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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我在发抖。

蜷缩在我怀里的那个身影一动不动,我有些担心他是不是被冻死了,所以用自己冻得伸不直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脸。

针刺般的触觉弹在我的指背,一刹那凭空划出道锐利的蓝光。

那可真美。我为这短暂的一瞬间感到窃喜。

同样被静电唤醒的他便没这么好运,他错过了这样的一束光。

好可惜。

我由欢喜转为为他感到遗憾,这样的神情落在他迷茫的眼里,他显然不理解。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他用稚嫩含糊的童声问道:“刚才那是什么?姐姐,我的脸好疼。”

小孩的声音黏黏糊糊的,哪怕平时清醒着说话也给人一股在撒娇的感觉,更别说现在他刚从梦中醒来,为了寻求安全感般一股脑往我的怀里钻,语调拖拖拉拉的,像一串裹着蜜糖的糖葫芦。

我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向他描绘着刚才的一刹那,将这朵给我们带来疼痛的蓝色电火用贫瘠的语言尽力讲述的绚烂多彩。

毕竟该有些美丽的盼头去容我们喘息。

他眨着惺忪的眼,一边听我说话,一边打了个哈欠,积泪从脸庞划过,无需擦拭就落在地里没了踪影。

小小的手在我说话的空档戳上我的脸颊,一点温热贴在颧骨的位置。没有起静电,但我还是被电到般躲了躲。

还是不太适应和人这样亲密的接触。

“怎么没有……”他有些失落的低下脑袋,一双裹在毛毯里的小手从温暖之地钻了出来,暴露在这个寒冷的冬日里。

我揉了揉他的脑袋,冰冷的手包住他的两只小手搓了搓,冻得他一激灵。我轻轻的笑了一声,扯开将两人艰难包裹住的这条短短的毛毯,改为将他的脑袋、肩膀、手,整个上身都包裹了起来,自己在风里压抑着身体想要发抖的**。

原先为了取暖,我和他抱在一起,靠得太近了,如今这般,终于能够分开喘息一刻。

“不要把手伸出来,等会儿手会被冻僵的,手太冰,小心我牵你的手的时候把它拽下来了。”我恐吓他,把毛毯又扯紧了一些,避免风漏进去。

他缩了缩脖子,但还是隔着毛毯来牵我的袖子。

“天要亮了,我们走吧,青凛。”毛毯最后一点多余的地方我将它们打了个结,勉强使它成为一件厚厚的披风,兼顾着雨披的作用。

青凛表现的乖巧,还没将脸上的失望全部藏起,就自觉的想来帮我拿行囊(但也可能是他怕我背着他一个人跑了),我只交给他一柄小纸伞,让他做拐在雪地里行走。

他看着不太服气的样子,小纸伞在他手里晃来晃去。但没多和我起争执,先把伞插在了地里,站在我跟前颇讲究的理了理自己的衣摆,那动作很熟练,也优雅矜贵的不像样,让我都要怀疑自己不在这冰天雪地里,而是在一间温暖舒适的贵族别院中。

我曾经悄悄学过他的动作,做到一半就把自己逗笑了。

我耐着性子看他收拾好自己,揣测他的出身不凡,否则哪家有这功夫将小孩培养的这般模样。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叛逆的离家出走,想也是遭了委屈。

青凛收拾好自己后,一手拿着纸伞,一只手来牵我的手。站起身时我还不觉得,等到抬步时一阵钻心的痛叫我倾了倾身子,险些是要向前仰去。

青凛站在我身前,用他小小的身躯撑着我,分明比我矮了快要一整个头,可靠的让人意外。

他用关切的目光看着我,我咽了口唾沫,朝他摇了摇头,“没事。”

在逃亡的路上没有多余功夫可以供我处理右脚的伤,我不知道是不是骨头又断了,只能依着过去被打断腿医师来诊治处理的那样,用两根木棍先固定住。

我们就以这样一前一后的姿势走着,他为我在前方撑着身子,我在他身后挡着风雪。

临行前,我还将昨夜歇着的地方用雪推了推,走一步,掩盖一步,血色泥污融化在厚厚的雪下,天地间又再度只剩下一重雪色。就如此,直到我们的足迹回到人流中,我们两的脚步被来来往往的痕迹湮没。

鼻腔内的血腥混杂着巷角阴湿的霉涩味被谁家的烛火烘褪,街边一个小摊上遗落的风车时缓时疾的转动。

我盯着风车转动,有些出神。

倘若三天前我不曾突然心软将他捡了回来,此时此刻他应该在哪呢?

我想到前面这个矮我一个脑袋,岁数比我还小上三岁的孩子,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

年底将至,离家出走竟然也能够碰上伙伴。

我逃亡的第七日,就这般捡了个不知谁家的孩子,只告诉了我名字和年岁,对自己的姓氏和来路是绝口不提。看捡到他时的打扮,过去的日子应该过得还不错,一身衣裳布料轻便又暖和,只可惜已经脏的看不出它本来的样子,否则怕是早被人抢了去。

若非看他那般可怜,身上连些吃的都没有,已然是饿的眼冒金星的样子,我才不会心软。

希望这份不适宜的善心别害了我。我这般警告自己。如果他的家人寻来了,我会……

逃跑的路线我牢牢地记在脑袋里,穿过这条巷子一直往前走,等瞧见了条湖,就逆着河流的方向走去。

一直走,只要看见城墙,便有落脚的地方了。

我里衣的夹层里藏着钱袋,是临行前从蛇窟里取出来的,里面几条小蛇都同我十分热络,也因为这位置偏远,常人不敢来,自从有我帮着饲养喂蛇后,家中人也懈怠下来少有来此,才叫我能够藏下些银两。可惜等不到它们诞下新的蛇蛋了,我有些想念那些冷冰冰却又十分可爱的家伙。

我必须在这个寒冬逃走,从上次反抗姑父母没听他们的安排行事被打断腿后,今年他们看向我的目光让人愈发觉得不安,那目光仿佛是看待一个正等着顾客出价的商品。

我拉了拉衣服,又叹了口气,白茫茫的热气在眼前模糊了片刻视野。我眨了眨眼,将热意驱走。

我一点都不怪他们。

这句话是假的。

但我知道近几年的日子是越过越紧张,饿死的,病死的,冻死的。

人命在如今成了最脆弱的物件,宫中变更大乱,天子脚下尚且人人自危,这本就没人顾及的偏远深山就更是无人有暇顾及,任由着他们苟延残喘的往阴私底下去钻,用手想往石壁檐下捞到一丝丝带着血味的生机。

离家已然七日,为了走的再快些,我用绳往山头拴着就这般跳下来,腿便是在那时摔的,好在那条路属实是陡峭,这样一来省的功夫足够我一瘸一拐的多行好几日的路。

翻出山,踏上路,往另一座主城的路还有两个小镇要经过,那是我未曾踏足的繁茂之地,不知会是怎样风光,但一路上窥看到的如炼狱般到处随意躺着的尸体还是让我时不时反胃。

若非在离开小镇的路上多看了几眼那些被扔在角落的尸体,我怕是也不会发现钻到尸体当中取暖的青凛。

我不愿意再回想起那样的画面。

天色未亮,只足够看清那些尸身**肌肤上的尸斑,偏生叠在一起的交错处,一个小孩的脑袋突然睁开了眼看着你……

“姐姐!”

青凛突然转过头喊我,我被吓了一跳,一激灵整个人半压在他身上,好半晌才直起身。

我问他怎么了,实际上我还并不习惯他怎么喊我,姑母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都比我小,只是从不这样唤我。

他摸了摸被压乱的头发,用手指了指前方,路的尽头处,能看见一片青白波光流淌。

是河啊。

我将自己要走的路线告诉他,也告知他我并没有一个可以安稳度日的落脚之处,但是他坚定的说要跟着我,我便就随他去了。

看见河了,我的心情一下子便轻快了起来,这条路我从来不曾走过,镇里的人就跟别提了,他们甚少走的这般远,也就是说,走到这河的尽头,新的日子几乎就在我眼前。

这是我离开那地方的第十天整。

我舒展了眉眼,摸了摸青凛的脑袋说,再坚持一日,最多一日就能找到地方歇脚了。

青凛也松了表情,绷着的小脸缓和下来,眼睛弯弯的,那模样很可爱,只是跟着我奔波了几日,加上他自己流浪几天,眼下看上去像一个皮包骨头的大头娃娃。

我问他要不要歇歇脚,正好前方就有一棵老树,藏匿我们两个的身影绰绰有余。

他轻快的点了点头,改为并肩和我一起走,小小的手牵着我的衣摆,我攥了攥自己的掌心,干涸了不知道几天的血渍随着手指的捻动像尘泥一样沿着指缝散落。

树荫底下掉落了不少枯枝叶子,踩在上面会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两个人往地上一坐,枝干一靠,不由得都松了一口气。人一旦放松下来,那些身体在紧张环境下被自己忽略的感受就一一的反应上来。

空荡荡的胃囊抗议的发出声响,我捏了捏自己僵硬的后颈,又把散乱的发巾解开,手指当做梳子理了理头发。

手触碰到自己其他地方的皮肤时,我还是没忍住皱了皱眉,那种被血腥味包裹的感觉叫人不适极了。

我看向坐在一旁手里抱着毛毯的青凛,盯着看他也不干净的小脸。我问他想要梳洗一下吗,他点了点头,两颗眼睛露在外面显得很亮。

随身携带的行囊并不多,一路消耗下来,如今只剩下几块手帕,一身薄衣,一个火折子,一个水囊,还有几块干粮和一个钱袋。

我朝他挥了挥手,带着他一起走到河流边,流水不急,只是在冬日里刺骨的紧,先是用水囊装满一壶,我才取出手帕来沾湿,一点点的擦去自己脸上的血渍和泥。

做完这动作,衣裳就难免的沾湿了,毕竟我实在不愿掀起袖子来,河畔的风都夹杂着细细的针刺来,每吹一下,就有细密的针刺入皮囊。

我抖了抖,又小心翼翼的洗帕子,极为自然的帮他擦了擦脸。

被刻意涂花的脸重见天日,如兔血红般的眸眼下是一片淡淡的青紫。

他突然捂住了脸,耳间微微发红,眼睛只透过指缝看我。我兢兢业业的像个长辈的模样摁着他不让他乱动,叫他小心脚下,别一不留神跌进河里了,我水性不好,可救不了他。

他又看了几眼,才将手放下,踮起脚伸出手在我眼前晃悠,手指往右眼下方蹭了一下。

那里长了一颗痣。

他又看了几眼,才确定这不是画上去的,问我怎么把妆都卸掉了,等会儿是不是还要重新化。

我摇了摇头,说怕化太丑了等会儿城门口的人不让我们进去。

他“咯咯”的笑了一下。

原先为了不醒人眼,我特地的学了流民的打扮,加上一路奔波身上手上脸上沾上的灰尘,模样便更加相像了。

在与青凛相遇时,我便以这样一副看不清本身面目的模样,并且很快也将他折腾成这幅模样。

他竟也就这么乖巧的和我行了一大段路程,不知该说他心大还是单蠢了。

主城到底管辖不比周边小镇宽松,听闻对待周边人进城还需要审问一番,遇到难民往往更加严苛。

我心里没个底,想着打扮的安稳或是方便些,遂换上身稍显体面的衣裳,至于青凛,便只说是小孩胡闹污了衣裳罢了。

我背对着青凛用刺骨的河水又擦了擦手臂上划破的那些伤口,血渍都已经干涸。青凛在不远处给我放风。

他像是为了确认我的存在,时不时的喊了我一声。

“姐姐。”我应了一声。

……

“姐姐!”我说了句,我在。

……

“姐姐姐姐……”我叹了口气,问他怎么了。

……

“姐姐。”

……

“姐姐?”

“姐姐姐姐!”

我将手帕丢在河边,啪嗒一声是砸在河石上的声音。我转过头去,没几步走到他身边,两只冷冰冰的手拍在他两边脸颊上,将他的脸揉搓到变形。

我问他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吗。

他张开手臂,像归巢的小鸟一样抱着我的腰,说:“姐姐……我有点害怕,你能否别离我这么远。”

青凛的身上散发着热意,或许是抱起来像个暖呼呼的小火炉,在这个冬天的夜里格外暖和,所以我才没有将他推开,而是又一次的心软。

我摸了摸他的马尾,他的发丝在熹微里闪烁。

天就要彻彻底底的亮了。

青凛有些哽咽的对我说:“我其实不是自己跑出来的,我是被家里人丢掉了。”

他的话语里带着哭腔,青凛不想让我看见他哭泣的模样,于是抱着我的腰抱的很紧,几乎用尽一个孩子全部的力气。

他的哭声很低,将难过的情绪都压抑在嗓子里,但是身体一颤一颤的。

我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受,难过、心疼、怜惜、担忧,还有一瞬间的松了一口气和一丝丝闪过的窃喜。

在那一刻我只觉得自己是最为矛盾的人。

各种虚情假意的安慰话语放在嘴边。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多了我还是挺会讨人欢心的,也知道该如何哄的一个孩子渐渐平息下来。

我可以告诉他我会一直陪着他。

但实际前不久我才想过自己会毫不犹豫的甩下他。

我沉默的让他就这样抱着我,直到太阳彻底从天际出来,霞光包裹着我们二人下一刻几乎就能羽化登仙。

好刺眼,如果下一秒我就能突然和尘土一样消散飘荡在空气里就好了。

我在犹豫该用那一面人皮面对他,是一路的和颜悦色,还是里面那些自私的阴暗面。无论展露的是哪一面,接下来的路都不好走。

最后我还是什么也没有说,他也什么都没有说,刚才的一幕像是一场突然开演的独角戏,收场的也措不及防。

我看着他的眼睛,总觉得他的神情似乎暗淡了,像是读懂了我的沉默一样。

我在想什么,他明明只是个孩子。

他抱着我腰的手逐渐卸了力气,软趴趴的侧着脸靠在我身上,应该是哭累了,也哭完了。

我突然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还没确定是什么,又一声响了起来。

我又想起来已经许久没有吃东西,青凛也该是饿极了,小孩子更加的不抗饿,只是他一直没有说。

青凛才侧靠着我又改为整张脸埋在我的怀里,肚子一声声的响起,他佯装一只鸵鸟,一句话都不吭。

我拍了拍他的脑袋,没注意力气,一巴掌将他本就歪歪斜斜的马尾拍散了,他从我怀里钻出来,瞪大了眼睛,嘴巴瘪紧,看起来委屈极了。

我没敢笑他,哪怕他这幅模样很可爱,从包裹里拿出块干粮,使唤着青凛叫他去捡一些干柴。

青凛朝我拱了拱鼻子,转过身的背影难得的看起来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样子。

我弯下身子捡起他掉下的发带,看他有些故意的加重了脚步。

看来真的把人捉弄生气了。

我用柴火架起一个支架,用来烘烤干粮。

已经天亮了,就可以无需顾及是否会吸引旁人和动物的来升火了。我把手放在火焰的上方,感受手心的温度一点点回暖。

我垂着眼皮,青凛的发带缠在我的手腕上,勒的有些紧,存在感显得格外的强。

“姐姐……”他把脑袋搁在我的肩膀上,手里捧着的干柴膈的我背疼。

我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示意他坐下。

他小口喘着气,看来是跑回来的,脸颊上飞了两道红晕。

我用帕子包着树杈递给他,叉着的小饼还冒着腾腾的热气,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多嘱咐他了句小心烫。

青凛似乎真的是累了,没端端正正的坐好,靠在身后的树上,眼皮垂耷拉下来。

我的手穿过他的脖子,把他的发丝都束在身前,发带很长,顺手便够我给他编了个麻花辫,编着编着肩膀上就搭了条胳膊过来,青凛的脑袋垂在这条伸过来的手臂上,歪着脑袋看我动作,发现我注意到他的视线,跟我说了句谢谢。

我编完了辫子,也歪着脑袋看他,隔着很近的距离,跟他说不用和姐姐这么客气。

我承认这是我不知道第几次心软了。

然后他就半个身子都扑过来,差点把我扑进火堆里,我想骂他,但被他黏糊糊的喊着姐姐的声音闹的没有办法,改为用手拍了拍他的背。

“压扁了……”青凛靠在我肩上对着我的耳朵说话,听的我有点想躲,然而一想到脆弱的小孩被家里人抛弃后内心难免需要点安慰,配合着问他什么被压扁了。

青凛从袖子里拿出一朵小花,几片花瓣可怜兮兮的已经被压出了花枝,“我刚才太困了,结果一不留神把它压扁了。”他抿着嘴巴不太开心。

我问他花是送给我的吗,他点了点头。

我把花接过去,张开嘴,嚼了嚼,吞下去。

跟他说,我收到了,姐姐很喜欢。

青凛看着表情有些呆。

我捏住他的小脸跟搓面团一样搓,自从发现这样做手感很好后我就经常干这种事,一边搓一边说:“下次再摘更漂亮的给我吧。”

青凛被我欺负的只能口齿不清的说好。

其实我很喜欢花,这也是我第一次收到,它来自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但那又怎么样呢,酸中带微涩的花汁在味蕾停留,我看着青凛懵懵懂懂的样子,突然很愉悦,草木的气息连成一条无形的丝线,我们会像被我吞入腹中的那朵花一样,不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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