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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玫瑰依旧,故人难觅

薄暮如血,蔓草丛生,落藤垂首,残红葬泥。

这里是深森之陬,人类于2435年正式确立的五大S级禁地之一,相比于幸存者苟延残喘的余星十二区,显得更加幽静,诡异,怪诞。

高耸的,扭曲的,盘旋着又挺直着向上延伸的高大乔木厚重的叶片隐天蔽日,影子交错中有血色的余晖蹁跹坠着丁达尔效应幽静的星尾。泥土泛着腥红色的血丝,恍若呼吸般一点一点缓慢地蠕动,四周温驯垂落的藤蔓遍布狰狞可怖怖的肉瘤,有残红腐烂成泥,金灿灿满天细碎的鎏金花粉,细看之下却是无数小虫盘旋飞舞。

空气中弥散着泥土混着腥气,腐烂的尸气,干涸的血气,发酵的淡淡的酸和苦木叶熨帖的涩味。

但相比于正常的禁地,又太过平静,太过……安宁了些。这里没有长满人脸的千年古树睁着它遮天蔽日枝叶上数不尽的眼睛,没有十米高的瘦长鹿群顶着一头挥舞的腐烂手臂,没有靡艳鲜艳的蘑菇无处不在地长,充斥着各种孢子的空气在阳光照射下五颜六色地发光,没有胃袋拼凑而成的巨型老鼠一口咬下三米蠕虫第二十五个头,下一秒却四分五裂,从数百个胃中钻出数万计的白色蛆虫。

泛着血丝的土壤中伸出了一双手,修长的,光洁的,白晳的,属于正常人类的手——在已经确认一百多年了无人迹的禁区最深处,从泥土中探出一双正常人类的手。

然后是胳膊,脑袋,脖颈,和整个身子,整个人。

是的,人。

像是被太过热烈的阳光恍花了眼睛,他偏过脑袋睁开了眼。冶丽精致的五官在强光下显得朦胧而隐绰,是一个瘦削而苍白的少年,除了有些过于匠气,外貌上确实与正常人无异。

只是在他睁眼的一瞬间,世界的轮廓似乎有一丝恍惚。

片刻迷茫后,少年的眼神闪过一丝了然,他摇头,起身坚定地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他穿过广阔无垠的森林。

喜食眼球的亡鸟群从他身边无知无觉掠过,却无一鸟掉头攻击。腐手鹿腐烂的触角擦过他的发梢,剧毒的紫色脓液却没在那柔顺的银色卷发上留下一丝痕迹。

他越过白茫如雪的大漠。

无处不在的食肉蜘蛛从他的脚趾间穿过,鲜活的活人气息却并未招致贪婪的群攻。仙人掌裸露的深褐色带刺长根包裹着方原十里的沙地,偏偏对他视若无睹。

他走过玫瑰漫天的荒野。

玫瑰厚重的舌瓣花瓣垂下晶莹的涎水,如同舔舐般收缩蠕动,花香的甜腻和涎水的腥臭混在一起,令人头昏脑涨,目眩神迷。

他的神色不禁有一丝恍惚,却不是因为那惑人的花香,而是由于……

“安,你还在吗?你喜欢的玫瑰……现在开了个漫山遍野。”

无人回应。

只有风,和玫瑰花随风而动的黏腻声。

玫瑰依旧,故人难寻。

良久的沉默过后,青年抬起手捂住了半边脸,喃喃自语道。

“没关系,我‘感觉’到你的存在了。等我。”

“祝卿安。”

“啊嚏!”

“安,怎么了?”

“我刚刚……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像君生的声音。”祝卿安有些恍惚地摇了摇头。

“……专注些,安。”余绰沉声道。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倒长的柳怪被逼入绝路后突然爆走,头顶的树根疯狂地抽枝生长瞬息之间遮蔽天日,如同困兽濒死挣扎般挥舞着硕大的树根抽打着集火的武装直升机队列,掀起的狂风撞在挡风玻璃上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集火被打断。

柳怪趁机又迈出了一步,繁茂的树冠被他踩在脚下,一阵地动山摇后大片大片五彩斑斓的柳絮随风而起,直直地向三区市区飞去。

“不妙,余队怎么办……嗯!?”

余绰还没来得及回话。

一个人影就已经打开舱门干脆利落地跳了下去。

“祝前辈!”

“祝卿安!”余绰望着祝卿安潇洒的背影,按了按眉心,无奈地喃喃自语道,“但愿他记得老吴的叮嘱,别又长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回去……”

话音未落,视野中祝卿安已经张开六对白色长翼,恍若神说中圣洁的天使——如果羽翼中间没长满五颜六色的眼珠子的话就更完美了。

“队长……现……现在我们怎么办?”

“啧。”余绰啧了一声,将耳麦扔给一边看对的李凌杉,轻轻一挑眉,“凌杉,这种没脑子的家伙是怎么上咱们这辆机的?”

“人家叫吴芷汀,已经入队半个月了你怎么还没记住人家名?好好说话,你知道现在医疗异能有多难找吗?得了便宜还卖乖。”李凌杉没好气地白了余绰一眼,但还是带上了耳麦。

“余队,好倒也是三区的危急关头,正经些吧。”

“得了吧,要是祝卿安出手连这么个丑逼玩意都搞不定,趁早滚下台把第一王牌的位置给我吧。”余绰如愿以偿地将指挥权扔给了李凌杉,悠哉悠哉地靠在舱门边看戏,一边熟稔地给直升机上空间屏障。

“也就丑你能嚣张一会了,要是真碰上安觉得好看的,有你吱哇乱叫的份。”李凌杉凉凉地睨了他一眼,尽职尽责地接过了指挥权。

“301小队听令,进入警急撤离预备状态。”

扑上了来的柳絮尽数被隔绝在外,不甘心地在空间屏障上扭曲蠕动着,像无数只缠绕在一起的白线虫。

这种恶心的画面只出现了三秒。

三秒之后,奇异的冥蓝色火焰凭空产生,不过瞬息的功夫柳絮便焚化成灰。

另一边祝卿安一甩翅膀,扑面的柳絮无火自燃,发出幽幽的蓝色焰光,但是火焰落在怪柳半径两三米粗的巨型根丫上,也不过是给树根表皮暖暖身子罢了。

但祝卿安依旧神色从容,一把抓着乱舞的树根借力一个飞跃,瞬间拉进了与怪柳的距离。

怪柳似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正在逼近,挥舞根条的速再次加快,一时间逼得直升机暂时后辙,避开了攻击的中心范围。

好机会。

怪柳和祝卿安同时想到,如果怪柳也有思维的话。

怪柳的树枝一瞬间暴涨,巨大的晃动下两脚的树冠又开始下雪般抖落柳絮。哪怕是怪物,依旧遵循着繁衍第一的本能,哪怕是濒死之迹也要挣扎着尽可能把种子送往更多的地方是吗?

祝卿安眸子中闪过一丝惊艳和遗憾,很漂亮,可惜他没有时间欣赏了。

只见满天飞扬的羽絮中。有一白翼少年临风而立,他只是抬手微微一拉,巨大的长弓凭空而现,箭羽发着刺目灼人的强光。

松手。

离弦之箭划破长空,拖着同样绚烂璀璨的光尾,直直洞穿了怪柳的树干,银色色的火焰从洞穿的伤口处蔓延开来。

瞬息之际,怪柳炸成了一朵灿烂的烟花,散落的余烬落在漫天飞絮上,碎开万道金光,又炸开遍天的火树银花,如星辰陨落,点燃了半边苍穹。

余绰看准时机,手急眼快就是一收。

成功捕获祝卿安一枚。

“诶诶,小余你等等,先别关门,等我扔个东西呗。”祝卿安冲余绰弯了弯眼睛,笑得温和又狡黠,手头动作却格外狠辣,拽着翅膀干脆利落地一撕,喷射而出的鲜血被空间壁挡住,看上去像是静止在了空气中,诡异又冶丽。

随及蓝色的火光一闪,翅膀在火焰中化为了灰烬,祝卿安这才放心地戳破了余绰的空间屏障,叫灰烬散在了风里。

“祝……祝前辈……”一边早就看呆了的吴芷汀手忙脚乱地站起身子打算上去治疗。

谁料祝卿安笑着冲他摆摆手,“别慌,不碍事。”

“别管他,这个变态玩意儿哪怕碎成108块,第二天都能活蹦乱跳。但要是你……”余绰挑剔地上上下下扫视了一圈,“但凡安身上的血溅到你一点儿,保准幅能超标三秒完蛋。”

的确,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祝卿安原本鲜血淋漓的伤口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

“小余,你怎么一天天的尽打趣我。”祝卿安闻言也不恼,无奈地耸了耸肩,无中生有变戏法般拎出一个黑色公文包,转头对吴芹笑道。

“芷汀,是叫这个名字吧,你好呀,我是祝卿安,叫我安就行。郁青叫我给你带了东西,他说原本确实是不希望你干这份活的,太苦也大累,但想了想,他还是更尊重你的意愿。”

“哦,谢谢。”吴芷汀平淡道,落在公文包上的目光隐隐有一言难尽的嫌弃。

“不打开看看吗?”

“不用,不用脑袋都能猜到里头装着什么,保温杯,基础药,红姜茶,乱七八糟生怕我饿死带的各种饼干面包,一封废话占了九十八比我命还长的手写信以及网购的伴手礼盒,里面很大可能是香皂玻璃杯加毛巾小熊。”

“吴郁青?这小东西是那老东西的什么,儿子吗?啧,用公文包带东西,我只能说不愧是他吗?”余绰好奇地探过脑袋,看清后忍不住啧啧两声。

“嚯,这猜的,一模一样。”

完了他又凑到祝卿安那儿犯贱。

“安~前辈~,怎么你只给他带东西,不给人家带,我就知道,呜呜呜,安~前辈~忙着照顾队友的儿子,哪里还顾得上我们这些前~队友呢,你说是吧?凌杉?”

“余绰……你大爷的正常一点行不行?”

李凌杉熟练地拍下余绰乱凑的脑袋,语气中有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

“吴哥哪有那么老?再怎么说,人家一姑娘也不可能是儿子啊?是妹妹,吴哥千娇万宠的小公主,怎么到你口里就成了各种牛马蛇羊?”

李凌杉没好气地摇了摇头,侧过身靠近余绰,将耳麦细心地直接往他的耳朵上挂。

余绰不动声色地侧身,手挡住了耳麦,向后一倒懒洋洋回道。

“有什么任务是你不能带我处理的吗?凌杉,我不想工作嘛~”

“联盟中心的通迅。”李凌杉冷漠无情地打断。

“哦。”余绰一秒坐直,原本轻挑的神色瞬间变得严肃沉稳,冷肃强大的气场一开,才有了几分前中心一队长的气质。

原来那个不叫余队,叫余孽。

“哇哦……唔。”吴芷汀看戏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惊呼一声,一转头就见祝卿安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笑咪咪地碰了碰她的肩。

“是吧,是吧,我也觉得,他们俩迟早得成一对儿。”

“我听见了。”余绰如果幽灵闪现般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祝卿安身后,“啧啧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联盟的第一王牌余星的小救世主竟然背着人欺骗未未成年少女,啧啧啧,情何以堪呐?”

“什么未未成年……余绰你搁这搁这呢……”李凌杉在一边面无表情地吐槽。

“凌杉,这就是你没文化了,双重否认表肯定,三重否定表否定,四重否定表强调肯定!”余绰义正辞严,“比如,大家都不不不不喜欢~我们的安~小王牌。”

祝卿安悻悻地揉了揉鼻子,无奈地笑了笑,“余队,多久以前的事儿了你怎么还在提?你再说,我可就要和君生告状了。”

余绰和李凌杉有那么一瞬间不自然的怔愣,表情古怪,扭曲,欲言又止。但只是一瞬间而言,只是一个恍神,李凌杉已然望着操作显示屏一副认真靠谱专心工作样,识趣地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无闻。

“啊,我可太害怕了,安你可千万别和君生告状。”余绰像是个没事人一样凑上去搭着祝卿安的肩,顺着祝卿安的话往下道。

奇异的是,祝卿安一反常态地没有应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余绰的眼睛。

“祝卿安。”又听见了,声音越来越清晰,有人在唤他。

“君生……贺君生……”祝卿安恍若无闻,自顾自无意识地念道。突然,他微微歪了歪脑袋,绛紫色眸子闪着古怪奇异的幽光,口吻中带着天真纯粹的困惑。

“那是谁?”

气氛降至冰点。余绰和李凌杉直愣愣地盯着祝卿安,实则手诫备地放在耳麦边一直未曾放下。

忽然祝卿安扑哧一笑,狡黠玩味地眨了眨眼,像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一样笑得开怀。

“哈,骗你们的哦……叫你们老是捉弄我。”

“好你个祝卿安!”

余绰只怔了一瞬,很快便恢复了从容,无奈又好笑地凑上去捏了捏祝卿安的脸,但也就只是一触即离。

“哟,这么狂呢?安前辈,嗯?想必一会儿脱身一定不需要我们帮忙吧?刚刚三区异能局打申请到总部了,说是来‘接机’的人将城门口围的水泄不通,需要申调一队特警维持秩序。”余绰一边摇头叹气一边阴阳怪气。

李凌杉在一边恪尽职守平静沉稳地扇风点火。

“三分钟后飞机着陆。”

“啊……小余!凌杉!你们怎么不早说……”祝卿安瞬间苦恼脸。

“李副,祝前辈说的贺……是谁啊?”吴芷汀刚刚大气都不敢出,望了望这一舱大佬,和大佬中的大佬,最后还是凑近了李凌杉,悄声问道。

好问题,李凌杉沉默了。关键是……他也不知道。

余星十二区没有人知道。

联盟曾经设立了专门的调查小组花费数十年,整理了近二百年的卷宗,密密麻麻的档案连起来可以环绕地球三圈,鱼龙混杂的信息化作尘沙可以填满整片大诲,但最终依旧一无所获,一无所知。无论是对于祝卿安,还是只存在于祝卿安口中那位神秘的朋友——贺君生。

是的,幸存者联盟翻遍了所能找到所有档案资料,终于确定,近400年的历史中并没有任何一个名为贺君生的人。

没有一个。

联盟现在大约有五千余万人居民,前些年的居民人数也大差不离,但就是这么一个庞大的样本空间中,找不到任何一个名为贺君生的人。

如果说祝卿安的一切,对联盟而言是一个匪夷莫测的谜,是哪怕一无所知都被顶格处理的S级机密。

他像童话故事中神出鬼没的精灵,无人知道他是谁,从哪来又将往何处,死亡带不走的生命背后,是比余星十二区更悠久的历史与故事。

那么童话故事里主人公口中的故事主人公,贺君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结。

虽说祝卿安常年处于低理智值的“理智濒危”状态,但只有这位“不存在”的贺君生“存在”时,他才有真正失控的危险。

当然,以上均为联盟机密,李凌杉断然是不能说的。

所以他只是严肃地睨了她一眼,示意吴芷汀伸出手。吴芷汀不明就里,但还是乖乖听令,李凌杉的两手指抵上她的手心,脑子就凭空响起清晰又空灵的声音。“你应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不知道,是保命的第一准则。”

“我很抱歉,让你卷入这件事中,是我决策不当,对不起。但祝卿安,不是你应该接触的人。”

“不然,你以为,当时中心局第一的余队为什么下到三区?”

“余队是中心局第一?那祝前辈呢?”吴芷汀不自觉地说出了声,话毕她才后知后觉得感到心虚,低着头,眼神却悄咪咪地往上偷瞄,暗自打量着这一众大佬的脸色。

李凌杉一脸一言难尽,余绰不自觉莞尔笑了,但是二人默契地对视一眼,又是默不作声地装傻充愣。

反倒是一边祝卿怔愣了一瞬,随即不甚在意地笑了起来,笑得眉眼盈盈,花枝乱颤,斜斜地带着些懒意靠着舱壁,活生生一个无忧无虑霁月洒脱的少年。

少年弯着一双漂亮眼睛,含笑却道,“很简单啊,我和小余又不是同一辈,论辈分排的话,小余得喊我前前前——不知道多少个前——辈呢。”

那双偏申的幽紫色眸子中,是不知岁月几何与沧海桑田。

“很意外?这不算个秘密吧。看来是我和小余同队太久,很多人都迷糊了。”

祝卿安透过厚厚的一层钢化玻璃望向地平线的尽头,目之所及玫瑰荒野勃艮第红混着丝绒粉的花海随风曳涌,深森之陬菌群在泣血的残阳下闪着幽蓝诡魅的光,只有异种,无数的异种在此栖息,生长与死亡。

美丽的,危险的,致命的。

但是。

“我曾见过世界的另一面,在很久很久久到记忆模糊了的以前,那时还没有异种入侵,没有幸存者的联盟余星十二区,没有能分解钢筋,基石,合晶的腐蚀菌种蚕食整片平原之前,这里曾是一片高楼林立的城市。”

“没有澄澈如洗的天空,也没有瑰丽灿烂的原野,人们生于何方就老于何方,他们所见唯有城市死板方框里灰暗单调的砖瓦,但在方框里他们可以安全平静地活着,除了衰老,意外和疾病没有什么可以带走他们的生命。”

无聊的,单调的,安全的。

但是孩子总要学会长大,也许历史也认为到了人类成年,该独自面对风雨的时候了。

旧记2205年4月3日17时45分39秒,地球自转轴与黄道面夹角偏移了3°39’,地球自转发生异常,据科学家推测,这可能造成了某种空间紊乱,导致来自另一时空的某中能量进入地球,人类称之为幅能。

在后来的几年时间里,幅能持续上涨。2219年,爆涨的幅能引起能量爆动,独立于地球能量守恒体系之外的能量不受控制地肆意横行,引起全球范围内的能量混乱和磁场紊乱。

祝卿安看见,看见不堪一击的太平和支离破碎的安梦,秩序在一夜间倾覆瓦解,制度崩溃,电磁失恒将科技革命的一切成果化为乌有,紊乱的幅能扫掠过人群一簇簇如烟花绽放的红白脑浆,断壁残垣中尸横遍野,腐烂生蛆的血肉是异种和瘟疫的温床。

祝卿安听见,听见哭声,和来不及哭就破碎在断裂喉管中的呜咽,听见异种占领的土地上死亡怒放的声息,最后一声属于人类的遗响离开这片腐烂的城市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废土中腐烂生蛆的血腥气混杂着清晨沾着清露的微风,少年注视着世界一点点走向毁灭,他好像什么也没做,又好像什么都做了。

祝卿安的确不太懂生命,也不太懂死亡,但这是他的城市,是“他们”的城市,承载着“他们”的一切。

他知道,如果城市毁了,“他”会找不到回来的路。

如果找不到路的话,“他”可能就永远回不来了。

于是。

从碎沙,砾石,到水泥砖瓦,掌握着“全能”异能的少年一天天一点点增增补补,修复了断壁颓垣,重架起高楼栉比,清空了尸骸异种,空无一人的死寂城市里,少年安静地等待着。

直到。

绝望中新诞的婴孩在黎明前的第一声啼哭,黑暗中遗存的火星也在熊熊地燃烧,人类的曲调再次游荡在空旷的街道。

一个青年举着火把领着人群闯入了祝卿安的城市。

“这是哪?”

“这是我的城市。”

“你统治着这里?”

“不,我拥有着这里。”

“你拥有着这城市?”

“不,我守护这城市。”

“你是人类吗?”

“唔,奇怪的问题……我说是,你们会信吗?”祝卿安歪了歪头。

青年没有回答,他伸出了手。

“那么,请加入我们,或者允许我们加入。”

“守护人类,直到余星熄灭,或者引燃长夜。”

再后来,这句话成了训练营的入营誓言,这个古怪的青年成了于幸存者联盟的创立者,这座倾颓了又重建了的城市成为了余星的中心区。

“我是属于那个时代的造物。”

但他却见证了很多个时代。

像一杆标尺,浮船的抛锚,在流动的时间长河中守住一个定点。

“余星十二区建立是在2434年2月19日,异种全面入侵是在2219年5月10日,根据目前科学界放射性碳14衰变测定和幅能基量基础之上的递增曲线推断,异种入侵初潮大概在此之前40到60天,按照幅能突变时的致死年龄推算,也就是说,那么至少有324年!”吴芷汀低着头喃喃自语,眼睛亮得惊人,眼神中透露着标准学究式的狂热。

“天啊……这科研价值……我至少可以想出36……不,37个研究方向……实验室知道吗?”

女孩似乎并未发现言语中的冒犯,眼中激动兴奋的光还未褪去,却早已沉浸在研究方向和成果前景的幻想构思中。

“还真是……和你哥当时一模一样的回答,哈哈哈……”祝卿安闻言笑得整个人瘫倒在座位上。

“祝卿安……”反倒是一边的余绰皱起了眉,忍不住出声打断。

“没关系,小余……不不,可别用那种奇怪的眼神望着我,我明明说过我过得好。”

他笑着点了点了胸口,一字一句说的轻巧又郑重。

“我很快乐,每一天都很快乐。”

祝卿安俏皮地眨了眨眼,他的眼底永远是澄明的,皎洁的,愉悦的,无忧无虑,漫长的岁月未能带给他丝毫困扰,忧郁和悲伤从他眸中掠过亦无法留下丝毫痕迹。

祝卿安像童话故事中的快乐王子,只不过他有着取不尽的宝石。

“我的故事,不需要,也不应该成为一种秘密,他们总有一天会知道的,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将白色勿忘我放上小余你们长息的坟碑,将新一代的军徽别上芷汀你们的胸膛,总有那么一天,我会从安前辈,变为安,变为小安,最后化作死之国彼岸尽头一句消散的祝福。你们知道的,总会有那么一天。”

“这很寻常,你们要学会接受,甚至是习惯。”

“……”余绰的嘴唇无声地颤了颤,欲语还休,最后也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一巴掌扇歪了祝卿安的脑袋,“已经着陆了,还是先管管你自己吧,我们傻的没救的小救世主。”

祝卿安瞬间花容失色,苦哈哈地耷拉下脑袋,委屈巴巴地求情。

“小余,我真的不能一个人先走吗?拜托拜托qmq。”

“得了吧,你以为我为什么费心思卡着点把你捞上直升机,就是怕你给跑了。我可不是公报私仇,是公事公办,喏喏喏,上头下达的指令,三区又有民众暴动,叫你去安抚一下民心。”

“好自为之吧,安~前辈~”

余绰披上军装大衣,拉开了武装直升机的舱门,迈开长腿率先踏了出去。

铺天盖地的声音一子排山倒海般地涌进了舱室,叫喊,欢呼,掌声,交谈,肩与肩的碰撞声,布料与布料的摩擦声,冲突碰撞与叫骂声,以及其它听不具体但同样不容忽视的碎响。

祝卿安站在视野死角处往外偷偷一瞄,只见三区外城门处围满了人,人山人海气势那叫一个吞山河震鬼神,要不是区部紧急抽调了一支特警小队维持秩序,只怕此时疯狂的群众早已冲破了警戒线一窝蜂地涌了上来。饶是这样,夸张的叫喊声依旧冲破云天。

大致分为两种声音。

一种平和而温馨。

这一次任务虽然是A级警戒,但是发现及时又有祝卿安助阵,也算是有惊无险地解决了,城内几乎没有伤亡。但在城外没还得及回城的人死的死伤的伤,侥幸逃生的人稀稀落落排成一排轮流过着检测仪,又有不知道多少人被检测污染值的红光送进了观察所。

生者的家属还围在城门口翘首以盼,死者的家属揩着眼泪咬牙咽碎了悲伤,此时却却围绕在得胜归来队伍边上,垂首默哀,倾诉着谢意与敬意。

回来了?回来就好。

这一幕已经发生过太多太多次,百日夫妻一朝阴阳两隔,白发老人也会泣葬黑发人。人们依旧会为生离死别而悲伤,只是这悲伤也因老生常谈而显得麻木而冷漠。

他们庆祝的也不是胜利,而是幸存。

而另一种声音……

“祝队祝队看这边啊啊啊祝卿安我爱了!!”

“天空一声巨响,我安闪亮登场!”

“祝队天下无敌,余队天下无敌帅。”

很吵,很闹,很聒噪,但确实给死气沉沉的城区注入了一丝鲜活生机。

游走生死边缘的人更容易忘记怎么活着。而这一丝活力与生机叫人们铭记。这也是祝卿安当初同意中心局暴露他的身份,成为公众视野中“第一王牌”的原因,一份精神支撑而已,祝卿安给的起。

才怪了。祝卿安吓得毛都快炸了,欲哭无泪。

“诶余绰……不是吧,他就这么直接走了!!!好凌杉,行行好,看在我们同事近十年的份上,帮我挡挡呗,拜托拜托,求你了。”

“都快一年了你还没习惯吗……”李凌杉沉默地和祝卿安对视了一会儿,成功在祝卿安星星眼撒娇讨侥中败下阵来。“好吧好吧我帮你想想办法。”

“是不是你的问题?”李凌杉沉思了一会,望望余绰又望望祝卿安,思?着开口,“你看起了太乖了,大家才得着劲闹你,你看余队,啧啧啧,装的那人模狗样的样子儿,端的那睥睨众生的眼神,一看就不好惹。”

的确。

余绰推开舱门,踏上接机梯,那双冷戾凌利的眼睛只是斜斜睨着一扫,漫不经心搭着的军装大衣迎风招展,猎猎作响,沉肃而深重的压迫如同急风骤雨的前奏,沉沉说着风雨欲来。

原本嘈杂的人声戛然而止,一时间接机口寂静落针可闻,人们屏息敛声,大气都不敢出。

祝卿安若有所思地盯了一会,学着余绰昂起下巴微微眯起眼睛。

“……算了吧,你这样看起来更像一只傲娇的猫。”李凌杉叹了口气,抽身而去,吴芷汀连忙跟上。

苍白而瘦削青年静静地伫立在入城的人群中,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群中央的直升机,眼神灼热得有些过分。

但他的表情却有些阴沉。

他听到了安的名字,围着安的有好多人。

经过第一检测关口时给安带的玫瑰花被扣下了,为此他还废了好一番工夫才“摆平”。

但没关系。他愉悦地想,过了前面这道门,他就可以见到安了,只要他还能见到安,只要……安还活着,就都没关系。

但愿卿安,惟是而已。

另一边围观的人群突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巨响。

当祝卿安踏出舱门,言笑晏晏,眉目如画,温吞吞笑着挥挥手,原本在余绰威慑下安静温顺的人群如同星火落薪柴,瞬间被点燃。

“哥哥,花,谢谢。”有母亲眼睛微湿抱着孩子,两三岁女孩口齿不清地嘀咕着将怀中的花束往祝卿安怀里塞,一边还冲着他嘿嘿傻笑。

有预谋已久的年轻姑娘嘻笑着拿出签名用的本子和笔,望着他眼睛闪闪发亮。

“祝前辈,我也会成为像您一样的人。”有不谙世事的热血少年冲着祝卿安歇斯底里地喊,一群同样中二的少年围在他身边嚷嚷咐和。

面对蜂拥而上冲破了安保线的兴奋群众,祝卿安有些苦恼,准确来说,相当苦恼,衣袖中的手止不住地颤,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如果他是一只毛绒绒的小动物,大概早已毛发炸起身子紧绷,但哪怕如此,他也只是微微笑着摊开手不痛不痒地拦,脾气好的有些不像话。也难怪人们对异能者敬而远之,却唯独不怕祝卿安。

突然,不远处火星突起,传来一声更加震天动地的巨响,直直盖过了人群的喧哗。

人们不自觉地避开,让出了一条供视线通过的空道。

过载炸毁的探测仪边上,滚滚浓烟中,那位诡异的青年同祝卿安对上了视线,也同时暴露在了人们的视野当中。

世界好像被拉长的慢动作镜头,时间在此变得迟缓而粘稠。

不知是谁的尖叫率先撕破了沉默的脸皮,炸起轰然群众惊恐和诧异的惊呼声,混乱之中先前小朋友送给祝卿安的鲜花摔落在地,余绰和李凌杉戒备又默契地拿起枪支固定耳麦严阵以待。

那位奇怪的青年微微眯起眼,似乎不太适应过分夸张的注视,清隽匠气的面庞在残阳铺尘下多了几分瑰艳的色彩,眉如翠羽,垂睫落蝶,此时这张精致漂亮的脸却如同索命的鬼魅。

他长得和祝卿安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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