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安睡下没多久便开始做恶梦。
梦里不是血就是残肢,甚至又见到母亲趴在地上低声抽泣。惊醒来浑身已被冷汗浸透,胸口闷得受不了。索性起身,随手拢两下头发,披件兔绒大氅去院里透透气。
此时已近未初,院里铺着一地暖阳,池中映出岸边鹅黄腊梅,水面又泛起粼粼波光。
这份静谧让林玉安有一种回到沧州的错觉,每年新春时节,林宅也是这么安静。
他在廊下寻个能晒太阳的位置坐下,闭眼沉思。
昨夜从王中元处得知林氏百年来承受着反噬,心中倒有些许释怀:想来父亲并非有意隐瞒。
绛雪珠已毁定是事实,父亲能活到五十便是证据。珠子既毁了,自然没有再同自己说的必要。
林玉安并不是很在意自己中的毒,想要再捡起战力,独独为替父母报仇。
但杀人的感觉并不如他想的那般好受。
昨夜捅向邢梦蝶第一刀是求生本能,可后来如何失控却一点也不记得。想起手握短刀刺入皮肉的手感,他忽的心口又闷又麻,手心隐隐作痛,一时似又闻到血腥味,胃里一阵翻腾。
宫洛雪什么时候回来?
他低头试图想点别的,却想到黎明混战中,宫洛雪替他挡下一刀,那左肩本就有伤...
宫洛雪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玉安哥哥!”岑子在他身侧,端着一碗面问他:“你饿吗?我请后厨的姐姐再给你煮一碗。”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宋知念和江玄也围坐桌边,一人一碗吃起来。
“玉安弟弟,绛雪珠一事,你有什么打算?”宋知念发问。
林玉安叹口气道:“珠子已毁,玉安目前也不知如何是好。”
“玉安哥哥别担心。”岑子在旁说道:“我师兄医术高明,人又绝顶聪明,一定能想到办法。”
“嗯,我也相信他。”林玉安笑答。
宋知念又道:“若是宫家大哥知道这消息,只当是诈,定不会交出解药。仅是不交倒罢了,若再向你使绊子那才麻烦。”
宫诺雨当然干得出这种事。
宋知念接着说:“不如让江哥哥叫几个高手把他绑了软禁起来,至少不妨碍你们寻解药吧。”
林玉安心下一动:既不求他,倒不如回淮州将他杀了再慢慢寻解药。
转念又想:不行,目前实力还不足以亲自手刃此人。若是真的让宫洛雪把人绑了,自己单单捅刀子,那算得什么报仇?
嘴上回答:“毕竟是宫兄的亲兄长,还是问问他的意见吧。”
江玄倒觉得软禁这主意不错。
林玉安想起王中元话中漏洞,饭后饮茶时说道:“昨日我倒开了眼,宋兄同那王中元嘴上过招分外凶险。这人话中几分真几分假,实难分辨。”
宋知念摩挲着茶盏叹口气道:“他一向这样,若不是打过几年交道,昨夜那点时间必然问不出什么。别说你,就是我到现在也还理不清。”
江玄饮一口茶,缓声道:“你是当局者。”
宋知念轻笑:“那江哥哥可是旁观者?”
江玄道:“略有拙劣之见。”
宋知念知他逗自己开心,确实很有效。随即笑道:“得了吧你!说来听听。”
江玄正色:“他言语中纳日达塔同阿吉娜乃暗探首领,但灵泉山对峙才确认此事,这不合理。王中元手握名册,查暗探多年,早年在延川又同伊图林部打过多年交道,对部落成员、行事风格,都非常熟悉。以他办差的能力,要顺藤摸瓜找到首领完全办得到。”
宋知念问道:“若是他早已知晓又故意放纵二人作案呢?”
“说你当局者便是因此。”江玄看向他继续道:“此案由王中元一手操办,他确有最大嫌疑,可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任何线索指向他是幕后黑手。此人办差的能力是受过先皇嘉奖的,他栽赃陷害自是坏,但桩桩件件若不是你坚持细查,又怎会查出漏洞?”
这一点宋知念认可,胡茹卿一案证据链完整,若不是二人追查文氏书信,确是滴水不漏。足见此人谨慎狡猾至极。
“若是故意放纵,以刺杀案做垫脚石,实在不应出自他的手笔。明明延川动乱才是更好的选择。”江玄说着双手抱胸:“就昨夜对话看来,王中元意在晋升,并非谋逆,若提前知晓延川动乱,亲临现场抓捕异族分子,再阻截仡浑部突袭西川关,救边民于水火,岂不功劳更盛?且风险远没有刺杀先皇那么大。”
说到此处宋知念确实感到自己是当局者迷,打从一开始就认定王中元在案件中一定有相当重要的位置,甚至怀疑他才是主谋。
若是以刺杀作晋升垫脚石,自是要救驾才有功,但那时他并非重臣,甚至排不上殿内高位。没有救驾的机会,万一行刺成功,主子没了,他升哪门子官?
若是刺杀意在谋取皇位,他手中无可扶持继位之人,朝中亦无根基,这么做又有何意义?
从昨夜陈述看来,他纵容刺杀的猜测,确实不成立。
江玄继续道:“综上,我认为延川动乱、刺杀纵火事前他确实不知情。文氏灭门后,伊图林部暗探销声匿迹,另外二人的身份倒是值得深究。”
‘纳...什么和阿吉...什么来着?’林玉安心里默默回忆这两人名字。
宋知念调整思路开口道:“依王中元所述,他在桐安遇见阿吉娜,随后跟踪至灵泉山,对峙中纳日达塔才出现。许阿昌的口供可以佐证二人确非同时到场。阿吉娜若是暗探首领,潜伏这么多年竟不知王中元一直在探查吗?她额间有疤,如此清晰的特征不做易容,大摇大摆地走在王中元的地盘上,不合理。”
“不错。”江玄继续道:“许阿昌曾说过,元武六年许阿才见过纳日达塔夜间挖坟行诡异之事,随后暴跳如雷毁掉尸体。虽不知此事有无关联,但若他找的是阿吉娜,那他并不知绛雪珠已将其复活。至少那个时候他二人还不是同伙。”
“聊什么呢?”宫洛雪迈步入内,径直走到林玉安身旁坐下。
见他来了宋知念道:“正梳理着。”
宫洛雪自己倒了茶,听江玄道:“只是王中元口中,火烧懿萱宫乃是计划之外,此事恐无法考证。”
宋知念面有不豫之色。
以目前情况来看,王中元既不知延川动乱,也不知刺杀事件,甚至连那两人到底是不是暗探首领都没有直接证据,就更不可能知道火烧懿萱宫究竟是谁干的。
案卷所记是由现场进行推断,刺客慌不择路逃至懿萱宫,宫人欲制服他,混战中撞倒烛台引发火灾。
这真的能算是意外吗?
王中元的说辞,许是文氏对峙当日听那二人口述,也可能是随口胡编。
宋知念无法分辨。
此刻他心中有种翻山越岭,走了很久不知终点在何处的路,眼前终于现出一道门,可一推开却又站在原点的无力感。
他怅然的望着院里,练剑的岑子又令他想起亲弟沈瑛。
他那时才一岁啊,连个全尸都没有。小小的人,被烈火灼烧,尸骨被坍塌的宫殿砸得粉碎,靠着零碎的指骨、残缺的腿骨才确认身份。
‘若是他能活到现在,也会如岑子方才那般,有礼貌地敲敲房门,伸个脑袋问我饿不饿吗?’
宋知念吸吸鼻子,抹了把脸回神道:“查到这份上,也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阿吉娜为何要去文氏?以王中元壮年时的武功,又带过兵,即使文氏弟子群起攻之,也有一百种平息的手段,为何偏要灭门?林氏又为何用绛雪珠复活阿吉娜?这些疑问不解决,恐怕我一辈子睡不安稳。”
林玉安点头道:“父亲曾同我说过在外游历的故事,却从未提到绛雪珠,更未提过阿吉娜。或是知晓王中元一直监视,不愿我知道太多;亦或有不得不隐瞒的理由。”
宋知念道:“不得不隐瞒的理由...王中元如此密切的监视,尚未找到林氏任何问题,想来缘由并不在此。”
林玉安道:“宋兄,昨夜他或同你绕弯子,或同你针锋相对,唯独你说‘文若竹曾与你并肩杀敌,可你不仅杀了他,还污蔑他。你究竟是何居心?’这一问,他的回答却很坚定。”
宋知念开始回忆,江玄却立马接道:“他说‘你还是没明白。暗探首领出现在灵泉山,文氏便只有通敌这一个下场。’”
“他的意思是...”宋知念眼睛一亮看向江玄:“若他真的能确认那二人便是暗探首领,等他们下山再行抓捕,将二人同文氏分开,各自审讯拿到证据才是最恰当的方式。”
江玄点头:“莽撞的一人前去对峙,既取不到可用的口供,还会令自己身陷困境。这不是他办差的风格。”
“或许,他当时已打定将他们杀掉再伪造证据的主意。一定有什么原因让他慌了。”宋知念低声道:“慌到必须立刻灭口。并且...文氏也知道甚至参与其中。”
“阿吉娜。”宫洛雪道:“也是因为这人,林氏被监视了数年。”
宋知念接话道:“不错,他是见到阿吉娜才跟上灵泉山的,这个人非常关键。王中元提到父皇被立为太子后,他领命回延川曾见过阿吉娜的尸首。不知此事...”
不等他说完,江玄开口:“王中元既领的是太子令,办差定然有人同行,且必入档记。回府之时已传书王府,查元武三年到四年间太子府行事档。”边说边给宋知念添茶。
宋知念听完笑道:“还是江哥哥靠谱。既已传书,就等回信吧。”
林玉安思索一阵,又道:“可文氏灭门一案,同胡茹卿一案,缜密度相差甚远。几乎可以说是漏洞百出,如何...”
宫洛雪知道他想说什么,连忙在桌下轻捏他手。
此案当年是光仁圣君拍的板,现在他儿子坐在这里,即便真的漏洞百出,这话实在不该当面说。
宋知念却笑得轻松:“玉安弟弟想说,如此漏洞百出,为何父皇还坚持盖棺定论?无妨,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我岂是那小心眼之人。”
稍作停顿又说道:“民间传闻,茶坊话本,都将父皇塑造得比肩神明。可他亦有寻常人之喜怒哀乐,曾经并肩作战之文氏,竟勾结暗探,制造混乱残杀平民;不仅如此,行刺杀不成,便烧死自己最宠爱的妃子和最年幼的孩子。换做是谁都会气得失去理智,王中元若是再混淆视听火上浇油,一怒之下误判了,也是有可能的。”
说完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我以前一直是这么想的。”
江玄一愣,抬头看他。
只听他继续道:“昨夜之后,我甚怀疑,王中元想隐瞒的事情,恐怕...”
片刻后宋知念缓声道:“我相信宫兄和玉安弟弟的为人,断不会在背后胡言乱语。此事线索又断,当务之急还是解开玉安身上的奇毒,不知对此宫兄作何打算?”
宫洛雪道:“绛雪珠已不复存在,如今要解开奇毒,还需高人出手。我打算带他去成州拜访药王谷方谷主。”
宫氏乃医药世家,医术自是举国闻名,但论起当世神医的称号,整个大绥也仅药王谷谷主方敬禹一人而已。
“但...”宫洛雪看向林玉安道:“裴庄主要我先带你去一趟妙峰提。”
他们上明理山庄之前,宫洛雪让阿志回朝鸣山庄找刘胡子借人,谁知遇上三娘抓了邢梦蝶,一来时间不可耽搁,二来三娘带的人手尚且充足,才临时决定立刻上山。
阿志找到刘胡子时,晋州一富商正向裴庄主哭诉,原是近期他家商货过庆州地界频频被打劫,来人嚣张无比,自称明理山庄,盼着裴庄主出面调解,取回那些贵重货物。
听这名字裴庄主自是熟悉,他同两州官府打交道,从那些老爷嘴里听过明理山庄背后有庆州节度使撑腰,干下不少龌龊事。
一转头听闻宫洛雪要打上去,那可是他的左膀右臂好助手,这般莽撞,折在虎豹山可不行。立刻提刀跨马,亲自带人连夜赶路助他一臂之力。
裴庄主此行还有另一件要事必须交给宫洛雪办。
妙峰提岛主曲行之六十大寿在即,裴卓贤收到请柬,早已备下厚礼准备前往。
可此时意外拿下明理山庄,官府那边必然有动作,他这个大当家的须留在庄子里处理则个。
两年前宫洛雪化名程非凡时曾见过曲行之,从面色断出他经脉运行有异,内力出现衰退之象。曲岛主自是不信,待他又说出各身体异象,岛主发觉确实精准。他与裴卓贤是拜把子的兄弟,甚为信任,宫洛雪又是裴卓贤最信任的手下,便由着他行针推穴。一顿操作下来,曲行之觉得自己年轻十岁不说,经脉运行更为顺畅,功力亦有大涨之势,转而对宫洛雪这后辈刮目相看,甚是喜爱。
他代表朝鸣山庄去自是最佳人选。加之这次裴庄主备下的贺礼贵重无比,别人去他也放不下心。
林玉安奇道:“曲岛主寿宴,裴庄主要我与你同去?”
宫洛雪道:“没错,他说曲岛主家传内功阎浮心诀或对你的内伤有极大帮助,让我带你去瞧瞧。”
林玉安听闻大喜,果然是江湖奇人多!
江玄在侧开口道:“阎浮心诀?我曾听过这内功的传闻,说此功只在妙峰提阎浮山修习,靠着山水灵气浸润才可练成,是独家功法。妙峰提寻常不许外人登岛,此功亦不外传,玉安弟弟,机会难得,该去。”
林玉安笑着点头,转瞬又担心道:“既不外传,又怎么...”
宫洛雪道:“你想的倒美,自不是让他教你,而是请他出手助你。”
“这曲岛主在江湖上有赫赫威名,又岂会助我这无名小辈。”林玉安困惑不已。
宫洛雪对他神秘一笑道:“这你就不用担心啦!两年前我曾帮过他一点小忙。”
宋知念对这些江湖门派功夫是一窍不通,拉过江玄问道:“什么浮什么诀?”
“阎浮心诀。”江玄答他。
“这我不懂,但妙峰提听起来是个好地方,倒没去过。”宋知念心下盘算些许,他想跟着去,又担心这是公事,宫洛雪不好带他。
却听他说:“绛雪珠一事多亏宋兄帮忙,否则我同玉安还有岑子,这会儿恐怕还在瞎找。方才尚未征求意见,便私自做主请裴庄主在拜帖上加了您二位的名字。不知是否有兴趣同去?”
宋知念惊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去啊!”
“怎么,不想去凑凑热闹吗?”
“想!当然想。”宋知念觉得这朋友真是交得值,交得妙。
宫洛雪真心想报答宋知念。
妙峰提同中原风光大为不同,颇有世外桃源、蓬莱仙岛的调调。寻常日子,外人有拜帖也进不去。如今岛主寿宴,也要出示请柬外加报备了名字的拜帖才可登船。倒不如借这个机会邀他俩同行,大家一起去开开眼。
而且,曲岛主寿宴,江湖名门正派家主尽数到场,便可打听师父行踪。
“对了,成广和阿志呢?”林玉安这才想起宫洛雪是一个人回来的,这一问,宋知念和江玄也好奇地看着他。
宫洛雪说道:“裴庄主太忙,让阿志回去帮帮他,追查王宗奇也需要人手,阿志擅长这个;成广嘛,着他去告知宫诺雨,绛雪珠已毁,叫他死了那条心。”
林玉安问:“他不信又如何?”
“他爱信不信,我已交代成广,带几个人去把他绑了,封死了穴,扔我院里柴房关起来,若是闹得太凶,扔刘胡子那关几天。待我忙完再回去收拾他!”
众人一听笑起来,宋知念道:“宫兄,要不咱俩这么投缘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