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洛雪曲着条腿坐在地上,身上披了毯子。他好像很疲惫,却笑意盈盈地说:“玉安,你学会了,你杀了他,真厉害。”
林玉安心心念念的人,就坐在那里反反复复的夸他,夸得他心里美滋滋的。
“你何时找到的?”林玉安快步上前,脚下踢到一只酒壶。
“把那个给我,方才掉了。”
他开了盖子递过去,二人之间霎时酒香四溢。见宫洛雪闭着眼仰头饮下,喉结滑动。
这才注意到他面上全是汗。
“你怎么出这么多汗?”林玉安伸手替他擦汗,却被宫洛雪一把抓住,放在唇边吻了又吻。
“有些话我要对你说。”宫洛雪没放开手,抬头看着他还是一脸笑意:“你好好听着。”
林玉安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抽不回被他紧紧攥住的手。
“林玉安,我倾慕你,我宫洛雪倾慕你许久许久。五年前路过沧州依北河畔,你在花雨中舞剑。三月春风里,桃华红雨惊鸿一瞥,那日我滴酒未沾,此生却不愿再醒。”
宫洛雪说着话,一手覆上林玉安面颊轻轻摩挲,柔声道:“你真好看。”
林玉安根本没料到他此时会说这些话,呆呆地看着不知该作何反应,任由他的视线他的手在自己面上扫过千百遍,听他口中喃喃:“终于说出来了啊...终于...”
回神间才注意到这手又腥又黏。
林玉安疯了般不顾阻止扯开他身上的毯子。
眼见这人身前一片血污,七八处刀伤格外刺眼,正向外渗着血。他想问是谁干的,却见着了正正插在左侧腹的匕首。
那是一把红木柄尾部饰有精致青玉珠饰的匕首,是宫洛雪给他防身用的。
石壁间火声猎猎,光影跳动。
林玉安明白了,他还在梦魇之中。
莫乎谒没那么容易死,宫洛雪也没那么容易受伤。何况在梦魇中见着这人浑身是血亦非头回。
林玉安叹口气说道:“这梦魇太长,何时才会醒来?我想见你,见真正的你。”说话间抬手覆上腮边血迹干涸的温暖手掌:“你这般厉害,怎可能受这么重的伤...我知道这是假的...”
“我吓着你了吗?”宫洛雪的声音比方才更加柔和:“你用魄门封穴杀了邪僧是真的,我的话也是真的。”
林玉安将那手按在自己面上抬头望去,将信将疑地看着那双眼睛。
这人忽然笑了,反握住他的手按在心口。
“你看,我的心跳着,跳得很快。”宫洛雪声音懒懒的:“你或许不知,每日见你,我的心跳都这般剧烈。”
“我倾慕你,想与你在一起。”
“我猜你大概明白我之心意,可这些话一定要说,必须要说。”
林玉安手心传来沉稳有力又急促的撞击,他将视线艰难的从那双眼睛移到这人唇间,待他咽下一口酒,唇瓣却没有恢复往日的血色。
他知道宫洛雪有饮酒压痛的习惯。
那么多刀伤,怎会不痛?
“你的手好凉,我替你暖暖。”宫洛雪说。
林玉安在双手被拢住那刻鼻头一酸,他希望这是真的,更希望是假的。
“你好好听我说。”
“我不听。”林玉安要抽回手,使力间却见着宫洛雪的伤口溢出血来,他不得不停下,哽咽道:“我们出去再说。”
宫洛雪只紧紧握住他的手,没有说话。
林玉安在沉默间缓缓埋首靠进他颈窝,听着这人胸间沉重的呼吸低声道:“对不起,我那时...”
“没关系。”宫洛雪一手抚上他后背,轻轻拍着说:“没关系,若非六年前我迟疑不决,今日你仍是林氏明珠沧州泽玉...”
“我从未这般想...”
“玉安,我想说的太多了...”宫洛雪按着他后脑不让他抬头。
林玉安在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里找到了稀薄的草药香:“我听你说,我听...”
“我在朝鸣山庄建了新的宅子。本以为会有很多时间与你同处,我打算在那宅子里,在三月桃花下,握着你的手将心意倾诉。”说到此他轻笑一声:“如今看来这愿望只实现了一半。”
林玉安低着头,见泪滴落在宫洛雪的衣衫,融在浸出的血里。
“你回去看看,宅子何处不合心意就告诉成广。”
“我不去,要去一起去。”林玉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你放开我,我去找人,我去找江玄他们来。”他再一次试着抽出手,却听见宫洛雪淡淡地说:“你陪陪我,哪也别去。”
林玉安心头像扎进一把银针,痛得他喘不过气来。
“有件事我瞒着你。”宫洛雪拍拍他的背继续道:“抓了宫诺雨,我便替你拿回了林氏的东西,地契账簿都叫成广好好收着,宅子也请人清理过,若你想回沧州,随时可以回去。”
宫洛雪深喘一口气继续道:“我整日琢磨解蛊后该如何留住你。那日你说囊中羞涩,我猜若你知晓此事,定会迫不及待回沧州,便起了私心瞒着你。”
林玉安在他肩上蹭掉眼泪,将额头贴住他颈侧,一阵又一阵的酸楚冲击着眉心。
“我叫你在朝鸣山庄待两三年也有私心。”宫洛雪抬手在唇边抹了一把。
林玉安心口堵得厉害,见他将手在曲起的腿上擦了又擦,留下新鲜的血痕,随后才重新握住自己微凉的手。
宫洛雪在他额头轻轻吻一下说:“你回林氏需要一个帮手,管家么,这事儿我熟,可以帮你。我打算用两三年时间将朝鸣山庄和宫氏诸事理顺,哪怕你不要我,我也死乞白赖地跟着你回去...但...”说罢抬手替他拭去眼泪:“叫成广带着夏星与你回去,将林氏那些租子账簿都理清了,将来叫他们留在沧州帮你,他俩能做好这事儿。有他二人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且算我找你替他们谋个安定。但阿志得留在朝鸣山庄,裴庄主需要他。”
林玉安嗓子眼哽得发麻,歪歪扭扭地吐出一句话:“我不要。你太残忍了。”他被胸间抽痛生生分成三五次才换过一口气。
他想如往常一样伸手环在宫洛雪腰间,但伤口触目惊心叫他不敢动弹。只好不受控制的瘪着嘴角道:“我每夜要你抱着才能入睡,一刻见不着你便坐立难安,要说私心,我又何尝不是日夜琢磨如何将你拐去沧州?偏生我自己...我...”他盯着匕首精致的青玉珠饰失去所有力气,说不出半个字。
“玉安...”宫洛雪搂着他肩头轻轻晃了晃,像在哄孩子:“归根结底是邪僧伤我,你用我教的招式了结他,便是报了仇。待你回去再杀宫诺雨,此生莫再为仇恨所累...嘶...”
林玉安听他心跳陡然加快,见他猛然高高扬起头抵着石壁,颈间肌肉紧绷血络凸出,闭眼皱眉一脸痛苦。
“你怎么了?”林玉安声音颤抖,却不知该怎么办。
宫洛雪没说话,顿了片刻眉间舒缓下来。随即咬着牙从怀里摸出两个瓷瓶放到林玉安手中。
“你得答应我。”他捏着林玉安的手紧紧握住瓷瓶:“带着解药继续往前,找到宋兄一行,去解蛊...解蛊...之后替我寻到师父,给岑子说,我要他跟着昱王。你点头、你答应我。”
林玉安胸口像被掏空,耳中嗡嗡作响,负气答话:“你自己去说,我不答应...”
他的话被宫洛雪一阵猛烈地喘息打断。
只见此人后脑一下一下磕着石壁,口中说道:“...原来你毒发时这般疼...”
毒发?
林玉安一时明白了,慌乱中甩开宫洛雪的手,颤抖着取出解药递到他嘴边。可他偏偏紧闭双唇不肯服药。
“宫洛雪你混蛋!”林玉安眼泪似开了闸,簌簌地流下,咬牙切齿道:“你只顾着自己说么?你不管我了,你不要我了!我要你吃下去!你若不吃...我...”慌乱间瞥见一旁的沧月,即刻拿起来架在自己脖子上吼道:“你若不吃便看着我死!”
宫洛雪翕着双眸,挣扎着抬手想要握住林玉安持剑的手,滑脱两次才艰难地抓住。他面上冷汗如雨,口角溢出血来。
林玉安已泣不成声,甚至感受到他掌中渐失温热。见他想张口说什么,一瞬扑上去将药丸塞入他口中颤声道:“咽下去...求你了...”
见他喉结滑动,林玉安才放下沧月瘫在他肩头,双手环在宫洛雪颈间不住抽泣道:“你太残忍了...没有你我去哪里?这世间哪都不如你身边...”
宫洛雪按在他后背的手亦是颤颤巍巍。
“你说过要带我东海垂钓,关外策马;要看灵华雪峰日出,去禾莱鄱湖泛舟。没有你我找不着路,你说话不算数么...”
“你此刻表明心意,说完便要走。我不接受,我不要接受这没诚意的屁话。你没找到师父,没见着岑子长大有出息,没好好和我在一起,你如何甘心?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这般厉害,我们一起出去,我背你走出去...”
“玉安...”
“你说过即使不服解药也还有四月时间,我们这就回朝鸣山庄,什么都不要了,一起过完剩下的日子不好吗?”
“我自今日开始不怕痛了,什么痛都可以忍,只要你和我一起。我们可以在新宅子里等到三月桃华漫天,到那时我才会告诉你要不要接受你的心意,你给我等着!”
“玉安...”
“然后我们再一起死在那里不好吗?”林玉安难以自控地嚎啕大哭。
“可我...”宫洛雪深喘间不忘轻抚林玉安后背替他顺气:“我不要你死。玉安,我没有不要你,我只是...时间不多...”
这句话说出口,如同一道闪电袭来,将林玉安的心脏击得四分五裂,碎片撒了一地。
他这时才注意到宫洛雪身后石壁上亦浸着黑乎乎的血,二人所在之地,脚下早已被鲜血泡得泥泞不堪。
林玉安明白了什么叫时间不多,明白了为何几次难以开口的话,偏要在这时候说出来。
宫洛雪早已千疮百孔,几乎流干了血。
林玉安将人紧紧搂住不再哭了。
他疑心自己身上或许有个诅咒,所有爱他的人都得死。
他的父母、师兄弟如此,宫洛雪也将如此。
若这就是他的命,可真是烂透了。
什么都给他最好的,却总在最幸福的时候将他们撕碎。
他想了一阵,坐起身来,双手还是环在宫洛雪颈间,定定地将他看着。他故意不看那双眼里的不舍不甘还有痛苦,只抓着那点缱绻深情不放。
“你方才说三月什么?”林玉安胸口不再沉闷,喉间不再哽咽,如平日聊天那般道:“再说一遍,我还想听。”
宫洛雪挤出一个笑,用手背擦去他面上的泪水哑声说道:“三月春风里,桃华红雨惊鸿一瞥,那日我滴酒未沾,此生却不愿再醒。”
“再说一遍。”
他气息涣散,重复的话语似从远方传来,缥缈又虚无。
林玉安要他一遍一遍地重复。
在这恍然飘忽的情话里,他拾起沧月轻轻割下宫洛雪散在额前的一缕碎发揣入怀中;又拆散自己束好的发拢至身前,沧月一挥,色如墨瀑的发自锁骨处齐齐断开。
他将那一把握不住的断发塞到宫洛雪手里,带了点笑说道:“听说此生以发为盟,来世还做伴侣。可我怕情深不及你,来生寻你不着,只好把头发都给你。好好拿着,下辈子早一点找到我。”
宫洛雪答他:“好。”这声音闷在胸腔,已是虚弱不堪。
“你答应我了?”这一问听得出用尽了力气。
“嗯。”林玉安淡然地与他并肩坐下:“我再陪陪你。”
二人头碰头靠在一起,十指紧扣都没有再说话。
林玉安想起元宵夜伏在宫洛雪背上,穿梭于漫天祈天灯中。那时他不懂为何手心发烫,也不懂何为心动。他在那夜曾说过明年要同去放灯,一时哑然失笑。
他偏着脑袋推了推宫洛雪,想问他还记不记得那夜的趣事。
可这人却没了反应。
林玉安仰起头,听着他微弱至极的呼吸,任由他松垮垮地靠在自己肩上。
一瞬自心口窜起猛烈又熟悉的剧痛,现实用再次毒发提醒他方才宫洛雪所言。
解蛊、解蛊。
林玉安额间渗出冷汗,面色漠然地倒出瓷瓶中仅剩的四粒解药摊在掌中;又将方谷主为他特制的药丸倒在一起紧紧握住。
随后狠狠的将它们砸出去,一把药丸滴溜溜滚进黑暗。
“去你的。”林玉安重新紧扣宫洛雪还有残温的手,忍着痛喃喃道:“上回我听你的活下来了,这回我不要你死,你却不听...”
又是一阵剧痛袭来,他刚削短的发梢贴在颈间,浑身似被热油浇了般火辣辣的疼。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林玉安紧紧握住宫洛雪的手,这人似乎也回握一下,他不确定是不是幻觉,自顾低语:“生在一起死在一起都是在一起,有何区别?”
“我林玉安早就一无所有,如今唯一能抓住的只有你。”
他伸手去够不远处的沧月,还差一点点。
“别以为你死了就能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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