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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执手

在一天天溜走的岁月里,女孩渐渐长成了少女,身子抽条,高了不少,也不再似曾经那样纤细。圆脸依然灵动白净,除了少了些脸颊的肉,都还似从前一样。她像在也混成了妖界出名的人物,毕竟妖们可都是见过那白纱摇动的车厢里,一个离少主坐得极近的女妖的身影。楠安有时会陪白念生出街走走,有时就守在殿里,打扫打扫卫生,打理打理后院的花。她习惯了依旧清冷的两人的饭点,也习惯了热闹的餐桌。她在妖族皇室的大殿里走动,像寻常地走在自己的家里,渐渐的也生出了归属感和依恋。这种感觉十分难缠,你既不想被它缠上,也不想这辈子都见不着它。所以既苦恼,又甘之如饴。殿里的其他侍女都待她不错,见了她也会客客气气地问好,或是开几句玩笑,不问不该问的,不说不该说的。除了一个不久前刚来的女妖,据说是被妖王丢来的私生女,名叫白墨。她见了楠安,总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带着嘲弄的不屑。楠安总觉得这敌意来的莫名其妙,于是干脆当没看见。

白念生和从前没有任何变化,但总是会在各种地方和楠安偶遇,然后说说笑笑间把人拐走。

“我今天新酿了一罐酒,自己酿的哦。你馋不馋?”他晃着一个葫芦,眼神得意。

楠安,把葫芦拿过来,打开盖,闻了闻。“香。”她把葫芦又扔给白念生,评价道。

“欸,怎么不尝尝?”白念生被她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

“少主,我今天有事要做。”楠安叹了口气,边说边往前走。

白念生两步跨到她面前,挡住。“不是,你不是本少主的贴身侍女吗?怎么整天这么忙,我都不知道你忙什么。”

“秘密。”楠安比了个嘘的动作。

白念生别开脸,“嘁,神神秘秘的。”他提起酒来喝了一口,满口酒气道:“限你三个时辰忙完。晚上去坠月湖等我。”

少女自答应着走远。白念生一人喝着酒,本是要去亭台吹吹风,突然猝不及防地被人抱住。他吓一跳,把人推开,看清是个姑娘,长得像是红狐一脉,而红发间又掺着一缕白。“哥,终于见到你了。她静擦起眼泪,口口声声地叫着哥。”“你谁?别乱认亲。你看看我们像吗?”看着少年冷漠甚至厌烦的神情,白墨一怔。“哥,我是白墨啊,小的时候,你还……”

“滚。听得懂吗?”白念生打断了她,浅金色的妖瞳危险地竖了起来,泄出丝丝妖气。那是来自白狐血脉的压制,妖神的气息。白墨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我从未有过什么妹妹,我爹那个东西在外面乱搞出来的杂种,我不认。你本分点,赶紧滚,别来染指我的生活。”白念生见她愣在原地,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暗骂一声,转身就走。

他见过的女妖可多的是,孰人事有求于他,孰人是想勾引上位,他一看便知。可笑,妖族少主又不是傻子。这样一段不认亲的感人桥段放在画本里还有人爱看,放在他身上,那就是纯粹的俗套。这世上所有人都是带着母的接近他,都笑里藏刀,和他那个爹一样,盯着他修成几条狐尾,盯着他有多少威望,多少本事,再选择停留或者不停留。只有一个人,在着妖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人愿意义无反顾地奔向他,愿意用那双干净的眼,完完全全地接纳他的所有。愿意陪他任性,陪他走过漫长的春秋。是人又怎样呢?出身卑微又怎样呢?也许能这样走下去,也挺好。

被白墨打扰过,白念生也没了独酌的心思,直接去了坠月湖。

坠月湖之所以名唤坠月,正式在于它湖心的一汪白泉。没有源头,没有尽头,像是自在其中周而复始,也像被四周的水纹恒古的囚禁。是月,疏离,淡漠,泛着月白的水泽,似神明的眼波。落在水中,忧伤,朦胧。白泉周的水也和普通的水不同,像流动的水晶,任何一尾鱼都是一条蜿蜒的碎隙。它们忠实地守候在坠月身边,不知缘起,不问源落。坠月湖上空横着一枝孤木,是从湖边的妖榕长过来的。它的树皮被月光磨得圆滑,榕的根须温顺地垂到湖面,在白泉之上,似想触碰又怕亵渎的手。

白念生纵身跃到树枝上,坐下,喝一口酒,望向湖面。他记得儿时母亲常带他在湖边玩。他修炼,母亲就幻出狐尾,让他靠住。那些是渐远的欢笑声,是他逐渐褪去的天真,是他想怀念却不得放下的过去。他不再是可以躲在母亲身后耍剑的孩童,用最大的力气也破不了母亲的食指尖。他是妖族的少主,妖界的希望,是在无数的离别和相逢中成长的大人,他谁都不能依赖,他只能是别人的依赖。“我也太矫情了。”白念生嗤笑一声。“母亲已经逝去太多年,多到我都忘了最后见她,是哪天。白念生啊白念生,你早就该明白,有些事情,有些人,你用尽全力去挽留,也不会圆满。”他垂眸,眼睫微颤。

“怎么了?躲这么高,独自伤怀啊。”楠安声音清脆,像切开浆果时带沙的脆。

“唉,楠安,我估计是醉了。”白念生招招手,示意她坐过来。“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楠安看着他,他很少露出这种表情,瓷白的脸似疯长的菟丝子上一点霜。“我母亲以前,是个一顶一的美人儿,是古老白狐的另一脉,最接近妖神的一脉。她妖力深厚,性子温柔,每次笑起来,像昙花初绽,让人甘愿为她献上神魂。可她偏偏爱上了一个混蛋,一个该称呼她为姐姐的狐妖。我父亲,是白狐,但和上古一脉比起来,血缘就差很多。他和母亲没有血缘关系,他单纯地被母亲的样貌吸引,为强大的妖力痴迷。所以他带着目的,步步为营,让母亲心甘情愿地落入这个圈套。他太有手段了。把违心的话说得像誓约,像凭这一嘴戏言就能对抗沧海桑田。母亲也许猜到自己会被骗,可她还是和父亲执手,她想和他执手,很多很多年。”白念生顿住,他哽咽了,泪珠似凝固的流光,在眼眶踌躇许久,认命地落下来。

“她死了啊,她死了。她死在无数句同样的誓言里,死在无数次父亲冰冷的眼神,死在那妄图杀她夺取妖力的残酷现实!她的骄傲,她的自信,她的大度,只能在一次次退让里变成最后一样东西——体面的结束。母亲死了,父亲理所当然地成为妖王。呵,理所当然。”白念生咬住下唇,咬出血丝,丝丝血红,在白里晃眼。

“少主。”楠安把手搭在他肩上。少女的手像羽毛,掌心柔软,带着浅浅的温度。白念生转过脸,泪痕没入肌肤的纹理。楠安从怀里拿出一方手绢,小心地为他拭去回忆里的苦,沾上若有若无的香味。

“这是……”白念生抚上她的手,把手绢拎到眼前。手绢的右下角绣着一朵山茶,绣工不怎么精巧,收尾处还露着线头。“这几天和白芷学的。我不会女工,尽力绣的,本想着送你作生辰的贺礼。”楠安的手从他指尖溜出来,扯回手绢,然后从下睫拭起,拭过泪痣,拭过脸颊,最后扫过沁着泪的薄唇,似佛过的山茶的柔荑。

“这世上有太多失意,可依然有人飞蛾扑火地执着于一份永远。”楠安看着他,神色忧伤又无奈,又似释然。“在遇见你以前,我习惯了失去。现在,我却害怕拥有。拥有的,也许不知何时就消散,像每个人心中变化莫测的心事,似良心与恶性与生俱来的交替。小时候,人界发生暴乱,母亲抱着我,拼命逃到妖界,在山上的寺庙里躲着才逃过一劫。母亲身受重伤,不久就去世了。我摸爬滚打,乞讨为生,好不容易活下来。幸而得遇少主,才有了个家。如今,我珍惜眼前,我渴望拥抱眼前的一切。以前的事,就过去吧。如果在酒醉时说的话算真挚,那么,你至少还有我。”楠安说。

一人一妖离得很近,少女呼出气,妖的气息就马上缠上来,再交换进双方的胸膛里。

突然,“咔嚓”一声,树枝向下沉了一截。“嗯?”白念生刚疑惑地向其根部望去,树枝就整根断开来。“喂,不是吧……”“!”谁都没做好准备,谁都不来及做出反应,他们就都从树上坠进湖里。

“咳,我去,咳咳……”白念生狼狈地从水里站起来。“楠安!”他急忙把少女从水里捞出来。“哈……这树枝这么脆的吗?”楠安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把湿发抖推到脑后。月在偷笑,白泉泛起欢快的涟漪。少女和少年的衣服都湿透了,贴在身上,像剥去了繁兄的礼节和修饰的灵魂,含蓄而坦荡地面对彼此。白念生的白发湿漉漉的,有几缕粘在脸上,他眼尾泛红,金眸清明但蒙着水雾。楠安耳尖粉了,她快速拿手贴住发烫的脸颊,结巴道:“这白泉,竟,竟是温的。”白念生笑了一下,看着女孩躲闪的样子,有些无奈。

“别躲了。”少女听见少年这样说。声音一如初见时从马车里传出的那样好听。“是,少主。”她忐忑地放下手,眼神盯着绞紧的手指。白念生拉过她的手,十指交叉相扣。

坠月湖波光粼粼,无数的月的碎片藏在水里,在晶莹的亮里窃窃私语。谁的心跳比月色还嘈杂,谁的心跳被白泉的热穿越四季,反流灌注。

他们执手,相视而笑。笑得像孩子。

月下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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