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狱后的第一年春。
前一天晚上,登势敲响了万事屋的门,他去迎接,从登势手里接过袋子,低声道谢后拎着袋子回家。
从玄关出来,他站在客厅里,看着她的背影。
电视机明明灭灭,纪录片的旁白声混着动物迁徙的蹄音,她蜷缩在沙发上看得入神,连他走近的脚步声都没察觉。
她对这种展现世界本真的影像总是格外着迷,如果无人打扰,能保持这个姿势直到暮色四合。
其实她以前也是这样,刚结婚那年,那时她也对万事万物都睁着好奇的眼睛。现在想来,她是第一次触摸自由,故而如同新生儿般,纤细敏锐地观察着身边的所有事物。
她会指着天上的云絮告诉他像棉花糖,会蹲在路边数四叶草的叶片,会把脸颊贴在橱窗上看和果子师傅捏点心。而他对这种东西早就司空见惯,漫不经心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但她从不恼,依旧笑眼弯弯地继续她的发现之旅。
他坐到她旁边:“看到哪了?”
“角马渡河。”她头也不回。
他拿起遥控器按下暂停,马蹄扬起的尘土凝固在半空。
她不满地“啧”了一声,眉头微蹙。
他无奈地笑了笑,哄孩子似的说:“登势婆婆送了新衣服,你试试,明天要穿的。”
那是一身黑色留袖和服,参加葬礼时穿的。
她换好走出来,衣袖轻轻摆动,张开手臂转了个圈,语气天真得近乎残忍,甚至带着点展示新衣的雀跃:“谁死了吗?”
他喉结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该怎么告诉她,明天是她的忌日。该怎样解释,他要牵着她的手,去祭拜刻着她名字的墓碑。
见他沉默,她歪了歪头:“我能继续看电视了吗?”
他点点头,声音有些发涩:“看吧。”
说完,他往门外走去,却在玄关处听见她突然叫他:“你要去哪。”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烟盒:“抽根烟。”
烟瘾是这两年重起来的,以前他还总叼着棒棒糖。
他在心里暗暗责备,要不是她让他当了鳏夫,他大概这辈子都会是那个兜里揣着糖果的幼稚鬼。
走廊上,打火机的火苗在黑暗中颤抖。
他吐出的烟雾缠绕着上升,身后,纪录片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解说员说:“这是生命最壮丽的迁徙。”
从人间到黄泉,从黄泉到人间,她走了好长一段路。
翌日,天光未亮的清晨,他先醒了。
他轻轻晃了晃她,等她睁开迷蒙睡眼,他便和声一笑:“快点洗漱,我们去上坟。”
他开着摩托车载她,从万事屋一路开到墓园。停车后还要走过一段向上的坂道,暮春时节樱花都谢了,坡道上还留有残破红痕,抬头望天时,碧蓝天空被郁郁葱葱的树叶切割,稀碎日光透下来,一切生机盎然。
最终,他与她并肩站在坂田家之墓前。
看得出来,这方墓碑被人好好地爱护着,周围连一根杂草都没有,墓前摆放着些她生前爱吃的点心与水果。晨光斜照,将石碑映得微微发亮,镀了一层柔和的釉色。
“神乐新八不和我们一起来吗?”她望着空荡荡的墓园小道,很在意。
“他们下午来。”他喉结滚了滚,“以后我们再一块来,今年是第一次,我想和你两个人单独待会儿。”
她“哦”了一声,黑色和服的袖摆被风吹得微微鼓起。他侧头看她,故意用轻松的语调问:“怎么样,现在什么心情,自己给自己上坟,很奇怪吧。”
“并没有。”她手指向墓碑,“而且这是衣冠冢吧。”
他点点头。
是衣冠冢。
那天的夕阳红得刺眼,要把整个世界都烧成灰烬。
他拖着残破的身躯爬向她,指甲在焦土上磨得血肉模糊。她的血浸透了和服,在尘土中晕开一片暗红,可嘴角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只是睡着了。
胧踩着他走向她,他听见自己骨头一块块碎裂的声音,而后,他看着胧拎起她的衣领,对待一件废弃的玩偶般将她带走。
现在想来,当时抓进掌心的泥土里,混着的到底是血还是泪,早分不清了。
前尘往事,他不愿意过多回忆,这和自残没什么分别。
“神乐告诉我,你常来。”她望着他,声音平静得近乎冰冷,“为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就算有,也只是具尸体。你来这里,有什么意义?”
“我知道没有意义。”他淡淡地回答,“但我太想你了。”
她皱了皱眉,仍不习惯被他当作亡妻看待。可他的眼神太过哀恸,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让她不忍再刺破那层薄如蝉翼的伪装。
“好吧。”她最终只是别开脸,低声应道。
风掠过墓前,带着微凉的湿意。她迟疑片刻,双手合十,模仿着电视上看过的样子,生硬地鞠了一躬。
他被她逗笑了,抬手按住她的后颈,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
“找死吗?”她猛地甩开他的手,眉头拧紧。
“喂喂,你好歹读一下空气吧?”他笑着,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在这种场合威胁我,合适吗?”
笑意似潮水般退去,他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酒瓶,仰头灌了一口。
“那时候,他们都怕我自杀。”他盯着酒瓶,声音沙哑,“连去撒泡尿,都有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很可笑吧。”
其实他不会。他太清楚了,自己早过了为了一时冲动抹脖子的年纪。死亡对他来说太熟悉了,熟悉得像呼吸。小时候在尸堆里打滚,长大了在战场上砍人,后来松阳没了,他蹲过死牢,挨过饿,被铁链磨得露出骨头,不也活到现在?
他是那种人——就算被踩进泥里,脊梁骨也得绷得笔直,眼睛永远往前看。
可心底里,他馋。
死亡是吊在眼前的蜜糖,晃啊晃的,勾得他喉咙发紧。每次刀刃擦过颈侧,血管就在皮肤下突突地跳,有个声音在耳根底下窃窃私语:多容易啊。
灵魂都在尖啸着要纵身一跃,可他这条野狗的爪子,总死死扒住悬崖边缘。就这样攥紧刀柄,把自己一次次拽回人间。
他没想到她更馋。
她连踮脚都不用,一伸手就摘到了那颗腐烂的果实。
牢房里,她衣服干净得刺眼。天导众居然没动刑?他刚松半口气,就看见她脸上横着道刀疤,从右额斜劈到左颊,仿佛有人用毛笔蘸着血画了道线。
她瞎了。
他的喉咙骤然紧缩,犹如被无形的鬼手死死掐住。所有声音都卡死在喉头,连呼吸都变成刀割般的折磨。指尖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他死死攥住她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谁干的?他问,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
她摇摇头:“不重要了。”
“你告诉我,快点。”他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成了嘶吼,每一个字都在泣血,“……告诉我,我把他杀了,听见没有?!我说,我要杀了他!!我要把他千刀万剐!!!!”
最后几个字完全变了调,化作野兽般的嚎叫。
她这才抬起头,轻声说:“你已经杀过了。”
很奇怪。她的眼睛明明已经看不见了,血痕干涸在脸上,他甚至能看清她山根的骨头,和眼球里被切断的晶体。
他却觉得她在看他——不是用眼睛,是用更里面的东西。那眼神像冬天的井,黑沉沉的水底下沉着点他看不懂的东西。是恨他迟钝?恨他那天没拦住她?还是恨他到现在还摆出一副能救她的蠢样子?
他的脑子已经不会转了,全凭本能行事。如果这时候有旁观者在场,大概会觉得他看起来有点神经质。他挥刀砍断她身上的锁链,把她背起来:“回家。”
她挣开了。
后来他总梦见这一幕:她扶着墙站稳,血淋淋的眼窝对着他,说:
“到此为止吧,银时,我累了。”
她这样说着。
声音很轻,如同一片枯叶飘落在结了霜的台阶上。
他突然觉得膝盖发软,似乎有谁抽走了他全身的筋骨。那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是冰冷的蛇,从脚底缠绕而上,最后死死勒住他的咽喉——比面对千军万马时更甚,比被逼入绝境时更甚。
身后传来新八和神乐带着哭腔的哀求,少年少女双眼通红,声音支离破碎。他们说万事屋什么都能解决,说再强大的敌人也打不垮他们,说一定会带她逃出去......
可他的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耳鸣。
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她用这样冰冷的语气对他说话,像在谈论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也许这些年的温柔乡早就泡软了他的骨头,让他变得比野猫还容易受惊——她总是温声细语,掌心柔软温热,轻轻抚过他脸上新添的伤口。她是他的避风港,是深夜归家时永远亮着的那盏灯,是他醉倒在玄关时支撑着他的那双手。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他习惯了她的温柔,就像习惯呼吸空气。他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她的包容,却忘了她也是血肉之躯。那些他醉醺醺回家时她欲言又止的眼神,那些他受伤时她微微颤抖的手指,那些深夜独自趴在阳台栏杆上远眺夜空的背影……
他以为自己懂,其实根本不懂。他太自以为是了。
而现在,他从她平静的语气里,嗅到了最可怕的东西——
她想死。
这个认知让他浑身发抖,寒气从骨髓里渗出来,冻得他发疼。
可是为什么,他那个时候想不通。仅仅是因为她的间谍身份吗,多年夫妻,她难道不明白,他不在乎,他会救她。
或者……她是不想连累他?不,不对。也许有这样的考量,但更深的,是一种从灵魂深处蔓延出来的疲惫,哀莫大于心死,她真的撑到了极限,油尽灯枯。
他想起某个值完夜班的凌晨。她回到家,直接瘫倒在榻榻米上,四肢摊开,对着天花板玩笑般长叹:“好累哦——真想躺在这里什么都不干了——罢工!”
就像这样。
后来,随着战事推进,他剥洋葱般一层层揭开亡妻不为人知的过往。那些被血浸透的秘密,那些她独自咽下的罪孽,每揭开一层都让他痛得发抖,犹如凌迟。
他总是想起那天晚上,她在他的病床前,问他能不能为了她折断自己的刀。
她还问他,为什么是白夜叉。
她那个时候有多绝望,前一刻带着兄长的尸体夜奔,后一刻回到他身边,注视着这个杀了她哥哥的男人。
她知道,胧是可以复活的。
那下一次死的又会是谁呢。
而他一无所知。
他居然还能对着她露出那种没心没肺的笑容,甚至为她的眼泪感到一种扭曲的满足。
是的,他喜欢看她哭。为了看她落泪,他故意在战斗中不收手,让自己遍体鳞伤,然后在包扎时故意喊疼,就为了看她蹙起的眉头。
多混蛋啊。
她呢,她太克制,太隐忍,是走在悬崖边的舞者,每一个转身都要计算好角度,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就这样活在夹缝里艰难求生。
他有多爱她,她就为这份爱承担了多重的包袱,越是对她好,就越是让她痛苦。
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念,对着空气,对着墓碑:
纱和,你为什么不是纱和。
她那句话在每一个夜不能寐的晚上敲打着他。
看看你做的好事。
你把她逼死了。
她突然踮起脚尖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下巴,琥珀色的瞳孔直直望进他眼底:“你在哭吗?”
他仓皇地摸了把脸,干的。
原来已经到没有眼泪可流的地步了。
“别胡说八道。”他别过脸嗤笑一声,“我现在高兴还来不及,毕竟你回来了,完完整整地站在我身边,视力不错,也不会自杀。”
她张了张嘴,那些关于“我不是她”的辩白在舌尖转了一圈,最终化作沉默。
“我发现你今天很有素质。”他夸她,“要是平常,你早就说些让我想上吊的话了。”
她颇为自信:“我也是在进步的,小玉说我情商越来越高了。”
你也就是和机器人比个高下的水平了,还不如机器人高,小玉多善解人意,你呢。
他这样想着,屈指弹了一下她额头:“差的远呢,笨蛋。”
就这样了她居然还没生气,也没抬手打他,果然是进步了啊。
她说:“可是你看起来很难过,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他一怔,咧嘴笑着说:“今天晚上跟我出去开房,穿制服的那种。”
她嘴角抽搐,忍了又忍,没忍住,抬手就给他一拳。
他接住了,掌心稳稳攥住她拳头,拇指似有似无摩擦过她手指。
“你呢,你难过吗?”闹够了之后,他问。
“我?”她手指向自己,“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连难过是什么都不知道。”
“是么。”他笑了,“那很好啊。”
永远都别知道吧。
就让从前都消逝吧,不需要想起来了,那些苦痛、悲戚,全都忘干净了最好。
不要忘,想起来,他还有话要和她说,和之前的她说。
他要紧紧地抱住她祈求原谅,要问她是不是恨他。答案又呼之欲出,她不恨他,否则的话弥留之际又怎么会那么温柔又眷恋地抚摸他的脸颊。
忘记吧,太折磨人了,他不忍心再看她被过去囚禁
别忘,回到他身边,这一次他会好好地对待她的,不会惹麻烦,也不会把房间搞得脏兮兮,他每天都去接她下班,听她讲工作时发生的一件件小事,认真地听,不再敷衍。
他的头沉沉垂下,被无形的重量压弯了脖颈。
面前的女人忽然上前一步,目光扫过墓碑,犹豫几秒后,她的手臂抬起又放下,最终以一个生涩的姿势环住他的肩膀,仿佛在模仿某个遥远的记忆。
风声静止了。
这一瞬间,他彻底崩溃。
清晨空荡的墓地里,骤然响起男人撕心裂肺的恸哭。那哭声是从五脏六腑里硬扯出来的,混着血泪,一声声砸在冰冷的石碑上。
而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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