到一点风声?”
小厮小退一步,挠了挠头,思考了一会:“嘶……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确有这么回事儿。三天前,就两人穿着黑色衣服、一人鞋子是红的,那个红鞋子雪地里还挺显眼,虽然不高,就到我,大概到我这儿!”小厮伸手比了比,在他的嘴巴处凭空地划了两下,又“啧啧”两声:“倒是气派。摸着黑脸我看不太分明……好像还有一辆小轿子来着。反正他们窸窸窣窣了一阵子就走了,左右也没有做贼的意思,我也不好追。原来是出了这档子事!公子怎么了吗?”
“没事……就是想到我等会可能还有点事,再一会也要走了。麻烦哥儿去你家三公子那看看吧。”
“得嘞!”那小厮又哈哈地跑去了。
再过一会儿,张谈瀛后跟着小厮,款步踏进了会客室。
“公子久等。”清朗的声音先谈瀛的脚步从门口传出来,凌寒探头一看,来者果真是那位俊逸挺拔的公子。
凌寒站了起来,客气道:“哪里?不过小一个时辰。”
“……”
张谈瀛仍然维持客套的微笑:“天寒地冻,难为予游亲自走一趟,怎么,发生什么了吗?”
“也是,科考在即,三爷您应该是两耳难闻窗外事的。这样的,昨日有孩童在您家院门口挖出一具男尸,闹得洛阳城人心惶惶,上面气极了。因此,我受萧院长所托调查此案。”
“这样啊。近年关,也是可怜……这几日夜里,也都有阿木与来桂守着,若是予游有什么疑虑,尽管问他们,我这主子在这,也料他们不敢撒谎。”张谈瀛佯怒地扫了眼来桂——即方才伺候凌寒的小厮,来桂马上配合地点头,做出一副顺从的样子。
凌寒不好拂张谈瀛的面子,只好把张谈瀛来之前问过来桂的话又重复一遍,再得出来与之前几乎一模一样的回答。问完话毕,张谈瀛便吩咐来桂回岗工作了。
张谈瀛看凌寒脸上浮现几分失落,不免恻隐,他摊了摊手,安慰凌寒说:“予游,世上很多事啊,也不过是无奈二字,‘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正如现在的境况一般——如你所见……”
“谈瀛。”凌寒打断他的一通叽里呱啦,直接道:“今日我来,不仅是想找寻埋尸的线索,更是希望公子坦率些,方便的话,能否将府中侍从的名字都点一遍。”
“你怀疑我?”
“我本意是不愿的。”
“好,好。我倒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张谈瀛无奈地叹了口气,命令他的贴身婢女:“把府中下人,无论男女,都叫来会客室,另外,把府中下人的名册也一并拿来,让凌二公子亲自点!”他又回过头看向凌寒:“这下总行了吧。”
凌寒见目的达成,心下一松,也不过多拿架子。他向前抓住张谈瀛的衣袖,笑眯眯地扫了一圈周围,用人们正马不停蹄地赶过来;最后,凌寒的目光定在张谈瀛脸上,他仍然抬着眼睛:“真是太麻烦三公子了,你都不知道我为这案子多么头疼。倒是叨扰了三公子念书。”
张谈瀛眼见凌寒变脸真是比翻书还快,但看着凌寒满脸真情实感,甚至带着些谄媚,不阴阳怪气,凌寒确实是……挺漂亮的。突如其来的想法钻进了张谈瀛的大脑,他的喉咙哽住了一般,半晌才说:“也……没有,举手之劳罢了。”
成群的用人在外院候着,饶是凌寒,看着这夸张的阵容,眉梢也跳了跳,这么多人,哪怕是要造假或代名,这么短时间内恐怕也很难做到吧。凌寒默默地想。但他面上不显,只公事公办的将他们对着名册一一清点看看是否对应。点完最后一人,凌寒感觉口干舌燥,心里生出一种解脱之感:终于,完事了。
这份名单也没什么问题,用人们也没什么问题,张谈瀛也没什么问题。凌寒拜别了张谈瀛,出了张府。出门时来桂与阿木还在外头扫雪,来桂热情地与凌寒挥手告别:“公子慢走!”凌寒微笑着点点头。
张谈瀛目送着凌寒走远,待到凌寒走出他的视线,他笑容收敛住。“来桂,阿木。”
“在。在。三爷还有什么吩咐?”
“下次凌寒再来,尽量就不要让他进了。如果找我,就说我不在。”
“哦哦。……嗯?”来桂与阿木皆是满头黑线,但是主子们的事他们也不敢多嘴。他们反应过来,张谈瀛已经进了府里,“砰”的一声带上了大门。
这边凌寒已经挪远了,但脑中的思考却没停下:按理说,守门的来桂既然听到了声音,为何没有任何反应,真真是像他所说的“看那两人没有威胁”么;张谈瀛自家门口埋了人,他为何一点也不关心案件进展;而且张谈瀛的态度为何遮遮掩掩;但若真是张谈瀛所为,那他为何又将人扔在自家门口,这是很冒险的,哪怕现在无人发现,过了几天化雪,那尸体必定是会露出来的。
凌寒想不明白,只好先去于家调查。
凌寒是很不愿意接触于正夔的。
早几年,于家与凌家生意往来很密切,两家长辈关系很不错。再有,凌家姐姐那是一个风华绝代,于正夔只一见便红了眼,想要把人收入帐中。凌家初来洛阳,并没有过多听闻于正夔那些风流债事,加上于正夔隔三差五便疯狂地制造“巧遇”,几乎把追人的手段用了个遍,凌楣终于在他的穷追不舍下点头了。两家人也欢欢喜喜地定下了婚期。但是,此时,十分不巧:凌寒来了。彼时凌寒从维扬升到洛阳,也是在萧喆院长手底下工作。当时凌寒奉命彻查一朝廷要员开瓦子的勾当,而且当时调查小队并没有大张旗鼓,而是假装客人暗中潜入了瓦子,决定从内向外,先探清楚内部结构再进行下一步动作。那个瓦子的身份认证手续十分严格,凌寒等人好不容易蒙混过关,正当凌寒准备松一口气,他竟然看见了——
笑得餍足的于正夔。
于正夔!
凌寒与于正夔只有几面之缘,每一面,于正夔在他跟前都装的温和有礼、谦谦君子。但是此刻,这位“好君子”正在瓦子里污言秽语、“群情激奋”。好样的,他竟然还敢玩多人运动!凌寒想到这样赤果滚在床上厮混的浪当公子,居然要成为自己未来姐夫!是可忍孰不可忍,凌寒登时就炸了。
“你在干什么,给我滚下来!”
于正夔显然没有想到,在这种私密场所竟然能碰到他的小舅子。他一愣,赶忙手忙脚乱地穿衣服。还不忘帮他身边的小美人盖上被子遮着。
“你真是好样的。呵呵,你父母夸赞你至纯至性,果真啊。”凌寒冷冷地瞪着他。
“我……”于正夔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自然是百口莫辩。他想着要不然破罐子破摔,凌寒却没有给他任何狡辩的机会。
“这婚,爱谁结谁结!我姐他大爷的不陪你玩了!”
于正夔终于来劲了,捡起他公子哥的顽劣,也不顾此刻他衣服乱七八糟的狼狈,他厉声道:“你又算什么东西,你姐都没说话呢,你说不结就不结?”
“是啊,你觉着凌楣心里是你重要还是我重要,当然我说了算,怎样?”
“呵,这还轮不着你说话!我告诉你,我可是跟你姐上过床了,现在退婚,她不就是个不完整的女人。我看,全安阳还有谁敢娶她。”
“哟,”凌寒见于正夔一幅得不到就诋毁的阵势,心下火更大了,“上个床就不完整了。你是掏了她的心肝脾胃肾还是怎呀?怎么也不想想自己,被那么多女人/玩过,你是谁——千疮百孔于哥?到底是我姐上赶着嫁你还是你赶着凭我姐的条件和外貌来吹嘘你追人的能力啊?”
凌寒翻了个白眼:“没用的人才会想用结婚证明自己的价值。”
“废物。”
“你!”于正夔简直气急败坏,但是,迎着瓦子里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看客,他要打人,脸就真的丢大了。他最后只闷闷得憋出一句:“你等着!”
而凌寒,不仅没有等着他日后的疯狂报应,甚至没有等到他把话说完——凌寒根本就不想理会他,直接转身潇洒地走了。
于正夔倒真没有让凌寒后悔的本事,就连凌寒调查瓦子一事,他也没有办法使绊子。最后,经这么一闹,婚事当然是办不成,而凌寒和于正夔的梁子,就这样结下了。
此刻凌寒正站在许久未“领教”的于家门口,一时犹犹豫豫,正在与自己进行心理建设,当然,还有心理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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