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念将此事细想下来只觉甚为可怖。
许阿昌回潞州已数年,为何偏偏在他们见过面后遇袭?这是否说明王中元已掌握了他们的行踪?
二人在廊下坐着,脚边燃着炭火,看岑子在院中练功。
显然对方问许阿昌的话,意在了解林玉安知道什么,许阿昌见来者不善不敢回答,才发生了追杀。若是灭口直接动手便是,根本没有这么问的必要。
林玉安道:“是冲我来的。”
宋知念明白确实是冲林玉安来的,他非常肯定自己并没有暴露身份。若是王中元知道他在,必不敢如此大胆。随后接话:“并非取你性命,难道是想跟着你寻绛雪珠!”
“不对!”岑子闪现二人面前道:“不动声色跟着,等寻到了再现身抢夺不好吗?”说完又纵身一跃回到院中。
宋知念每看到岑子,都会想起亲弟,若他还在,也是这般年纪,不知他会从文还是习武呢?会成为陛下的左膀右臂,还是会跟着自己游山玩水?随即柔声道:“岑子聪明,这话说得有道理。”目光又追随他,见他一招一式依旧少年威风。
林玉安思索一阵道:“比起灭口,他们更想知道我对此事了解多少。是绛雪珠?还是文氏灭门案?”
目前的状态令人头疼,宋知念揉着太阳穴。
“又或者...”林玉安不太确定道:“绛雪珠和文氏灭门有直接关系?”
“如何?”宋知念问。在有实质证据前,任何设想都是有可能的。
林玉安似是觉得凉,将双手拢进袖中缓缓道:“若不是许阿昌,绛雪珠仍为传闻之物,口耳相传不见其物。而依据他的线索寻此物,必然牵涉文氏灭门一案。歹人并非直接冲我行凶,而是找许阿昌想知我查到什么。或许他们并不是想找绛雪珠,而是想隐瞒文氏灭门真相!先探此事牵涉多少人,再逐个清除。”
“最想隐瞒这件事的人,恐怕只有王中元了吧!”宋知念自嘲笑道:“都知道是他,可那封信根本不够,没有证据又如何...”
“或许很快就会有。”林玉安眼神坚定看向他,宋知念先是疑惑,片刻后便反应过来。
现下王中元定是已知晓他们同许阿昌接触,以他的行事风格,许阿昌得死,林玉安也得死,甚至他们这些接触过许阿昌的人都必须死。
既然他们对林玉安的行踪了如指掌,打上门是早晚的事。若是能抓住一个杀手,足以当面对峙。
‘可我已在朝鸣山庄大半年,又是从何时被发现行踪的呢?’林玉安想到这里,不禁后背发毛。
在朝鸣山庄时,除了宫洛雪兄弟三人并无其他人知晓他身份,在期间也从未见到面熟之人。难道在林氏灭门之前,就有人盯上他了吗?
***
宫洛雪和江玄时过申正才回来。
林玉安正院中练功,岑子陪练在侧,时不时上前讨教几招。宫洛雪见二人正比划着,站在廊下瞧了一会儿。
他不得不感叹,岑子深得师父真传,单论剑技,这个师弟实力远在他之上。
宫洛雪**岁时只想着打架要赢,遇见厉害的便要学上一二。跟着白九尧七年,得到他亲传内功心法,后又不拘一格将所学内化,杂糅各家形成自己独特的身法剑路。论实战,小霸王的名头至今还挂在他头上;论剑技,岑子则要厉害得多,待他多多实战对阵,再仔细琢磨,开宗立派指日可待。
反观林玉安,亦不愧为林氏明珠。
林氏的没落并非剑技不如人,而是家族中人寿命短、人丁不旺。林玉安的父亲被杀时五十岁,已是族中最长寿之人,再往前推五代三十五岁以上屈指可数,四十岁以上一个没有。
而在武学领域,如岑子、林玉安这般不及弱冠便有成就的天生剑门奇才,异常稀有,更多人要靠着站桩扎马几十年如一日,不断磨练、积累、提升才得以小有成就。而林氏近五、六代人根本活不到有成就之时。这百年剑门,自然也就没落了。
他二人同是剑门,你来我往过招,彼此皆有受益。岑子知林玉安身体状况,不驱内力只斗招式,可毕竟年少,斗着斗着兴致盎然便收不住手上的力道。
林玉安倒还好,身体康复,基础扎实,肩上的伤有些拉扯感,些许招式接着吃力,也勉强算是接的上,很是尽兴。
打的人酣畅淋漓,看的人却心惊胆战,好几次宫洛雪都忍不住要将岑子抓来打一顿,好教他手轻点。自从昨夜和成广深谈后,他对心里装着人这件事感受越发深刻。虽知林玉安身体已无大碍,时下练功百益无一害,但见险招还是会控制不住心下一颤,生怕他伤着。他深感林玉安功练得不错,自己的心脏倒还需多加磨练。
他希望最好来个人帮他把双手绑起来,免得一激动便想上前将林玉安揣进怀里,仔细检查有没有受伤。
江玄出来叫得他三声才有回应,随后三人坐到正堂,说起正事。
今日审问班主不顺利,并非他不说,而是他不知。
这班主幼时得以从延川城动乱中幸存,跟随父母一路漂泊,他父亲是关外人士,南下途中被杀,十几岁时母亲病逝,孤身一人四处做零散活讨口饭吃。到潞州没多久,虽衣着寒酸,但相貌出挑,便被混子绑了送到黄寿三府上。
可对他来说,身体的痛苦远比不上四处漂泊居无定所来得可怕,在他眼中黄寿三是恩人,得其庇佑,不再挨饿受冻,于是对他言听计从。
四年前黄寿三安排他做班主,他便去了。平日里只调教新人,管理日常。
据他交代,为避免麻烦,通常不会在浮生阁附近绑人,更不会在浮生阁动手。那条暗道只用作把人送进来,而他亦从未与送人的混子碰面,他们只将人绑了放入暗道,留下暗语后班主去接应。
“竟还有如此手段!”宋知念心下失望,这王中元竟不露一点马脚。
可他也明白,越是这般手段,越说明背后有人,凭黄寿三的脑子,真干不来。
宋知念一开始寻思着,以班主做人证,只要线索同王中元沾边,必可以此为据要他说出真相,他曾是朝中重臣,即便致仕,仍视名节重于一切,在身败名裂的要挟下,必是要说真话。
怎奈此人太过奸猾,浮生阁一事至此,就是黄寿三以权谋色,□□少年,逼良为娼,甚至本人都认了一切皆是自己策划,再由一票混子执行。根本没有意识到做了挡箭牌,如今东窗事发,他身后所有线索全部断掉,往后查无可查,只能到此为止。
宫洛雪也同意这种猜测:“今早玉安提到的武人,江兄日间再问黄寿三,他说那人便是讨好他的混子之一。”
江玄接话道:“我等循着他给的住址找去,已是人去楼空。同昨夜上门找的那些混子一样。恐怕节度参事府被围时人已潜逃。”
“这个猪脑子!”宋知念气得捶桌:“真拿他一点办法没有吗?”
江玄道:“眼下确实没有更新的线索,只等临都回话,若是能查到关外商人,尚有突破口。”
宋知念想起他与林玉安早间的谈话,便将猜测同他二人说了。
江玄道:“昨夜我问过成广兄弟,他与歹人交手感到对方并非名门正派。如若真是王中元派来的,他们既与岑子、成广过招,下次来的恐怕就不是这等货色了。”
宫洛雪道:“无妨,我等按照昨夜分配二人一班值夜,休息的也警醒些便是。”
可是,王中元这些杀手是哪里来的?他一重臣,致仕后住到深山庄子里算怎么个事?
宋知念想到此处,不禁问道:“宫兄,这明理山庄在江湖上是何名头?”
宫洛雪跟着裴庄主日常便是同各种江湖人打交道。可这明理山庄,在江湖上着实没有名气,只走些寻常镖。早先听闻王中元住在那,也没当回事。
便答道:“明理山庄在江湖上确实没有什么名头,只知创始人是一对兄弟,靠走镖为生。”
宋知念又问:“他们可干杀人的勾当?”
宫洛雪对大绥境内干杀人越货勾当的山头心里有数,朝鸣山庄只做自己的生意,各山庄如无利益冲突,多是井水不犯河水。碍于眼前二人的身份,不便多说,只道:“自称山庄的多是做正经营生,不过...”
若是他们不正经呢。
随即叫来成广,低声让他去朝鸣山庄在桐安的联络点,将明理山庄的消息打听清楚。
成广离开后,宫洛雪对二人一抱拳道:“二位切莫多虑,江湖事自有江湖规矩。明理山庄的事我知之甚少,待成广打听了再向二位细说。”
宋知念和江玄也抱拳谢他,历来江湖事官府不介入,如今虽一同行走调查,亦没必要事事追问。
宋知念又想起件事,问江玄:“那阿梅呢?”
江玄道:“未受牵连,过完章程便可出来。”
“那她今后...”
他昨晚拉着江玄去找阿梅,本以为人在清吟小班,谁知问过伙计才知,阿梅竟是在浮生阁做账房。大略问了一下,原是胡茹卿一向只教她识字读书算学,跟徐向柳要来两本四柱结算赠与她,又教她如何机灵处事,根本没把她当花魁培养,只盼着她有朝一日能脱离青楼。
阿梅聪慧,也没辜负胡茹卿的一片苦心,靠着那点算学基础,将两本四柱结算反复研学,得机缘替浮生阁如今的掌柜做了账册,见她做事灵活又细心,掌柜便给她脱了奴籍,让她做账房。
眼下浮生阁封了,她又该如何呢?
“我修书一封呈皇后娘娘,请她代为安排吧。”听他这么说,江玄起身取笔墨。
宋知念若有所思地看向宫洛雪道:“家里出了个皇后,谁不知大树底下好乘凉,上赶着要这要那行方便。你同你大哥倒有趣,把家里搅个天翻地覆,你二人分道扬镳各过各的,临了还得皇后娘娘腾出手来过问家业。”
宫洛雪苦笑:“若是我强硬些,也不劳大姐费心了。”
话是这么说,可家里出了宫诺雨如此极端一人,做弟弟的一再退让,最后也差点被炸个稀碎。
总之是家事琐碎,一言难尽。
江玄为宋知念研了墨,“就请托皇后娘娘在宫氏的产业中替她安排个事做吧。”宋知念说完没听见宫洛雪答话,抬头一看,这人正盯着院里出神,似是没听见。
正要开口再问,又见宫洛雪拿起放在一旁的氅衣快步走到刚收势的林玉安身后给他披上,再裹个严实。
江玄看在眼里,觉得有点好笑。
宋知念转头看他道:“他干嘛呢?你又笑什么?”
江玄一本正经道:“大夫关心病人。”
宋知念白了他一眼。
林玉安筋骨松快,在林氏剑法的基础上有了新思路,他同岑子练了一个多时辰,出了一身汗,刚收势就闻到淡淡草药香,随即被一件氅衣裹住。
“刚出汗,不能受风。”宫洛雪不知何时竟到了自己身后。
林玉安抬头看他,笑道:“何时回来的?”
他也笑答:“有一阵了。”说着就把人往屋里带,走到一半想起师弟,头也不回地喊:“岑子!赶快进屋洗把脸!别在外头吹风受凉了!”
岑子哦的应着,小跑跟在后面。
***
晚饭过后成广尚未归,江玄已接到临都来的飞书。
档记中徐同知枢也是靠着破获一桩桩伊图林部暗探案件,从肃州刺史一路升任中枢密院同知枢密院事。徐升死后,名册落入王中元手中,他也是同样的升迁路径。
“由此可知,胡茹卿一案根本就是王中元为这名册一手策划。”宋知念心里有了底:“既可做一次,便可做二次!那商人呢?有消息吗?”
江玄道:“年称具体,已查到。永贞三年到四年间在临都的关外商人不少,但永贞八年民众对异族仇恨高涨,整个大绥异族人皆屈指可数。这两个时间点同时在临都出现过的关外商人,只有一人。名叫贺跋,来自大漠以外乌戈离,并非漠中部族。并且...”
江玄稍作停顿回忆道:“阿梅说过此人有个明显特征,颈间佩戴一镶嵌彩色宝石的颈环...”
“没错,乌戈离盛产宝石,其中以彩宝最为名贵,在宫里也是稀罕物。”宋知念兴奋的一拍桌面:“我就说遇上你们,运气甚佳!”
江玄继续道:“贺跋不仅没有死,这些年一直往返大绥和乌戈离。仅去年就有两次货物出入关记录,且每一批走镖的都是明理山庄。”
宋知念笑道:“王中元你个老匹夫!终于让我抓住小辫子了!”
宫洛雪不禁心生佩服,昱王如此通畅的消息网,在新帝登基后尚能保存完整,可见新帝对他相当信任。整理片刻他开口道:“细想来这明理山庄确实颇为神秘,一直走贺跋的镖,怪不得江湖上没有太多他们的消息。”
宋知念又说:“看来我们计划计划便可前往庆州虎豹山。”
宫洛雪却觉得此事有些不对劲。江湖上的事宋知念同江玄不知,他却很清楚。
这些庄子甚少与官府扯上关系,毕竟庄子里的人个个不简单,谁都不想惹事。
官府的人既不插手江湖事,亦不愿同江湖人来往。
这王中元可不是寻常官老爷,那可是手握军政大权的中枢密院枢密使,位高权重,致仕后却毫不避讳的住进了明理山庄,这倒少见。
如此情形,还是摸清了底细再去为好。
成广一直未归,林玉安晚间的药都是宫洛雪煎了又看着他喝下去。他如今没事就想给林玉安把脉,其实也没什么可把的,单纯的借着机会拉拉林玉安的手。
而林玉安,几个月来受他照顾,没觉出有什么变化,由着他拉手把脉裹外袍,甚至昨夜靠在他怀里被抱回来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关于这事,宫洛雪今日反复思索,觉得林玉安过于单纯,自己拉他,他便伸手,要换个人,比如黄寿三那种老家伙,不得占尽他的便宜吗。还有那满眼星星的笑,以后在外面不能这样笑...
脑海里浮现昨晚林玉安笑着说‘宫洛雪,你来啦!’,他竟不自觉地笑出声,完全忘记现下正与岑子在屋顶值夜。
岑子凑到他面前问:“师兄,什么开心的事呐,说与我听听。”
宫洛雪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岑子,想起和师父发现他时奄奄一息的样子,师徒二人曾担心这孩子撑不过去,怎的一转眼这么大了,武艺又如此高强。
随即伸手拍拍他的头,又捏捏他的手臂笑道:“师兄多年没见你,近日事多,没来得及好好看看。我们岑子竟已是翩翩少年,师兄高兴。”
一别近十年,宫洛雪刚接手家业时,一年还能回望竹居两三次,六年前差点被炸死,生怕宫诺雨迁怒师父和岑子,只坚持每月让人送银子上去,自己不再露面。
岑子相貌虽是少年,神态上还是一副孩子气,说道:“师兄,这次下山我才知原来桐安这般大,天泉的房子那么气派,还有那么多好吃的。等找回师父,你劝劝他,我们跟你回朝鸣山庄吧。望竹居太无聊了。”
宫洛雪笑答:“跟我回去当然好,但师父不喜闹腾,不如我在朝鸣山庄寻个僻静处,给他老人家建个院子,你来跟我住,同我一道在庄子里做事。师父可以安心练功看书,我俩每日去陪他吃饭,挣银子给师父花怎么样?”
“好好好!这个好!”岑子觉得师兄这个提议简直棒极了,一定要让师父试试阿志哥哥做的菜,那可太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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