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
同样黑沉的但胜在熟悉的夜终于重回了他们的头顶。
月明星稀,雾散风清。微小的波澜片刻不息的湖面之上,月亮的碎屑起起伏伏,瞬息诞生,转瞬隐没,如同焰火。
没了任何遮挡的晚风轻盈地越过河面,盈着清新的水汽,追逐间攀上河岸,绕过凉亭,越过废墟,自一立一坐两个人影间穿梭而过,又毫不留恋地远去。
苏格兰威士忌背着狙击枪,抱臂虚靠着仅存的一截墙面,眼底是盈着粼粼月光的湖面。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
被他盘问的对象在矮墙的另一面,此刻正盘腿坐在地上,嘴里咬着一截雪白的绷带,一丝不苟地把拉长的绷带一圈圈缠在渗血的小腕上。
对方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说来话长。你不先给安室君报个平安吗,苏格兰?”
苏格兰:“我没告诉他我们这边的情况。”
安室透在这场战役中的作用太重要了,他不可能、也不愿意放任对方来冒险,因此在发送求救讯息时,他特意绕过了对方。
“发给其他人的信息呢,有回应吗?”
“我们这边结束的太快了,就算有愿意来也来不及赶到——”苏格兰翻拿出手机翻看消息,划拉了两下消息界面随口道:“安室君更新了魔女的新情报。”
“我等会儿检查。”
“嗯……额。”
苏格兰不知看到了什么,竟然一时间沉默了。
“怎么了?”
“贝尔摩德先前就失联了,没有回应不算意外;基尔居然回应了,说是侥幸被人救了,刚刚才脱险……暂时也没能力赶过来,这先姑且不提。”苏格兰表情微妙,“让我惊讶的是琴酒和基安蒂竟然都愿意来,让我们在他们赶到之前撑住。”
虽然两边一个比一个骂的难听,但光是这两个人愿意亲自赶过来,多少让人有点受宠若惊。
莱伊感慨:“想必这就是同伴爱吧,果真是危难现真情,真令人感动。”
苏格兰:……
不,认真的吗?
把莱伊那句话带入那群犯罪分子凶神恶煞得各有千秋的脸,苏格兰突然觉得自己的嗓子一下子哽住了。
不,明明是因为这场战斗的本质就是阵营战,人类方能打的战力本就不多,再折损的话对人类整体的胜利都相当不利,救援不过是想保存己方力量罢了。
犯罪组织里哪来的真情谊,他们平时两面三刀的事情难道就干得少了吗?琴酒都会借助自己的职权排除异己,更不要说其他人了,能维持表面的塑料情谊都已经称得上仁至义尽。
“总之我已经告诉他们我们这边危机解除了。”他勉强找回冷静的腔调,并把同僚——主要是基安蒂发来的自觉被耍了的愤怒辱骂的讯息一概忽略,将注意力转回黑长发男人的身上。
“先谈谈你的事吧,究竟怎么回事?”
莱伊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拿着小刀割断绷带,系紧。
“我的事?你指哪方面?”
“你对最后的发生的情况早有预料。”苏格兰说。
莱伊啊了一声:“你果然注意到了?”
“你根本没有遮掩吧?”苏格兰无力道,“而且安装炸弹的点位,正好和使魔袭击我们的点位对应上了。这么明显的状况,你想让我怎么忽视?”
莱伊终于缠好了他的绷带,此刻正在尝试活动手臂,检查绷带是否会因为过大的动作弧度脱落。
“如果你是想问为什么我能提前预测到使魔会从那个地方入侵的话,”莱伊慢条斯理地道,“我可以解释为‘因为如果我是敌人的话,就会选择在那个地方偷袭’,我只是信任自己的推测,而推测又恰好符合事实罢了。”
苏格兰:“如果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使魔会从你安装炸弹的点位冒出来’呢?”
莱伊一反常态地开了个玩笑:“应该不是怀疑我和敌人勾结的意思?”
苏格兰像是被逗笑了:“如果当真是那样,你觉得你还能好端端坐在这里吗?”
他真这么考虑过。
莱伊想,旋即不动声色地道:“如果是这个问题的话,那么,答案和上一个问题一样。我信任自己的猜测,在此基础上敌人响应了我的猜测,仅此而已。”
他在避重就轻,也有可能是在暗示什么。
疑点实在太多了。苏格兰想。
首当其冲的莫过于:莱伊看到他刚才那完全把物理和逻辑都喂了狗的一枪之后,竟然毫不意外,面不改色地淡定地拍了拍他的肩,说了句什么“干的好,我就知道你能做到”,就自顾自走到一旁处理伤口——这件事吧。
真就一点惊讶的意思都没有!这正常吗!
难道他直接脑子里少了一根名为“惊讶”的弦吗?
一切都是在是太过反常,太过魔幻,太过超现实,他几乎感觉自己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明明之前他们在那个大楼里呆的好好的,也没做什么引人瞩目的事,莫名其妙地就招来了一堆使魔从天花板上往下漏;明明最后只是普通地开了一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好端端的子弹变成了激光炮,结果就是他在自己也不明所以的情形下手搓了一场小型核爆,别说是使魔,连带着他们所在的建筑都被彻底毁了——堪称灰飞烟灭,除了地基以外什么也没剩下,他们两个站在正中心就能感觉到冬风从四面八方来朝贡,刮在身上,身体和心脏都哇凉哇凉的。
苏格兰呆立在原地,麻木的感觉从头顶传递到脚尖。
抛开逻辑不谈。他镇定地想。难道魔幻主义侵蚀现实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这会儿已经不只是对着环境了,都开始对人下手了?
先是灭世级大BOSS,再是手搓核弹,再发展下去得往什么方向发展?他们是不是等会儿就要直接接入特摄片实景拍摄现场,变身超级英雄拯救宇宙了?
莱伊目睹了一切,却表现的和平时没什么区别,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句“干得好”就坐到旁边给自己处理伤口去了;彼时的苏格兰还没回过神来,看向莱伊的目光就好像在看外星人。
不是,你看到刚刚的状况,就没有一点想法?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因为我相信苏格兰你会会是胜者。”莱伊处理完自己身上的伤,开始检查刚才被他当成球棍使的冲锋枪,头也不抬地道:“你也确实实现了这一点不是吗?表象没有关注的意义,当然也不值得惊讶,只要最后的结果是成功,其他的就都无所谓。”
“相信?你的信任从何而来?”苏格兰毫不客气地道:“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那其实是敌人的弱点,只要击中就能解决你的危机,也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表明区区一把手枪就能对他们造成毁灭性的打击,甚至我还有没有子弹都还是未知数。在具备如此多不确定前提的条件下,你的信任从何而来?”
莱伊不带情绪的看他一眼,突然笑了。
“当然是来源于——我希望事态如此发展。”
……简直像是荒谬的玩笑。
苏格兰皱起眉头:“这根本不能算是解释。”
他宁可相信莱伊的脑子里真的缺了一根筋,也不愿意接受这种回答;莱伊什么时候是这么情绪化的人了?
“别急,我没打算敷衍你,那确实是我打心眼里的真实答案。”莱伊说,“允许我再问一遍之前的问题——你现在还认为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苏格兰:……
苏格兰欲言又止:“我……”
“也是,光是刚才的经历,想要改变你的想法还不够吧。”莱伊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道:“毕竟安室君的经历一样足够离奇,也确实是现实——至少你是这么认为的。”
苏格兰不能理解:“为什么你要如此执着地向我证明这里并非现实,真相果真就如此重要?”
就算这个世界真的不过是某个人所塑造的幻象,唯一的逃脱方式显然也是打倒“魔女”,既然如此,是真是假又有什么所谓?然而为什么莱伊也好,幕后之人也好,都要死死纠缠住这一点不放?
莱伊说:“当然,非常重要。若是不搞清楚这一点,我们永远找不到我们真正的武器。”
要理解荒谬的现实,就要打破既定的认知;而要打破现有的认知,还有什么比认为自己所在世界是虚假更简单的呢?
他和苏格兰对上视线。
“暂时无法理解也无所谓。苏格兰,能为我联系安室君吗?”
“你想说什么?”
“刚才的事件的真相。如果能从安室君那里得到解答,大概就能解决我心中的所有疑问了。”
苏格兰:“……我问问他。”
莱伊通情达理道:“那么,我去附近巡逻,十分钟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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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为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听到这个问题,安室透笑出了声。
“怎么可能?真实的世界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种出乎常理的存在?你做梦呢,莱伊。”他友好地劝告道,“现在就在地上躺下吧,等你睡醒,一切就都结束了。”
莱伊:“听我说,安室君。你真的就没有感到一点异常?为什么你能集结如此之多的力量,为什么你能整合如此之多的势力,甚至统筹一座城市来应对危机?究竟什么人才能做到这样的事?”
如此之多的违和,怎么可能一点都意识不到;总不至于自我欺骗了太久,以至于真的分不清楚幻想和现实了吧?
安室透叹气:“别总揪着那些失败的计划不放了,莱伊。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你自己也说了不是吗,结果才是最重要的。我想要的效果都达成了,这就足够了。”
他强调般道:“真实还是虚假、现实还是幻想,都无所谓,我需要的只是结果。”
“如果你有什么想法的话,就去实施吧。”安室透说,“我相信那会是对的。”
“……”莱伊默默道,“安室君,你其实已经知道了什么吧?”
安室透却说:“不,我什么也不知道。”
……
苏格兰一头雾水地看着莱伊把电话挂断。
“你不是说要和他分享自己的结论?”
莱伊沉默许久,突然开口。
“你看到刚才安室君发来的情报了吧,苏格兰。”他问,“你作何感想?”
苏格兰:“毫无头绪,我完全看不出这些情报对于打倒魔女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
他说的坦然,莱伊也不忸怩:“那么,我因为有额外的情报的缘故,倒是稍微有一点想法——姑且,也是在刚才的情境中得到了验证。”
并不意外。苏格兰哂笑道:“你果然动了手脚。”
莱伊毫无愧疚之色地道:“抱歉。”
苏格兰:“……”
他深吸一口气,心平气和道:“什么额外的情报?”
“在刚刚到达新宿的时候,我与贝尔摩德汇合,有幸她的少女同伴那里得到一句谶言。”
莱伊回忆着少女的口吻。
【即便是在这样的世界里,梦想和希望也一定都是存在的。】
【所以,无论面对着何种情形——去相信吧。自己,连同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
苏格兰深深皱起眉:“听口气,她知道接下来新宿会发生这样的灾害?她是什么人?”
“不知道,我和她仅有一面之缘。”莱伊挑了下眉毛,“别太紧张,苏格兰,或许这名少女的真实身份就和她本人所言说的一样呢?”
“什么真实身份?你是说负责游戏背景介绍的引路人,还是无意间道破世界真相的新手村NPC?”
“以A.S的恶趣味,设置这么一个角色并不奇怪。”
“反过来猜到你的想法,于是故意设置一个作为误导选项的NPC的做法对他来说也不奇怪。”
“确实如此,这两种可能都是切实存在的。但是,安室君的情报让我坚定了我的猜测。”莱伊分析道,“还记得魔女所说吗?一切皆是戏曲,所以没有什么事值得悲伤;另一张纸条上也注明了,要在接受魔女的逻辑前提下再将其全盘否定,魔女才会真正意义上的消失。”
苏格兰:“那么,这些空泛的话,它能起到的帮助又在哪里?”
他说着按了按太阳穴,还是不太能适应这种从科学思维到玄学思维的转换;莱伊倒是毫无异色,哪怕是这种神神叨叨的话题他分析起来也是头头是道。
“一切都是戏曲,都是虚假的,因此就算是悲剧,也不必悲伤。这是魔女运行的底层逻辑。一切都是虚假的,到了这个地步,无论是虚假还是真实,都丧失了它原定的意义。‘真实’的含义,被所谓的‘剧本’全部篡夺了。”
而参与到“剧本”中的,除去作为敌对阵营的魔女和使魔,自然也会有他们这些负责对抗的人类。他们共同编织着这一剧本,所使用的力量,无非就是——
“一切都是虚假的,不就是我们相信什么都可以的意思了吗?”
在这个世界,界定真实与虚假已经毫无意义;剩下的,唯有可信与不可信。
理性毫无用处,甚至会成为制约——因为已经无所谓真实和虚假,在此处被相信的即是真实。
“在虚假和真实模糊了的当下,为我们所相信的,就会成为剧本,成为被我们所演绎的‘真实’。”莱伊说,“这就是我的猜测。”
苏格兰:……
对方变扭的不着实际的说辞带来的违和感骤然散去,一瞬间,他全明白了。
“所以,”他冷静地道,“刚才使魔的袭击,以及你事先布置好的炸弹,就是在验证你的猜想,是你有准备的预谋——等等。”
他狐疑地看过去:“最后那下也是?”
他还没找到合理的解释来说服自己接受最后那一下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击,不管怎么说,就算‘现实’发展此刻全靠想象,这也有点超越人类的想象力了。
“我只是觉得交给你的话,你能很好地解决。”莱伊说,“不过我确实没有想到会发展到那个地步,应该也有你的想法的影响吧?”
苏格兰无言以对。冷静的外表之下头脑一片混乱,久久不能言语。
最终他只是心情复杂地道:“……就为了验证这样的猜想,你刻意让自己陷入生死危机。你疯了吗,莱伊?”
莱伊好似微不可闻地嗤笑了一声。
“就当自己是在做梦吧,苏格兰。”他说,“如果你实在很抗拒变成一个清醒的疯子……”
他放慢了语速,好似意有所指。
苏格兰的表情渐渐地变了。
他第一次用近乎尖锐的口吻质问道:“你指什么?”
莱伊的面孔如同石像一般纹丝不动,此刻有惨白的灯光笼罩其上,竟展现出一种近乎浑然天成的惊心动魄的冷漠。
“你知道的吧,苏格兰。”他完全不带感情地、一字一顿地说,“既然你认为我的举动是疯狂,那么明明发现了不合理之处,却一直以来相信着‘魔女’能被打倒,相信着‘这个世界’即为真实的波本,此刻又是什么状况?”
市政厅,监控着整个新宿地域的监控室内。
闪烁着莹莹白光的显示屏近乎铺满了墙壁,处于中心的金发的青年仰躺在办公椅上,眉眼上方潦草地搭着一块湿毛巾,用冰凉的温度去刺激疲惫不堪的神经。
一只手撩起他的额发,贴在他略微发烫的额头身上。
昏暗的灯光自上方洒下,大半都被靠近的人影遮挡,只有几缕稀疏地漏过他的指缝,比羽毛还要轻柔地搭落在眼皮。
那个声音说:【该休息一下了,安室君。你已经维持这个状态两个星期了吧?】
安室透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按住那只冰冷的手。
他好像回到了那个逼仄的房间,安静好似阴影一般如影随形,于此刻别无二致,爬满了阴影和锈迹的监控室里除了电脑和排风管道运作的声响以外没有一丝声响,显示屏放出的冷白的光晕毫无温度地停驻,一片平和的死寂之中,只有伏在桌前的人影一头白发白得刺目。
——不,还没到休息的时候。
他当然还没有放弃,所以现在他不该在意这些。他想。
但人是一种蛮不讲理的生物,明知道道理如何却偏偏不按道理行事,他往往对这样的人嗤之以鼻,但现在连他自己也要变成这样的人了;因为他还是问了,无视良心的唾弃,在这分秒必争的关头,用许久没有被水分浸润过的干涩声带,带着被淤积到冷却的埋怨问出声:
“你这混蛋……一声不吭地消失了这么久,到底是跑到哪里去了啊?”
卡文了,是写到心梗的程度。
抱着2000 废稿发出痛哭声。
但是接下来是我期待已久的情节,我要支棱!!!
再理理看看今天能不能再整个一章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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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一间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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