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那黑暗有了破口。
江抚明稍微抬起头，迷迷糊糊间去寻那道声音的主人，旋即她隐约看到一位异瞳绿眼的小男孩，那男孩蹲在地上，一边抚摸着地上的小黄狗，一边扭过头，看着她露出浅浅的笑容。
男孩是黄种人的长相，但带有异域风格的绿瞳孔在他身上毫不违和，是那般的生机勃勃，充满希望。
两人对视，他眨了眨眼，那黑夜便彻底溃散了。
这光亮恍若一只手，粗暴地将她从泥泞的回忆里拽出来，还趁手地甩了甩泥点子。
江抚明睁开惺忪睡眼。
眼下周遭的光并不刺眼，点点粉色彩云缀在天边，好看极了。
一袭黑袍坐在她对面，见她动弹，手里的动作谨慎地放慢了，茶杯抬起的动作仿佛按下了慢放键，滞涩得一停一顿。
江抚明闭了会眼缓了会，再奋力睁开时，见得那茶杯几乎置于原来的位置没动过，她抬高视线，不巧对上段休瑾望过来的眼神。
恍然间，错觉横生，她似乎在他的左眼瞳孔中，看到了好看的绿颜色，像琥珀，像翡翠，像森林……像多年前，她在孤儿院见到的小男生。
尽管他给她留下的印象这么深，实际上，他们也只见过一面而已，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那是江抚明七岁刚上小学一年级发生的事情，学校组织了公益活动，一部分同学准备自己喜欢的图书，将它们赠送给孤儿院同龄的小朋友，一部分同学去养老院给爷爷奶奶表演节目。
江抚明就是前面去孤儿院的那一批。
一群小孩坐在车上，叽叽喳喳，江抚明抱着自己的那本崭新的《小王子》翻了几遍。
虽然书是崭新的，江抚明可没有糊弄这次活动，这本书的确是当下她最喜欢的。
她喜欢这本书，倒不是因为她对书里的话有多深的感悟，只是觉得这书里的插图很漂亮，狐狸和王子还有小玫瑰涂画的颜色很和谐，字也没有那么多，薄薄一本很快就看完了，可以花最短的时间交差，而且她看的那本，书页的纸是白色的，滑滑的，每次翻页，指尖都会比翻那些黄纸页书更舒服些。
她看书的时候，喜欢涂涂画画，就算感悟不到，还是会对一些乍一看，觉得十分有道理的话描描画画。
因为她总觉得，长大以后会懂的。等她再看多一些风景，再认识多一些人，便都会懂了。
而其中她印象最深的，除了蛇里面塞了大象的绘图，关在玻璃罩里的玫瑰，还有两段对话。
“只有用心灵才能看得清事物本质，真正重要的东西是肉眼无法看见的。”
“我一直都在寻找世界上最美的东西，而当我遇到你时，我知道，我找到了。”
所以面对老师布置准备书籍的任务时，她当即问萧陈秀要钱，重新去买了一本，因为那本旧的全是她描画的痕迹，太拿不出手。
一下车，老师叫她们排队点人数。
江抚明神游着，突然看到路边一只小黄狗被人踹到了马路上，而大货车正急驶而来。
小狗重重砸在地上，滚了几圈，哼哼唧唧爬不起来，许多孩子也看到了，冲着那踹狗的老人大叫，老人凶神恶煞回头喷了口痰。
同学们担心小狗，几个人跃跃欲试想要冲上前，可大货车太可怕了，他们只能蹲在马路边冲小狗喊“狗狗，快过来！”，还有一部分则抬起手招呼大货车停下。
一堆人的喊叫声聚在一起，大货车司机听到了，也听不清他们在吼什么，分神看了两眼，再回正时，一个女孩突然冲到他车的前面。
大货车司机被吓到，猛踩刹车。
还好有惊无险。
那小女孩动作快，一下就抱起小狗滚到旁边。
带队老师看着队伍里突然飞了一个人出去时，脸都吓白了，直到小狗和江抚明都平安，她缓了好一阵才恢复血色，气冲冲地穿过马路，将江抚明整个人提起来，拽回队伍里，问她有没有受伤。
虽然长大后不喜欢运动，但江抚明小时候可是皮实得很，动作敏捷，只是胳膊有些擦伤而已。
带队老师揉着胸口，对江抚明大骂一通。
于是为了小施惩戒，让江抚明记着教训，带队老师不许她参加有媒体拍摄的交换书籍的活动。
江抚明在角落里抱着小黄狗罚站。
她其实很不服气，也不认罪，觉得该罚站的另有其人，比如那个踹狗的老人。
但她知道女老师也管不了那没素质还凶恶的老人，说不定还会被老人骂哭，女老师是担心她的安全，所以才这么生气，而且女老师也没有夺走她救下的小狗，江抚明还是很感激她的，一声没吭。
小狗毛茸茸地窝在江抚明的怀里，时不时舔舔她的手，江抚明倒觉得罚站也不错了。
之前老师在课上说，参与活动的人数都是固定的，每个孤儿院小朋友都会领到书籍。
如今江抚明唯一担心的，是她在这罚站的话，有位小朋友就要没书可领了。
江抚明探头探脑，一直往前张望，想要找到那位落单的小孩，记着他的样子，等会好叫她找到机会，把书给他。
可寻找了半天，也没见有这么个人。
她甚至特意往老师堆里望了几眼，发现的确没有被落下的小孩后，她抱着小狗往后头的体育器械那钻。
江抚明没养过狗，只是平时散步的时候，经常看到路边的狗隔一段路就要趴开腿小便，她抱了小狗这么久，她有些怕它会尿她身上，想着得给它找个地方，让它方便一下。
腋下的书要滑下来了，江抚明一只手松开调整了一下，一时间不注意，小狗挣开，跳到地上，向前奔去。
“诶！”
江抚明大喊，一路跟着往前追。
小黄狗虽然腿短，却跑得飞快，一会就不见了踪影，远远见着它跑过了拐角，江抚明加快了速度跟上去。
就这么短的时间，这小狗又贴到了别人身边，还翻开了肚皮，任人揉捏。
见此情景，江抚明停了下来。
她心里有些吃醋，觉得这狗变心太快了。
她刚刚才救下它，它就算要喜欢上别人，起码得等她离开孤儿院吧。
这么想着，江抚明犹豫要不然转身离开算了，成全他们，那小狗一个扑腾起身，跑过来咬着江抚明的裤腿，将她往前拉。
那个单膝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棒棒糖的男生见江抚明过来了，很快又垂下眸子，似乎在刻意躲避什么，起身准备离开。
于是那小黄狗又改道去咬住他的裤腿，咬他的衣袖，在地上翻开肚皮。
江抚明算是懂了。
这狗想要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江抚明蹲下去摸了摸它的头，它果然扭得更加厉害了，咧开嘴吐出舌头。
这小样逗得江抚明和那个男孩都忍俊不禁，两人笑声重合，抬头看向彼此。
绿色的瞳孔在太阳的映照下，美得夺人心魄，像是世间难寻的珍宝。
江抚明看过去，便挪不开眼。
那男孩注意到她的眼神，慌忙低下头，想要掩去自己眼睛的色彩，不叫人发现，再次起身，准备离开。
“你的眼睛真好看，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眼睛。”
江抚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真幸运。”
男孩猛地低头，与她对视，只是这回答太难叫人相信，他又扭头遮住自己的那边眼睛，十分不确定地重复，“幸运吗……”
“嗯。”江抚明应了一声，转头将自己怀里的书递过去，“喏，我是今天来交换图书的，但我救小狗让老师生气了，老师不让我参加活动……”
“不让你参加活动，就准你乱跑了？江抚明你这一天天的，都在干什么？”三个老师急吼吼跑来。
江抚明惊得回头，带队老师熟练地又把她提了起来。
好在江抚明在此之前就把《小王子》塞到了那个男生怀里。
活动其实还没结束，交换完图书后，还有一个上台朗诵自己喜欢节段的环节。
因为犯了错，江抚明和那个男生被各自的老师丢在视线范围内罚站。
那个男生手里的棒棒糖和书都被老师收走了，两人都被骂了一通。
带队老师骂她的话语，江抚明已经听过一遍了，眼下没什么稀奇的，她就竖起耳朵去听男生被骂，也是从那位老师的话里，江抚明才知道，原来孤儿院里，那个本该因为她的缺失，而领不到书的小孩是他。
他非常不好管，也不是闹腾，就是人不知道怎么，总是无声无息地跑到别处去了，好在这回没有翻出去，只是到办公室拿了颗糖而已。
但阴差阳错间，书又叫他们在别处交换成功就是了。
而且见过他，江抚明越发觉得自己选的书好。
《小王子》
可不就是对应他嘛。
小黄狗扑腾着短腿，在两人中间跑来跑去，咬咬他的裤腿，往江抚明这边拽，又咬咬江抚明的裤腿，将她往男生那边拽。
但不管那小狗怎么努力，此后她是再没与他有过半点联系了，甚至连小黄狗，她都没办法在带队老师的眼皮子底下塞进书包带走。
没想到今时今日，在异地他乡，江抚明又想起了二十年前的事情。
这感觉太令人不可思议了。
她直直地望着段休瑾，直到那虚幻的绿色褪去，漆黑的瞳孔真切映入眼帘，她还是没有将目光移开。
段休瑾在她的打量下收回视线，将石桌上的香炉盖子掀开，倒入茶水将香灭了，重重地放下茶盏，语气并不好，一副事后问罪的样子。
“江小姐是不是该给个解释呢？”
“突然这般横冲直撞地闯入我的府邸，也不说为什么而来，便与人拉拉扯扯，昨日我才见着江小姐与其他男子在伞下缱绻……”
“我想在你这待会……”江抚明从榻上坐起，双手抱腿，将下巴搭在腿上，侧头看着段休瑾，打断他的话，又礼貌地询问，“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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