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洛雪上次见二人并未仔细打量,满眼都是林玉安身上的伤,如今细细看来,二位男子确与大绥人有些许不同。
身量较高那位肤色较深,黑色长发在后脑随意绑了个马尾,系着银质护额,有些碎发搭在额前,下颌较宽相貌英挺却有些玩世不恭的味道,正笑嘻嘻和林玉安打招呼。他身着绀宇青阔袖交领短衫,领口衣摆袖口皆饰有银片,颈间佩戴银质项圈。下身着同色裤,打着黑色绑腿,腰间系着黑色白绣纹腰带,佩弯刀。
再看那纤细男子,与林玉安身量差不多,却比他更为纤细瘦弱。黑直发不及肩,护额亦为银质,较窄一些。男子外着孔雀蓝窄袖长衫,领口绣着白色纹样,袖口挂着一圈银质圆片,内里玉色交领上衣,下半着花青长裤,腰间佩窄刀,手中提着竹篓。生得眉清目秀,一双凤眼眼尾上扬,下巴尖削。
林玉安自那纤细男子手中接过竹篓,对宫洛雪说:“这位便是云牧秋寨主,这几日都是他与谷沙苏长老在为我们疗伤。”
云牧秋微笑对他点点头,径直走到床边坐下,抬起宫洛雪两手翻看一阵,又自他左手腕开始,沿着桡骨向上,每一寸捏一下直至肩头,右臂也同样操作一番。
宫洛雪虽生在世医之家,却从没见过这种看诊法子,心头好奇,便问他:“寨主,您这是哪门哪派的医术?”
云牧秋换手捏他右臂,说道:“是我兰诃婆一族代代相传的医术,虽与大绥医理不同,但也是…殊…殊…。”
“殊途同归?”
“对。”云牧秋笑笑:“殊途同归,都是治病救人。”
“是这个理。”宫洛雪也跟着笑笑,随后认真道:“多谢二位寨主救命之恩。方才听玉安说,若非二位及时赶到,又多番照料,恐怕此时已是孤魂野鬼。我等对灵蛊群山的规矩不甚了解,又远离家乡,实在不知应如何感谢。还望二位寨主若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吩咐。”
云牧秋专注着手上,听罢只微微一笑道:“倒不必如此客气。族人确实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不过此事尚无定论,晚些再说。”
他沿着宫洛雪锁骨下方每隔一寸轻按一下,时而皱眉,不过多数时间无甚表情。
宫洛雪点点头答话:“好说,好说。”自醒来到现在,连门都没出,谢是定要谢的,只是他对此处规矩一无所知,云牧秋这话倒叫他更摸不着头脑。见他认真,便不再打扰。
“精神看着不错哈。”乌梭历靠在窗边桌台上两手抱胸看着宫洛雪,林玉安在他身旁正从竹篓中取出食盒,答话道:“我觉着他说几句话就很累,呼吸挺沉的。”
乌梭历向着林玉安倾了倾身子,笑嘻嘻地说:“伤到这种程度,十几日醒来,不错啦。阿秋!算你赢,还阿苏爷赢?”
云牧秋二指按在宫洛雪胸间说道:“不超二十日,当然我赢。”宫洛雪听得一头雾水,又感到他在自己胸前按的四五处,皆不是寻常熟知的穴位。
这气氛让他觉着自己好像个外人,顶着尴尬开口道:“怎么,还用我打赌了?”
云牧秋替他重新盖好毯子,缓声解释道:“谷沙苏长老是我的师父,一点师徒切磋罢了。希望你别介意。”
“哈哈。”宫洛雪觉得自己更像外人了,打着哈哈道:“不介意不介意...”
‘在你的地盘上,我敢介意吗?这天真没法聊...’宫洛雪腹诽道。
可转念一想:林玉安是兰诃婆人后裔,那整个寨子里都是他娘家人,眼下状况四舍五入不等于在见家长?
怪不得自己这般不自在...
云牧秋坐正了在他面上细细打量一圈,带点笑问他:“你似乎心情很好。”
说到这个,宫洛雪控制不住嘴角上扬,抬手在唇上一抹贱兮兮笑道:“这么明显吗...哈哈...我有对象了,玉安说要与我过一辈子...”
“宫洛雪!!”林玉安一阵慌乱,急忙转身问他:“你说这个做什么!”
乌梭历见他这副模样,噗嗤一声笑道:“拼命护在他身前,以为我和阿秋要害人抬手就打的是谁?阿秋说他还没死,又哭着喊着叫救人,可怜兮兮说‘不要丢我一个人’的是谁?茶饭不思日夜担心的人是谁?脸红个什么劲?”
林玉安憋得满面通红,嘟囔道:“...闭嘴吧你...”
乌梭历见他这反应笑得更欢了,云牧秋转身替他解围道:“安,我想喝茶。”
回过头来看宫洛雪一脸坏笑的样子,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恭喜你,良好的心情有助于恢复。醒来之后有何不适?”
宫洛雪回神清了清嗓子正经道:“头晕。不过想来问题不大。”
他给自己把脉时,脑中已有了药房,此刻云牧秋既提到了,便开口问道:“寨主,咱们寨中都有些何种药材?”
“多是山中有什么,我们用什么。再配以兰诃婆药蛊、虫蛊。”云牧秋说着话,接过林玉安递来的茶盏低头饮茶。
宫洛雪低声问:“我的呢?我也想喝。”
“你没有!”林玉安耳尖还红着,语气忿忿,白了他一眼。
“给他弄点吃的吧,他正饿得慌。”云牧秋笑着起身。
“啊?”林玉安歪头看来:“你饿了怎么不说啊?”
宫洛雪有些委屈道:“想问有没有吃的,可你不让我随便提问嘛...”
乌梭历在一旁哈哈笑起来,顺手抛了个绿叶包裹的食物到他手中说道:“我阿妈做的,好吃。”
云牧秋走到乌梭历身旁转身道:“他身体很好,恢复很快。安,你不用担心。”
林玉安拿过食物,将绿叶打开递到宫洛雪手里,笑说:“是,他身体再好当时也是一口气的事儿,若不是你们,今日没法在一起说话。”
云牧秋说道:“也多得你们诛杀莫乎谒,我们才能拿回千秋骨。”
乌梭历接话道:“对了,今日你阿弟去普春寨跟塔拉木玩,让我跟你说晚点回来。”
“嗯?他们今日没去山上么?”林玉安问道。
“没去。”云牧秋喝了茶又说:“他跟着塔拉木阿爸做银子,估计今日天黑才回来。”
宫洛雪看着那绿叶里包着黄色粳米混着炒过的鸡肉,似乎加了特别的香料,闻起来就令人食欲大开。他很想狼吞虎咽,可这两位寨主在这儿多少有些不自在。
更重要的是林玉安没给他筷子,只得瞪着美食咽口水,无从下手。
“做银子?”林玉安有些疑惑:“那是什么?”
“就是...”乌梭历指着衣服上的银片说:“这个,可以做首饰。”
“差不多了。”云牧秋放下茶盏,拿起竹篓递给乌梭历,又对林玉安说:“我们去看看玄,记得叫他喝药。”
宫洛雪向二人抱拳致谢,待林玉安送他们回来,见他还呆呆地坐着,便问道:“你既饿了,又为何不吃?”
“玉安呐...”宫洛雪眼泪都快下来了:“我快馋死了,你怎的不给我筷子?”
林玉安刚关上门,听了这话像踩着刺猬般,口中连连抱歉抱歉,又解释在灵蛊群山不用筷子,用勺子。自桌台抓了个勺子小跑过来递给他。
“所以二位寨主一直在追踪莫乎谒?”宫洛雪飞速吃掉第一份叶包饭,从林玉安手中接过第二份时,嘴终于空出来提问。
这回林玉安给自己也拿了一份,端了凳子坐在床榻旁陪着他吃。
“正是。”他说着话,手里剥了百合放在宫洛雪叶包饭里继续道:“阿吉娜失踪后,几位长老都派出弟子四处搜寻千秋骨,可惜一直没有消息。乔南回来也只说当年有一位外族人出五十两黄金买走了此物,并无其他线索。直到一年前,沱穆寨寨主纳栗阳在肃州偶然遇见中千秋骨蛊毒的村民,于是兰诃婆族中武士又再次出动。”
灵峰镇遇上林玉安,云牧秋一眼看出他身上有蛊毒的痕迹,又见他护着扮成孩子的莫乎谒,一时拿不准身份,正要开口解释,暴怒的宫洛雪和岑子杀了出来。
乌梭历见二人内力强劲,担心他们是莫乎谒信徒,只得一把扛起云牧秋走为上策。
而那饰以蓝色鸟羽的竹叶飞刃确实是云牧秋的。
青桥村江玄遇上的并非莫乎谒本尊,当时乌梭历和云牧秋偶遇江玄宋知念命悬一线,情急之下放出飞刃,又见曲明川赶到,料想危机解除,转而继续追踪离开了现场。
几日前他们追着莫乎谒到灵蛊群山外围,却落入对方布下的各种陷阱幻象中。一番自救后,循着踪迹,在宫洛雪一行之前进入洞中与莫乎谒缠斗,其间再次以蛊击中他,却在搜寻过程中迷了路。
“当时莫乎谒迫切要我服下紫浆露,便是盼着我的血提升千秋骨效力,压制云牧秋的蛊。”林玉安解释道:“莫乎谒练功追求极致,防范的多是内力强劲之敌。我这般内力尽失之人对他构不成威胁,只不过他没想到我会用点穴法出手。想来若不是阿秋和阿历先给莫乎谒下了蛊,我也没机会杀他。”说罢起身去煎药。
宫洛雪本想问问获救细节,可谈及此事又避不开捅刀子的事儿,担心林玉安思虑过多,想来还是不提为好,转而问他:“方才阿秋说的阿弟是岑子吗?”
“是。”林玉安手里鼓捣药炉:“说来惭愧,我和宋兄什么也不会,头两日连生火也要岑子手把手教,真是把他累坏了,虽伤了腿却不肯休息,要照顾江玄,夜里又来看着你。叫他回去好好睡觉他也不听,非得在你旁边趴着,整日两边跑。”
“五日前,谷沙苏长老说你的情况已稳定,江哥哥亦无大碍,岑子回去睡了整整一日才缓过劲来。这几日腿好了,早晨起来练功,练完了来看你,谁知一练功便吸引了好多孩子,一来二去都熟悉了,每日来看过你就跟他们在一块玩。”
宫洛雪说这一阵话着实有些累,边听边笑道:“好啊,我觉着挺好的。岑子幼年只有我陪着玩,一个朋友都没有...”
“好是好,就是玩得太疯了,阿秋反复提醒他不能驱内力,我担心他玩开心了一个不注意...”
林玉安再抬头时,看见他就这么闭眼坐着,唤他两声没反应,心中一沉快步上去探了探鼻息。
还好,只是睡着了。
这十几日来,他时不时便要重复这动作,心中后怕得很。即使说这许久的话,偶尔一些瞬间还是叫他不自觉要确认是否身处梦境。
从前看话本,那些死去活来的恋人总觉着甚为浮夸,在洞中叫不应这人时才明白了万念俱灰是何等滋味。
他不知自己何时动了心,早已悄无声息地陷入这人不计回报的深情中。
甚至无法自拔。
林玉安拉过毯子给宫洛雪搭上,盯着他看了许久。
当檐马响起,屋内药香弥漫时,他倒品出了些老夫老夫寻常日子的味道。
***
兰诃婆族设一屯六寨,云门屯乃是各寨长老聚居之地,亦是兰诃婆族人议事、学习的核心要地,六寨则以云门屯为中心环绕四周。
夜幕垂下,灵蛊群山的夜空群星密布,寨中木屋檐下三三两两挂着油布灯,从高处看去,寨中灯光点点似繁星落地,偶尔响起檐马叮咚,衬得此地恬静幽幽。
岑子怀里揣着今日做的银饰,沿着山路从位于高处的普春寨向云门屯走去。
为便于哥哥们疗伤,他们获救以来一直住在那里。
兰诃婆人久居山中,夜间除了偶尔集中议事,其余多在寨子里串串门喝喝酒,孩子们打打闹闹,大人们聊聊天。
而云门屯住着族中长老,寻常日间各寨的孩子便来此地跟着长老们学各种知识,到了夜里孩子们各自回家,长老多在屋内少有出行,自然不如其他寨子热闹。
近日有贵客,一来长老们忙着给人疗伤,二来千秋骨也需要处理一二,日间学堂便停了,云门屯自白日到夜间都很安静。
然而岑子此刻却从层层叠叠的木屋缝隙里抓到了一点移动的光亮。
换做平日,他早施展轻功飞身上前查看,可阿秋哥哥每日在耳边说五百遍不可动内力,想忘记都难。于是加快脚步小跑向前。
他见那光亮移动缓慢,方向却是朝着师兄和玉安哥哥房里去的,几步抢到近前一看,惊喜道:“宋哥哥!江哥哥!”
那光亮正是宋知念提着灯笼搀扶悬着一条腿的江玄,再多十来步便能到林玉安屋子下方。
“瞧,到了这儿都成山猴子了,这两日影一晃,黑尽了才见得着人。”宋知念打趣道。
岑子摸着后脑勺笑着说:“嘿嘿,你们怎么下来啦?江哥哥可以下地啦?”
江玄笑道:“阿秋说可以下地了,躺得我难受,听说你师兄醒了来看看他。”
“啊?!”岑子惊叫一声,飞速躬身背起江玄便跑,嘴里说道:“宋哥哥快跟上!我们去看师兄!”
宫洛雪喝完药听得屋外一串咚咚脚步声。
林玉安一笑:“岑子来了。”
话音落地,便听得岑子在外压着嗓子问:“玉安哥哥,我师兄醒着吗?”
“醒着呢。”
门一开,人就窜进来了。小心翼翼地把江玄放在凳子上,呼啦一下又窜到宫洛雪面前左看右看,最后趴在他腿上拖着声音说:“师兄~你可算是醒了!”
宫洛雪见他精神百倍,欣慰一笑,手上拍拍他后背说:“起来,师兄给你把把脉。”
“不把。”岑子两手一抱,蹭着他腿上的被子说:“阿秋哥哥每日都给我东瞧西瞧叫我喝药,阿历哥哥整日喂好吃的,我好着呢。师兄你别累着,好好休息赶紧好起来,我们得去找师父。”
林玉安递了凳子来叫他坐好,宋知念进屋说道:“一屋子人都差点给你吓死,醒了就好。”
宫洛雪笑道:“可别告诉我大姐。”
“那是自然!”宋知念挨着江玄坐下说道:“我俩得对好词,这事儿要给皇嫂知道,我皇兄也就知道了,那非得将我在府里关三年不可。”
林玉安给他俩递了茶来,又听宫洛雪说:“江兄怎么样了?”
“好多了...”江玄答话时宋知念又说道:“江哥哥的腿已无大碍,都是静养的事儿,没个百八十天好不利索。眼下找白大侠要紧,前两日托阿历带了信,叫邵文叙来把他背出去。你的情况如何?”
宫洛雪说道:“还成,可以走动,只是有些头晕。再养上两日伤口愈合了便可。”
“算一算...”宋知念细数一阵道:“事儿还不少,成广带着宫诺雨还有两日才能到孚安村,进山需要一日,邵文叙备好车马过来怎么也要四、五日,估摸着还得在此待上七日。”
“行。”宫洛雪已听林玉安说过进出灵蛊群山的通路没有那么好走,眼下自己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了那么久,倒不如安心再养几日。
“师兄,想与你商量个事儿。”岑子抬头看他。
宫洛雪想了想答他:“除了你要先行离开去找师父,其他都成。你说吧。”
岑子一瞬间泄气道:“那不说了...”
林玉安在一旁笑道:“你看,我就说你师兄也不同意。”
宫洛雪揉了一把他的脑袋说道:“好师弟,我也急着寻师父。可我俩现在都伤着,不把身子养好,岂不是辜负师父多年教导?尤其是你,小小年纪修为颇高,这段日子不好好静养,落下病根,你猜师父收不收拾你?”
岑子垂着头想了一阵才说:“知道了师兄,我好好待着便是。前几日玉安哥哥也这么说的。我只是太担心师父了。”
“说到玉安哥哥,师兄有件事要说。”
“嗯?”岑子抬头见师兄笑得很开心,料想是件顶好的事,竖起耳朵认真听着。
“师兄我啊,有对象了,你玉安哥哥说...”
林玉安一听话头便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边,一把蒙住他的嘴低声道:“发什么神经!见人就说一遍是不是!”
在宫洛雪唔唔唔的声音中,岑子一脸疑惑地问:“师兄你有啥了?玉安哥哥怎么了?”
“没什么哈哈!没什么!”林玉安看着岑子面色尴尬道:“那什么...宋兄!乔南的事怎么说?”
“噢对!正为这事儿来。”宋知念心里也好奇宫洛雪要说什么,但林玉安这一问还真问到关键,随即继续道:“今日阿秋已将人接到云门屯来,说他状态极差,恐怕就这两日的事儿了。阿秋此时正在熏治房尽力着,明日人醒了便来叫我们。”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