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停,院中一片狼藉,白雪之上,血迹已然凝固,星星点点似开败的红梅。
此刻,宫诺雨的话,让众人震惊无比。
在场多人,六年前皆亲眼目睹那只紧握沧月,焦如黑炭的手,足以证明宫洛雪被炸了个粉碎,拼都拼不起来,怎可能今日又站在这里?
反观此人,既被识破,他也不恼。总之今日不是来翻旧账的。
程非凡,不,如今应唤他宫洛雪。
他迅速扫视院内,发现林玉安正浑身是血倒在一侧。即刻飞身上前将他扶起揽进怀中,检查个仔细。
见他右肩被捅个对穿,赶忙把脉,幸之避开要害,无性命之忧。但宫诺雨怎可能只是这样就放过他,脉象似有蹊跷,宫洛雪不敢托大。
那边宫诺雨开口:“行啦,死不了。留着他还有大用处。”他身上两处伤都在流血,又看这胡子拉碴的脸已是烦躁至极:“那恶心的易容,赶紧给我撕了!”
林玉安失血,加之吹了一整夜凉风,被擒时只着里衣,已是冻了个彻底。现下被人抱起,一阵暖意烘得他有了睁眼的力气。一睁眼却见宫洛雪正除去那乱七八糟的胡子,一片片扯下后,露出一张俊脸。林玉安撑起身想看清他,宫洛雪觉察怀中动作,一低头正与他四目相对,见他醒了低声说:“没事,我来了。晚点给你解释。”
不是,你谁啊?
林玉安又环顾四周,看到了成广和阿志,又再看看宫洛雪,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更迷茫了。
“这样好多了。”宫诺雨笑得舒展,转头对仍被架着刀的家卫道:“行了行了,给我拿件大氅来,冷死了。”
成广和阿志看向宫洛雪,他一点头,二人才收刀,走到他身后站定。
眼下情况尚不明朗,宫诺雨之阴险歹毒,这个做弟弟的比谁都清楚,自小遭他多少暗算,被下过多少毒,中招毒发后的痛苦,皆历历在目。进门前,自己和成广阿志都服下了解药,
那毒丸毒烟,他早已算到。
若是他气急败坏还好说,如今他气定神闲,倒令人毛骨悚然。
不消片刻,宫诺雨穿得了大氅,家卫首领苏毅则给他伤口上药,他皱着眉头道:“最近我在找一个玩意儿,就在这小子身上。他却死不承认,你既来救他,想必有交情。帮我劝劝他。借来一用,用完就还。”
宫洛雪冷笑:“杀人父母,毁人功力,还想要人家秘宝?”
宫诺雨也不急,缓缓道:“看来你知道点事,那我也直说了。今日宫氏大门敞开,你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喏。”说到此还不忘向着林玉安戏谑的努努嘴:“带他一起。”
宫洛雪:“你什么意思?”
“放你们走呗,还能有什么意思?等你七日之后看他发疯,看他疼得满地打滚,看他想死都死不成,我依然开着门等你连滚带爬的来求我,哈哈哈哈哈哈!”
果然如此!
宫洛雪就怕如此。
“我这里只有十粒解药。每七日毒发时服用一粒。此毒不要人性命,或让人浑身疼痛,或让人发狂六亲不认,谁知道呢?总之就是极尽折磨之能。怎么样?有趣吧?”他总是这样,他总是以折磨别人为乐。
宫洛雪道:“你是不是忘了我总能解你的毒?”
宫诺雨笑得眼睛弯弯:“我怎么能忘呢?老头子宠爱的是你,众星捧月的是你,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是你,总是毁我奇毒的也是你!”说着说着,面目狰狞起来:“杀我心爱之人的也是你!”这一句吼得众人一惊。
宫洛雪一怔,看着他愤怒扭曲的脸一时语塞。
这一句他无可辩驳。
“尘影本就体弱多病,老头子将疗法教予你,让你为他施针,你却自以为是改变针法。若不是老头子及时赶到,尘影十六岁就要死在你手上了!”宫诺雨吼得颈间青筋暴起,气急了顺手抢过苏毅手中的药罐狠狠地砸向宫洛雪,正砸中他额头,鲜血滴在了他怀间林玉安的胸前。
林玉安只见他双目低垂,脸上尽是愧疚。
宫诺雨见他伤了,胸口起伏,恶气似有纾解:“自那以后,尘影越发体弱。我恨不得将你切碎!若不是你,尘影怎会死?”说完了,他一下跌坐在地,苏毅又将他扶起,让他坐在椅中。
“我寻遍珍宝,只为他一笑;我找遍良方,只为他能好起来。”宫诺雨闭着眼,睫毛颤动,声音呢喃:“没用,没用。。。他还是死了。”
宫洛雪那时候太年轻了,太自负了,自以为棋行险着能出奇迹。谁知竟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为此事他愧疚多年,一心想挽回,但兄长再也不让他靠近叶尘影。六年前他早知兄长要对他下手,也发现了随行车底布好的火药,奋力搏杀只为让成广阿志脱身,谁知二人始终护着他,拉着扯着背着也要将他带离现场。
那现场留下的沧月,乃是半路上一骗子手中收缴的。这人打造一把假沧月,打着他名号招摇撞骗,混乱中不知被谁抢去用了,谁知无意间竟成他身死的证据。
宫诺雨坐起身,擦把脸道:“你当然可以解毒,但你没有时间。不妨告诉你。”他将一瓶药丸拋向宫洛雪:“是解药,也是毒药。服一粒,解毒发,毒更深一分;不服,频繁毒发,生不如死。你有自信十粒之内找出解法?你带着绛雪珠回来,我便给他服下最终的解药。放心,我要的是尘影活过来,林家小子的命还得留着告诉我珠子怎么用。滚吧。”
“等等!”宫洛雪叫他:“我只想知道,你为何如此肯定绛雪珠确存于世?”
宫诺雨只侧目:“潞州一个泥瓦匠有线索,但能不能找到就看你宫洛雪的本事了。我只告诉你这么多,现在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苏毅送客。”
“喂!给件冬衣行不行!冻死了谁教你用珠子!”宫洛雪向那背影喊道。
当然最后苏毅还是给送了件貂皮大氅出来,宫洛雪低声问他:“光凭一个泥瓦匠的话,他怎么这么相信?”
苏毅先是抱拳给他行了一礼:“二爷,苏某也是为家主办事,您没一剑戳穿我,也没让成广阿志砍了我,我谢您大恩大德。”
成广阿志在侧,一人蹲地翻着眼睛瞪他,一人双手抱胸满脸不耐烦。宫洛雪一边擦着脸上的血迹,一边摆手。
苏毅接着说:“潞州泥瓦匠的话,您得自己去问,家主不让我说。但去年,他去潞州回来以后,又查到元武四年到元武五年,林松乔林老爷子一直待在延川城。其他的就没了。”
宫洛雪一脸迷惑:“延川城?肃州那个延川城?”
“正是。”
“其他没了?真没了?”
“真没了。二爷您慢走!”苏毅被成广阿志二人盯得汗毛直立,只好边说边退回宅子,话毕,宅门也关上了。
潞州桐安、肃州延川城、元武五年、林松乔。。。
宫洛雪无奈扶额,却听得身后一声:“师兄。”
转身见那灰袍小道,一手帷帽,一手拂尘,身后背着剑和包袱,正定定地望着他。
“岑子?”此人正是宫洛雪的师弟,十六七岁的年纪,身姿英气,面上却略显稚嫩。
“你怎会在此?怎么这幅打扮?师父呢?师父也来了吗?”宫洛雪快步走到他身边,急速发问。
只见岑子一瞬红了眼眶:“师兄,真的是你!我都快饿死了。”随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宫洛雪和身后林玉安、成广、阿志皆是一头雾水。
这大年初三的,街头巷尾食肆尚未经营,宫洛雪左顾右盼,虽在家门口,但这宫家的饭食还是不吃为妙。
宫洛雪赶紧抱着他拍拍后背,又给他擦了眼泪道:“先上马,让成广带你,我们回去再说。”
一行人火速赶回朝鸣山庄,幸得晨间山中降雪时间不长,山路还算好走,只是去时下山,回时上山,将近未正才进得山门。
恰逢三娘巡查至此,见阿志在前,成广载着岑子紧随其后,林玉安裹在大氅下,脸色苍白,虚弱不堪;身后那人虽身着程非凡的衣服,又不是那张胡子拉碴的脸。此人面若冠玉,高挺鼻梁似刀削,眉宇轻扬星目炯炯,英俊无比。二人同乘一马,引得三娘目光一路追随。
养眼,着实养眼。
心生好奇向阿志发问:“阿志兄弟,你兄长呢?昨晚喝趴了?”
阿志当下正郁闷,满腔热血的杀回去,竟又被阴了一招,本想砍那苏毅十刀八刀的,又念着自小一块儿长大,他不坏,是他主子坏,做家卫的哪里劝得了主子?这一寻思又下不去手,胸中憋着一口恶气,难受得很,便不假思索道:“这不后边儿马上吗?”说完才想起宫洛雪已不是程非凡那张脸,随即紧张的转头看他。
只见宫洛雪眉目舒展一笑:“三娘你那酒量还想喝趴了我?”全然不在意以真面目示人。
三娘一惊,这声音不是程非凡又是谁。竖起大拇指瞪了眼盯着他:“程兄弟,画皮技术高超啊,佩服佩服!以后就用这张俊脸,别换回去了!”引得一众山匪哈哈大笑。
朝鸣山庄多奇人,一点易容换面的把戏算不得什么。只是她不知,那胡子拉碴是画皮,眼前才是真面目。
回到院里,阿志开火做饭,成广准备药材,宫洛雪则带着林玉安回了房间给他把脉疗伤。一路上本想给他解释一二,见林玉安闷闷不乐便没开口。现下二人独处,他一边给他清理伤口,一边道:“林玉安,我乃淮州宫氏宫洛雪,我父亲宫晟与林伯父有交情;少时我的确去过你家向林伯父请教剑法。之前隐瞒身份实属无奈,并非有意诓骗。”
林玉安浅笑:“无事,你之私隐我无意过问。三番五次得兄长救,玉安才是心里有愧。如今的玉安。。。”他顿了一下,又苦涩摇头:“真是没用啊。”
曾经的林玉安,不出十招便可教对手佩服连连,如今没了内力,手上招式再好也全无杀伤力,竟连几个家卫也打不过。心中明白宫洛雪说可以练回来是宽慰,也早有心理准备,可真被一剑刺穿又按在地上时,那点心存的侥幸便彻底碎了。
宫洛雪深知此事对他打击甚大,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埋头轻手轻脚的清理,成广带着药进来,又说饭菜已备好,让宫洛雪先去吃,他给林玉安包扎。宫洛雪想想说:“我来吧,饭菜挪到林玉安房里吃。”自己豪言壮语“我既救你,便要护你。”又一时疏忽导致林玉安再次受伤中毒,实在愧疚,见他状态不好,担心他想不开,还是得时刻盯着。
片刻后,伤口包扎好,饭菜也都到位,众人围桌齐齐坐下。
岑子似是饿了好几日,一头扎进碗里出不来。林玉安右手不便,宫洛雪看他,似想帮忙,又见他竹筷换至左手也用得顺当,可想他练过左手剑,往日勤奋可见一斑。
众人各有各的憋屈,这顿饭没法吃得松快。见岑子两碗饭菜下肚,又将碗里的汤喝了个干净,宫洛雪才开口:“岑子,你怎么这幅打扮下山了?”
岑子一放碗:“师父曾教过我,扮作道士行走方便,家里还有些三一道长赠予的符纸,我就一道带出来了。”随即又哽咽道:“我。。。我是来找师父的,他失踪了。”
宫洛雪一愣,怎么可能?他师父白九尧是名震四海的剑术大家,平日里极不爱出门,每日只知埋头练功,是一个武痴,否则怎能创出“剑仙”那等出神入化的剑法。
即便有人寻仇,或与人约架,世间也没几个人能打得过他,怎会轻易失踪?
岑子继续道:“去年师父破天荒收了好多徒弟,却都只教速成的功夫。几乎每月都有好多人来学上一月就走。夏天结束就不再教了。秋分那日,师父带我下山吃饭,还给我做了几身冬衣。席间说他要出趟远门,不知何时归,但会给我书信告知他的去向。又说他已将收徒所得都换成银票,告知我存放之地,可自行取用。若是银钱用完他还没回来,就到天泉找你,还叮嘱我好好练剑。第二天一早便走了。可到了立冬时节,竟没来一封书信,我觉得事情很不对劲,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就想着来找你商量一二。谁知,到了宫家,他们都说你六年前就死了。我不知该去哪里,只好在天泉住下。快过年的时候,我被人。。。被人骗去了钱财。就被赶出客栈,住到城东一个破庙,每日给人送符纸换点碎银,可这几日过年,路上连人也看不见,也没有钱买吃的。我就想,不如慢慢走回灵泉山去,沿途山路还能吃点野果。正准备出城就看见你的沧月,我想那人即便不是你,应该也认得你,就跟上去了。”
听他说完,宫洛雪心疼不已,又给他盛了一碗汤。仔细思索,这事确实蹊跷。看成广阿志还有林玉安都看着他,便说道:“我那师父白九尧,不爱出门,也不爱结交江湖人士。整日只知闷头钻研剑法,也只有我和岑子两个徒弟,他收我为徒,是我跟着他求了他好几个月,才勉强收下;而岑子。。。”
“我是师父和师兄在山里捡到的。”岑子淡然的说出自己的来历。
宫洛雪接着道:“师父突然收徒这事已是蹊跷至极,给你做了冬衣,又将钱财留给你。说明他自知这一走时间会很长;让你钱花完了来找我,很可能此行变数巨大,他自己也说不清归期。”他深知,岑子是师父一手带大的,二人情同父子,怎会说舍弃就舍弃?再者,岑子纯良,连山也没下过几回,不似他这般四处惹祸,更不会做出什么事情惹得师父离家出走。思来想去也理不出什么头绪。
师父白九尧早年虽行走江湖,却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江湖上能称之为朋友的,除了宫洛雪的父亲宫晟以外,就只有灵泉山文氏家主文若竹、前年仙逝的三一道长、还有已归隐灵华山的玄刀楚天吟。眼下可以串门的,除了灵华山楚天吟,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待我向裴庄主告个长假,将诸事安排落定,两日后我们去潞州。”宫洛雪如此安排道:“这两日成广阿志你们准备路途所需,阿志你还需另做准备替我去一趟灵华山,问问楚师伯是否有我师父的消息;林玉安好好养伤,岑子你住我隔壁屋,若是想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随时跟我说。此行前去潞州,也回望竹居看看,指不定他老人家已经回来了呢。”
白九尧住的望竹居在灵泉山,而他们要去的潞州桐安就在灵泉山脚下,正是顺路而行。
将众人安顿好后,宫洛雪想起那瓶解药,遂取出一粒研究起来。不敢破坏,只得拿在手里闻了半天,确是宫诺雨惯用的调毒路子,但这里面又有些不一样的东西,他说不上来。收了药丸去给林玉安把脉,想把出点门道。
片刻后,确实有收获:这毒他还真解不了。
这其中有及其陌生的东西,他二人一制一解交手多年,宫诺雨的路子向来阴险,到后期好几种毒要发作之时才能摸出门道寻出解药方法。这几年不知他又钻研出什么害人玩意儿,眼下确实无解,好在他现下依赖他们找绛雪珠,必然不会让他们死,但找到以后就不好说了。
***
两日后,一行人出发前往潞州桐安,阿志则被安排一人快马前往灵华山,去楚天吟隐居处探查白九尧的消息。
从朝鸣山庄到桐安,路况好需四日,若是遇上雪天还得耽搁两日。距离林玉安头回毒发只有五日。目前尚不知毒发之时会发生什么,为避免突发状况,必须加紧在毒发前赶到桐安投宿。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第四日,本是下了山就能进城,他们却突遇暴雪,被困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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