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课进行到第四周时,分科表突然以共享文档的形式出现在班级群里。
胡谣盯着屏幕上的表格,光标在“生史地”和“政史地”之间来回游移。右下角的□□图标闪烁起来,是王晓萱发来的截图——她毫不犹豫地勾选了“化生政”,后面跟着个狡黠的表情:“这样还能问乔子睿题,他化竞全省第三”。
键盘声在寂静的卧室里格外清脆。胡谣最终勾选了“政史地”,点击提交的瞬间,她想起杨珩曾经在高三的200天誓师大会说过:“全文。”
分班结果公布的那天,班级群炸开了锅。
高三(1)班政史地(重点班)
胡谣
李芸
刘楚峰
李潇潇...
班主任:王建安(政教处主任)
高三(6)班物史地
杨珩...
班主任:武利(原班主任)
胡谣盯着那个孤零零出现在理科班的文科组合,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短发。物史地——他物理这么差,明明说好了学全文的啊。
周致远的消息突然跳出来:“我以后就去练体育了!”后面附了张2班名单,他的大名赫然在“政史地(普通班)”栏里,下面备注着“体育特长生”。
李潇潇私聊她:“1班名单我看了,咱俩还是一个班~”紧接着又发来一条:“杨珩是不是疯了?物史地?他学的明白物理吗?”
胡谣关掉聊天窗口。窗外,三月的风裹挟着柳絮扑在玻璃上。她点开杨珩的□□资料卡,头像还是那个机舱城市夜景图,个性签名却变成了“一切顺利。”。
网课界面突然弹出王建安的邀请——新任班主任要开视频班会。摄像头开启的瞬间,胡谣看见自己映在屏幕上的脸,短发已经长到耳下,而背景墙上的雪地速写不知何时被换成了中国地图。
“文科重点班不是保险箱!”王建安的虚拟背景是学校荣誉墙,把他衬得像浮在奖状堆里,“去年1班有八个没上本科的!”
下课铃响,李芸的消息准时弹出:“武利在6班群里发飙了!说杨珩的选科是自杀行为!”
胡谣点开全校在线名单。南城一中2019级全校大群的图标亮着,杨珩的状态显示“在线”。她盯着那个灰色的小方块看了很久,最终只是打开手机记事本,写下“2022高考顺利”。
风吹开了窗子,带进来一缕淡到几乎闻不到的烟草味——也许是楼下邻居在抽烟,也许是记忆在作祟。
三月初的天气像一块半融的琥珀,阳光稀薄地浮在空气中,既不够暖,又不算冷。校门口的梧桐树还未抽芽,枯枝在风中轻轻摇晃,投下的影子细瘦如蛛网。胡谣站在树下,怀里抱着刚领到的崭新课本。在夕阳下泛着薄薄的亮光,消毒水的气味从书缝里渗出来,有些刺鼻。能听见风穿过枝桠时发出的细微呜咽,像是冬天最后的叹息。
路边的积雪早已化尽,露出潮湿的泥土,几株倔强的荠菜从缝隙里钻出,开出细小的白花。远处操场边的柳树隐约泛出一层淡青色,但走近看,芽苞仍紧紧裹着,不肯轻易展开。风掠过时,带着微润的泥土气息,混着消毒水的刺鼻味道——校工刚刚喷洒过一轮。
偶尔有麻雀落在电线杆上,又很快飞走,翅膀划破凝固般的空气。胡谣的短发被风吹乱,有几丝粘在唇边,她尝到淡淡的尘土味。阳光斜斜地穿过云层,在教学楼的玻璃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光亮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王建安戴着橡胶隔离手套,正把最后一摞政治课本搬上三轮车。他抬头看见胡谣还在路口徘徊,皱了皱眉:“还不回家?网课六点半开始。”
“我等...等王晓萱。”胡谣下意识撒了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历史课本的边角。
班主任骑着小三轮走远了,车斗里的剩余教材随着颠簸发出沉闷的碰撞声。胡谣挪到校门正对面的公交站台,这里能清楚看到每个来领书的人。
六班的学生来得最晚。武利骂骂咧咧地守着最后几套教材,时不时看一眼手表。胡谣远远望见周致远晃着膀子走来,体育生的腱子肉把羽绒服撑得紧绷绷的。他领完书后蹲在路边拆了塑封,直接把地理练习册垫在屁股底下玩手机。
暮色渐渐沉下来。路灯亮起的瞬间,胡谣终于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杨珩骑着变速车冲进校门,黑色卫衣的帽子被风吹落,露出剪得更短的头发,戴着白色N95口罩。他单脚撑地停在教材领取处,弯腰签字时后颈的骨节清晰可见。
胡谣的心脏突然跳得厉害。她向前迈了半步,又硬生生停住。杨珩正在和武利说话,班主任的表情从恼怒变成无奈,最后竟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反常的互动让胡谣攥紧了怀里的课本,塑料膜在掌心发出细微的脆响。
他离开时没有走正门,而是拐向了操场后的小路——那是疫情期间专门开辟的单行道。胡谣小跑着追了几步,变速车的尾灯却早已消失在拐角。
暮色四合时,最后一缕阳光从西边的山头撤退,天空呈现出一种朦胧的灰蓝色。路灯突然亮起,胡谣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长又缩短,最终与树影融为一体。空气中飘来附近人家做饭的油烟味,但春风太薄,载不动这烟火气息,很快就被夜色冲淡了。
初春的黄昏就是这样,仿佛什么都可能发生,又仿佛什么都不够真切。就像那些将萌未萌的芽,那些欲暖还寒的风,和那个终于出现的人。
夜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胡谣慢慢蹲下身,拆开了那本地理练习册的塑封。扉页上盖着学校的公章,油墨味混着消毒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路灯下,一只飞蛾扑向炽热的灯泡。胡谣翻开课本第一页,在空白处用力写下“物质决定意识”,墨水洇透了纸张。这是王建安开学第一课要讲的内容,也是她必须记住的哲学观点。
远处传来锁门的声音。保安打着手电筒走过来:“同学,该回家了。”
胡谣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校门口。变速车的轮胎印早被其他人的脚印覆盖,就像那个荒诞的物史地选择,终将成为无人提及的谜。
她转身骑上电动车,把政治书塞进包里。
网课窗口在电脑右下角缩成一个小方块,政治老师的声音变成模糊的背景音。胡谣的速写本摊在键盘前,铅笔尖在纸上来回摩擦,勾勒出教学楼空荡的走廊——没有学生,没有值周老师,只有一扇扇紧闭的教室门。
书桌上的台历停在三月二十日,往后全是空白。姚春秀每天都会用红笔划掉一格,但那个“预计返校日”的标记已经被反复修改了三次。胡谣的铅笔屑落进键盘缝隙,和上周的、上上周的混在一起,像一堆细小的时光碎片。
手机震动起来,班级群又弹出新消息。王建安发了份电子版《疫情防控承诺书》,要求打印后签字拍照。胡谣瞥了眼角落里的打印机——墨盒早在二月底就干涸了。她潦草地签完电子版,返回时看到李潇潇在群里炫耀自己的笔记,整齐的彩色标签从屏幕这头排到那头。
“谣谣!听课要认真!”姚春秀突然推门进来,手里端着削好的苹果。
胡谣迅速切回网课界面,政治老师正在讲“主要矛盾的变化”,PPT卡在第七页不动。等母亲的脚步声远去,她点开早已下载好的韩剧——男女主在樱花树下接吻的画面瞬间铺满屏幕,而现实中的窗外,那棵老梨树才刚冒出零星的花苞。
抽屉里躺着崭新的《五三》和《必刷题》,塑封都没拆。倒是那套《全球通史》已经翻得卷边,书页间夹着她画的速写:戴口罩的医护人员,空荡荡的地铁车厢,还有一张杨珩打篮球的背影——那是根据去年夏天偷拍的照片临摹的。
开学遥遥无期,年级组组织了线上期中考试。
期中考试那天,胡谣的书桌被收拾得异常整洁。姚春秀甚至搬来了小佛堂的台灯,暖黄的光圈笼罩着电脑屏幕,像给虚拟考场划出一道神圣的结界。
考试系统在八点整准时弹出界面。胡谣盯着摄像头里自己苍白的脸,额头上的痘痘在高清镜头下格外明显。第一科是政治,当题目加载出来的瞬间,班级群的消息提示音便此起彼伏地响起——有人已经建好了互助群。
手机在抽屉里震动。胡谣划开屏幕,看到李潇潇发在私聊里的选择题答案,后面跟着个 wink 的表情。她犹豫了一下,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王建安的声音突然从扬声器里炸响:“某些同学注意考场纪律!”吓得她打翻了水杯。
最后一场数学考完,母亲迫不及待地追问发挥如何。胡谣盯着窗外的香樟树,树叶在风里翻出银白的背面:“最后两道大题没写。”其实她连第5题都是蒙的,草稿纸上画满了立方体的错误辅助线。
成绩公布那晚,班级群像过年般热闹。李潇潇晒出班级第9的成绩单,周致远居然数学考了132分。胡谣看着自己总分栏的527。
“你傻啊!”王晓萱发来语音通话邀请,背景音里是哗啦啦的翻书声,“知道多少人抄到飞起吗?刘楚峰他爸直接坐在旁边查资料!”
胡谣的视线落在书架上那排没拆封的教辅书。月光透过纱窗,在《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烫金标题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突然想起返校领书那天,杨珩弯腰签字的背影,后颈的骨节像某种无声的诘问。
胡谣盯着摄像头拍下的考试截图——画面里的女孩嘴唇紧抿,身后墙上贴着“天道酬勤”的毛笔字。而此刻现实中的书桌上,韩剧还在静音播放,女主眼泪晶莹得像是特效。
胡谣突然站起身,牛奶在桌面晃出小小的涟漪。她打开窗,四月潮湿的风涌进来,冲淡了房间里停滞的气息。远处工地上的探照灯刺破夜空,像一把利剑将黑暗劈成两半。
夜风里,隐约传来练习册被撕碎的声音。不知哪家的高三生,正在用最暴烈的方式对抗这个失真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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