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别允没有料到,第一个发觉的人,会是飞鸿。
非但被她察觉,还察觉得如此深入。且她没有率先将此事告知傅莽及其他同盟,而是选择与她谈判。
别允不知她何意,试探她道:“飞鸿仙子,近日在万春园,待得可还习惯?”
飞鸿知她打的什么哑谜,浅笑道:“习惯,习惯得很。想来,若是当初未得东家收留,我如今,还不知混在那个秦楼楚馆。”
别允端起茶杯,徐徐饮啜。
而后缓缓放下,道:“既如此,仙子可要好好感谢李掌柜!”
这样说着,就见飞鸿从座中起身,款步至别允面前,合手躬身。
“飞鸿,谢过清平公主。谢公主相救之恩,谢公主收留之恩,更谢公主,数次饶奴,不敬之恩!”
见她挑明,别允心下登时放宽,自饮自酌起来。
飞鸿瞥着她脖颈下,若隐若现的那些殷红,笑着说道:“公主与世子琴瑟和鸣,真是让人艳羡不已。”
别允知她含糊其辞,仍是什么话也没说,继续自顾自地喝茶。
她如此泰然,飞鸿反而坐不住了。自己本就是来投诚的,她若作壁上观,自己又待如何?
思忖着,她上前两步,跪地伏身道:“飞鸿往日在望春楼,恩客众多。曾于无意之中听闻一桩丞相府的旧事,事涉当今皇后,不知公主,有没有兴趣一听?”
别允不予应答,又饮一杯茶。
“女子生来便要比男子体虚,公主或许应该少饮两杯茶!”飞鸿见她不说话,硬着头皮道。
别允这才开口问道:“你来找我,意欲为何?”
飞鸿轻叹一口气,总算是问到点上了。
她道:“飞鸿身负世仇,想必公主早有所知。世人皆言,有仇不报,非君子。但飞鸿一届小女子,称不上什么君子。”
她说着,停顿片刻,去看别允眼色。然,后者正饮着茶,根本无暇看她。
于是她又继续说:“我七岁那年,便只身入了红尘。一朝云端,骤入污泥,以往骄傲不已的玩意,也沦为求生的技艺。周身所绕,不是同行,便是恩客。无人知我,红尘多艰难。”
她边说着,边笑着,那笑中没有喜悦,满是对自己的嘲讽,满脸溃然。
“一路走来,我已是累极。我不想报仇了,不想拼尽全力,消耗自己的发肤,践踏自己的尊严,只为了报仇”
不知何时,别允已定定注视着飞鸿,挪不开视线。
别允以为,傅莽于飞鸿而言,总该是有些不一样的,不然她为何以傅郎相称,又以妾自称。
可她今日这般言语,倒让别允不知该将傅莽归入哪一类才好。
而她,愈发的歇斯底里。
“我不想再为了那些不存在的人,那些堙灭已久的名誉活着。我只想为我自己,为我自己,体面地活!”
体面地活!轻声细语四字,听起来却极为诱惑。
只为自己,体面地活!
体面地活!
别允慢慢品味着这句话,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每念一遍,都发自肺腑地感叹,她说得真好。
不知为何,她心中一直有一处地方,在隐隐煽动,好似受到鼓舞般,不停地给着回应。
体面地活,这世上,有多少人不想体面地活?
“好,说得好!”别允大力鼓掌道。
“请公主,助我!”飞鸿再次跪地恳求道。
她明白,自己在清平公主面前这第一关,已经过了。
果不其然,别允紧接着说道:“会说,便多说点。”
这一句会说,是在夸她无疑。
而下一句多说,便是在点明,要她详细说说,先前她提起的,关于皇后的大事。
飞鸿心下一喜,连忙上前道:“公主有所不知,正所谓,树大根深,这百里一族兴盛至此,其下更是盘根错节,旁支众多。约莫三四年前,飞鸿有幸到府上献艺,偶然得知,十多年前,百里皇后待字闺中时,曾私下到旁支募集百工,说是一岁为期。”
飞鸿说着,见别允眼神愈发难测。
“可一岁期至,百里府,却不愿将人交还。”
她适时停顿。
别允抑不住心中激动,追问道:“然后呢?”
她这才继续说:“那位大人说,百里娘子若是直接说了不还,他也不能置喙。可她派来的那位公子和言善语,说将人借走,到期必还,他又怎能不去问上一问。”
“可等他去问时,百里家竟将他逐了出来,还说,让他切莫胡言乱语。”
“不要胡言乱语!”
两道女声同时响起。
飞鸿惊讶地望向座上之人。
“公主如何知道?”
她是真的好奇,此等秘辛,若非那日那人饮多了酒,无论如何也不会有旁人知道。
她在当场,所以她知道。清平公主并未在场,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倘若清平公主连这事都知道,那她的投名状,这唯一的指望,还有什么用?飞鸿心想着。
自那日在万春园被清平公主救下,她便看出来,这位公主与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不一样,她虽居高位,却能怜悯弱小。
飞鸿想,如果是她,说不定可以帮自己脱离苦海,所以,她一直暗中观察着她。
恰逢这回,飞鸿从小厮口中偷听到,清平公主在暗中探查百里皇后闺中密事,而她又恰巧知晓。
这一切的恰巧给了她信心,于是才有了昨日混淆的一幕。
“我猜的,你继续。”别允道。
飞鸿心中隐隐有一丝庆幸,好在公主不知道,否则,她连这点价值都没有了。
她道:“公主知道,那些失踪的百工都去了哪儿吗?”
“去了哪儿?”别允好奇问道。
“他们呀,都被留在了那座荒园里,尸骨无存!”
说话间,数年前,那位大人与她讲起这句话时满脸阴森的模样,骤然浮现眼前,那种骨子里的寒冷瞬间透遍全身。
别允亦是顿觉毛骨悚然。
留在了那座荒园。什么意思?这样想着,她便问出了口。
飞鸿回道:“当时奴家年纪小,听了这些,只觉吓人得很,也不敢多问。但奴打从心底觉得,那位大人,所言非虚!”
“那你,是否有将此事说与世子?”别允问。
“未曾,一来,世子不关心这些秘辛,二来,世子不信无证之辞。”
原来如此。
别允心道,不信无证之辞,那是因为他自己整日混口胡说,自然知道,这嘴上说的,有多不可信!
作为这次投诚的条件,别允答应飞鸿,若寻到机会,定会助她脱离奴籍。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思考飞鸿说的那句话。
被留在了荒园。
说到荒园,她耳边忽然回荡起少年清逸的声音。
“这西园,若是其他时候来,必要以为是哪处荒废的园子。”
还有清和轻灵的声音。
“若是它日来,这园中无甚颜色,光秃秃地,便与荒园无异。”
是去岁冬九九时,她去相府西园那次。
那么,如今看来,那座风光大盛的梅园,便是飞鸿口中的荒园吗?
长达数十年,在那繁花似锦的梅园下,竟长眠着成百上千条人命?
那些工匠呕心沥血造就了这座名园,最后,还要被榨干最后一滴鲜血,来成就它?
这样想着,她不由得回忆起自己编纂的故事,九尾狐的结局。
爱人的发簪穿透玲珑心,滔天的欲念扼杀了不死仙灵。
倘若故事里的白简简,可以为了权利杀死九尾狐,那现实中的百里皇后,为什么不能为了皇后之位,杀死曾经的挚爱?
那从楚国远道而来的世外人,究竟会被埋葬在他为爱人亲手所植的相思树下,还是桃树?抑或,是成了牡丹花下的冤魂?还是鸳鸯藤下?
这样想着,她胸口越来越沉闷,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侵袭着她的身体。
一直以来,她都不明白,为什么被嫌恶的,被讨厌的始终是自己。
今日,她终于明白。
对于皇后这样的人来说,喜好是没有缘由的,喜欢和讨厌,都只在她一念之间。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被她喜欢,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可能不知道是这一刻,还是下一刻,就把性命丢了,连个善终也没有。
她的头阵阵地疼,疼得发昏,心气一浪一浪上涌,呼吸捱得又长又重。
须臾间,万念起。
如百里皇后那样尊贵,看她大抵与看地上的蝼蚁没有分别。
可人就是人,不是蝼蚁。
一瞬间,毁天灭地的愤然喷薄欲出,心中怒火熊熊而生。
马车在长公主府门前停下,她掀帘出来,眼中已不复去时的平静无波,取而代之幽深莫测。
猛然对上傅莽温柔的眸子,惊得后者为之一顿。
她未做停留,径直走了进去。
只跟在身后的紫苑匆匆行了一礼,又赶紧朝着别允追上去。
傅莽出府本有急事,但见她这般,心下莫名难安。
于是折返回去,将别允截在半道。
“公主早上起床,为何也不唤我一声?”他贴身耳语。
别允微微转头,流苏打到他脸,他忙退后一些。
她不答反问:“世子此番出门,却是要去做什么?”
傅莽眉间微凝,想着,怎么一早起来,脾气就这么大?
昨晚,她可不是这样的。
果然,女人心,如海底针,神秘难测。
他此番出门,是为了去拿百里相国伯父家的秘密账本,为了这秘密账本,他们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甚至中途折损了两名手下。
事关重大,他自然不能如实告诉别允。
她的眼神光明磊落,静等着他的回答。
不知为何,他的心里竟然产生了某种异样的感觉,混杂着心虚、内疚,还有一丝赧然。
他忽而俯身,在她唇边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一种被雷电击中的酥麻感瞬间袭遍全身,她不可置信地望向傅莽。
超级无敌感谢收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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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燃烧命火,但求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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