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夜全无凉意,远山间密云压顶。
沧州牛首山官道岔路,马车疾驰,伴随着老头嘶哑的喊声:“驾!跑快点!再跑快点啊!”他艰难顺过气,终于喊了出来。他左臂伤口深已见骨,每一次挥动马缰都伴随着剧痛。“老爷!少爷!夫人!一定要坚持住啊。。。唔。。。”老头忽觉全身经脉一阵痉挛,胸中刺痛后一股股暖流如浪潮直袭喉头与鼻腔,话未闭竟呕出一口黑血。
***
半个时辰前。
刘管家在后厨抓到一偷吃的小厮,正在训斥,却见那小厮兀地倒地,捂住心口,呼吸间口吐黑血。尚未等他做出反应,前厅传来尖叫声,他心道“不好!”欲转身入院,身后却多了两个黑衣人,只见那黑衣人手中银光一闪,刘管家及时闪身躲避,脖颈间还是出现一条细细的血线。“好险!”此时他顾不得自己差点被割开的喉咙,脚尖轻点地面,飞身而起,直奔前院去。
入得前院,便听家卫刘易高声喊道:“快救老爷!”刘管家见他两手一边抓一黑衣贼人,脚步不停再一轻点,闪身直奔堂屋。
下一秒他便惊出一身冷汗:老爷抱着夫人缩在堂屋一角,面色铁青;怀中夫人胸前一片黑红血迹;少爷正与三个黑衣贼缠斗。此刻即便少爷正是名冠沧州的林氏剑法传人,也难抵抗三人凶猛狠毒的轮番攻击,喘息间少爷步伐已乱,气息不稳,怕是已中毒!
刘管家见状冲将上去,抬起左臂生生扛下少爷身后黑衣贼的全力一刀,同时右手出飞刃,正中眉心,给这贼人致命一击。身后的少爷憋着一口气拿下眼前二人,脚下一软,幸而被刘管家伸手接住没有栽倒在地。刘管家却感到手中一阵温热,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再一低头,少爷面色绛红,口中黑血如注。
“爹!快带他们走!”刘易是刘管家的儿子,他体格彪悍,一身蛮力轻松以一敌四。只见他一手拎一个摔在一旁响起骨头碎裂的声音,再左一拳右一拳狠怼另二人太阳穴打得他们哑声倒地,眨眼就将堵在门口的四人清开。迈步进门,再一掌拍向那本需四人才可挪动的榉木八仙桌,将其掀至门边,暂且将门堵住。刘易转身一把将老爷扛至肩头,再一手捞起夫人,径直往里间去了。
不消他提醒,刘管家自然知道里间有一密道可通外界,扶着少爷快步跟上。
这密道不知是谁人所建,林氏祖上落脚沧州买下这宅子时已经存在。他们疾步前行,出了密道再穿过密林便是通往牛首山的官道,不出十里就能赶到官家驿站。好巧不巧,这密林里竟有一辆马车停驻,来不及多想,刘易将老爷夫人扔进车里,再将少爷一把抱起丢进去,还不忘回身将父亲推上车,给了马屁股结实的一巴掌,马匹便扬蹄狂奔起来。
待刘管家忍着剧痛坐稳,转头看向儿子,却见他口角已有黑血渗出。刘易只大声说:“爹!你保重!孩儿替你挡住贼人!”转身跑向密道,只两拳,刚探出头的二人即闷声倒地。
刘管家捞起马缰,加紧驱马前进。再一转身,只见刘易魁梧的身影在刀光中倒下,再也看不见了。
他心口似中了一记重拳,呼吸停滞,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他一边挥着马缰,一边想要顺过这口气,耳边隐隐响起雷声。
还有。。。密集的马蹄声。
刘管家呕出黑血已然毒发,少爷林玉安在马车内被生生颠醒,伴随五脏六腑如烈火焚烧,他尝试运气无果,竟是手脚无力经脉无感。他艰难的抬起头,躺在车里的母亲满面黑血,气若游丝;父亲在一旁打坐,却止不住地大口大口呕着黑血。
林玉安体内越来越强烈的灼烧感,将他烧疼得叫出声来。
“玉儿。”父亲林松乔似乎稍微气顺了些“别,别运气 。仔细听我说。”林玉安闭目深喘两口气,颤抖着睁开眼。“今晚之后。。。世间恐再无林氏。。。我既为你父。。。断不能。。。断不能看你死在眼前。”话说至此,林松乔突然强行运功,只见他面如铁色,血管暴起,突然飞扑至林玉安眼前,顺势拍出一掌,将他生生震出马车之外。
刘管家循声回头,见一团白影从一侧飞出,跌落一旁密林之中。车内传来林松乔的声音:“前行。。。前行。。。尽量远。。。”刘管家又抽了两次马缰,快点,再快点!只要能赶到官家驿站就有生机!
不知跑了多久,山中忽狂风大作,伴随着一道炸雷,瞬间大雨倾盆。
刘管家感觉到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雨滴砸在密林劈啪作响,似战鼓急催。再一道雷炸下来,他右肩一痛,不消看便知利箭已穿过他的肩胛。他咬紧后槽牙,依然握紧马缰,想要将马驱得再快些。两道黑影如鬼魅般将马左右夹击,二人弯腰挂马挥刀。马匹嘶鸣倒地,身后的车箱腾空而起,重重的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刘管家趴在地上,目光直直的盯着碎裂的马车,他借着闪电的光,看到残骸中只有两个人的身影。很好,少爷不在车里。他知道,只要能拖住来人多一分,少爷的生机就多一份。
远处一匹白马向他冲来,即将踏上他身躯之前被马上人一拉缰绳扬蹄嘶鸣。
“老家伙,能撑这么久不容易啊。”刘管家在雨中抬眼,看见马上之人一袭纯白劲装已被雨浇透,腰间配着雁翎刀,雨水顺着鎏金刀柄往下淌,这人一手执马鞭,两手肘撑前鞍桥上,居高临下看他,斗笠下那张脸上满是轻蔑。
此人不是淮州宫氏宫诺雨又是谁。
“呸!畜生!”话音未落,身首已分家。刘管家甚至没看清宫诺雨是什么时候拔的刀。
“没空和你这老家伙吵架。”宫诺雨一甩刀身血珠,收其入鞘,继而翻身下马。月白靴子一脚踏进血坑,雨水混着浓血溅了他一腿,他欣赏似的盯了一小会儿,从怀中摸出一张白绢帕,蘸了蘸脸上的雨水,深吸一口弥漫在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露出愉悦的笑。缓步走向林松乔。
***
林玉安被父亲一掌拍得眼冒金星,只觉身体腾空又落下,顺着山坡往下滚了数十丈才停下。但这一掌,竟让他觉得胸间一口气被拍散了,手脚似有了感觉。可他满脑子都是父亲不停呕黑血的画面,还有母亲惨白的脸。他的五脏六腑还在燃烧,他的心痛得不得了。父亲竟说既为吾父,断不能见我死在眼前?可笑,既为人子,又怎能。。。一股腥臭的黑血涌上他的喉间喷射而出。此时天空响起一记炸雷,暴雨泼也似得下来,瞬间浇透了他,撑在地面的手掌感受到了振动,随即头顶响起了疾驰的马蹄声。那一刻他什么也顾不得,他张嘴大喊,想要吸引追来的贼人,可与他同时发声的炸雷,远远盖过他虚弱的声音。当他想再次大喊的时候,一双手蒙住了他的嘴,欺身将他压住紧贴坡面。
马蹄声过后,这人将他放开,两指在他后背点七下,封住七个穴位,伸手似是想将他捞起来,又停顿下来摸出一块布勒住他的嘴在脑后打个结,拍拍手满意的将他捞起扛在肩头,疾行而去。他林玉安何时受过此等屈辱?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淌着,中毒受伤穴道被封,竟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人扛着他,在雨中疾行,泥泞的山路好像对他没造成一点影响。向前跑了一会儿突然停下,那人将他放下来搂在怀里按下,一同趴在了地上。他们身处一高地,暴雨如注,在他眼前形成一片灰暗雨帘,此时空中的闪电,却让林玉安看清下方,登时屏住呼吸。
父亲和母亲倒在马车的残片里,刘管家在血泊中身首异处,他们被一群黑衣贼人围住,头戴斗笠的白衣人正站在母亲身旁。
“兄长,救是不救?”他们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了两个人。“救?靠我们仨?”林玉安感受到身后人压低声音讲话时胸腔的振动。他浑身湿透了,山中寒气浸得他颤抖起来。此刻他应该和父母在一起,即便是死也应该在一起。林氏祖上曾凭一套林氏剑法威震武林,可惜不知何故多任家主寿命不长,人丁不旺,逐渐衰落。他是林家第十一代唯一的孩子,幼时父母疼爱悉心教导,少时一套林氏剑法初现锋芒人人赞他为林氏之明珠,沧州之泽玉;父亲将重振林氏武学的重任交予他,他的人生才刚刚起步。受父母之恩,今日本该为之浴血奋战,为何如此?为何如此!眼下甚至连动根手指都不行,林玉安死咬着口中的布条,呼吸急促浑身剧烈颤抖,泪水混着雨水一遍一遍洗刷着他的脸。
“走,别管闲事!”身后人轻声说话间,雨竟突然小了。这一瞬如有大动作必然暴露,他们只得继续趴在原地。
“林松乔,我今日奉上金银,奉上奇珍异宝,只为借你林氏秘宝一用,又不是不还。你看你,何必犟成这样?”白衣人说道。
“淮州宫氏,好生霸道!咳咳咳。。。”林松乔经过那用尽全力的一掌,现下的状态更加不好。
“本来你说世间不存在什么林氏秘宝,那般坚定,说得我都有点信了。可方才见你家密道,哎呀,你这个老滑头,差点就骗过我啦!我寻思在你面前好好折磨一下你那宝贝儿子,兴许你就说了呢?现在你儿子不见啦。看来他才是林氏秘宝的关键所在吧?”宫诺雨好像在说什么有趣的发现,语气里有压不住的兴奋。
“宫诺雨。。。世间根本不存在什么林氏秘宝,这是我唯一可以告诉你的事情!”林松乔声音颤抖,强行运功不仅震飞儿子,也将他自己的内脏彻底震碎,加之毒发的痛苦一浪高过一浪,他深知今日已无路可走:“你宫氏竟为了市井谣言灭我林氏一门,可笑可笑,宫氏今后在江湖上还有什么名誉可言!今日行径,毁掉你宫家三代积累!”
宫诺雨听到这话竟哈哈大笑起来:“名声啊名声,我宫诺雨既不行走江湖,又不做宫家那治病的营生,要它何用?”说罢,腰间雁翎刀寒锋出鞘。他蹲下身,用刀背拍着林夫人的手,玩味地说:“听闻尊夫人抚琴听者如置身仙境,优美悠扬绝世无双。我看夫人还有救,你交出绛雪珠,我便救她;你要是还嘴硬,我就切她一只手,切完手切脚,切完脚再将她全身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直到你交出绛雪珠。”
林松乔全身已无一处可动,他深知夫人无救,自己亦无救。他卸了力,什么也不说。
宫诺雨见他这副模样,面上不怒,反手就将林夫人一只雪白的手掌斩了下来。林夫人尚未气绝,血从齐刷刷的断处流出,片刻后,她紧闭的双眼睫毛颤动,喉间溢出尖细的呻吟,伏在地上的身体颤抖起来。再看林松乔已是泪流满面,嘴里细细念着:“夫人,对不起,对不起。。。”
此时,两个黑衣人前来报告:“家主,我们过来的一路已搜寻过,并未发现林玉安踪迹,加之方才大雨,暂未发现其他线索。”
宫诺雨听完眯着眼,周身散发出隐隐怒气,倏地提刀砍下林夫人另一只手,道:“林松乔,此处并无什么绝命的山崖,林玉安身中剧毒跑不远。我宫氏想找个人不难,多费些时间罢了。况且,没有发现林玉安是好事一件,你既让他走,那他必然知情,甚至绛雪珠就在他身上我没猜错吧。听闻你和夫人时常一人抚琴一人舞剑,好一对神仙眷侣。念你二人感情深厚,今日我宫诺雨做一回好人,成全你俩地下相见!”说话间宫诺雨飞身蹬踏上马,一扬马鞭,黑衣家卫迅速动作,用绳索套上林松乔和夫人的四肢,再四散开来。
宫诺雨居高临下,冷声道:“别担心,哪怕你们碎成很多块,去了地府也还是能抚琴的抚琴,舞剑的舞剑,暂且去陪我心尖上的人解解闷罢。”
马鞭凌空轻点一下,只听得众马嘶鸣,空中炸雷惊起,闪电亮如白昼,霎时暴雨再次倾盆。
这一刻,林玉安的眼睛被一只手死死蒙住,雷雨声淹没了皮肉撕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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