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是这样了,宫司大人。”老妇以跪坐的姿势坐在软垫上,腰板挺的很直,也可能是因为她束腰束得太紧,不这样她喘不过气。
我跟女孩子打扮的青凛站在她身后,双手交叉放在小腹的位置,装作温顺的低下脑袋,像两个被人精心打扮的瓷娃娃。
被叫做宫司的女人一身白衣,腰间扎了浅色的腰带,打扮的很朴素,除了把头发斜着绑在胸前外没有多余的装饰。
她将文书册看得很仔细,每翻一页那个老妇就多紧张一分。
“这是两个失去了家人的可怜孩子啊。”宫司用不熟练的官话和老妇交流,她的眼神透露出淡淡的疲惫,很平和,没有波澜的略过我们,话里带着浅浅的怜悯。
就像佛堂里悲悯众生的佛祖一样。
“是的,宫司大人,所以我将她们引荐给您。她们都是自愿成为巫女的候选者的。”老妇很努力的将话说的温和些,但在宫司的面前她就显得格外吃力。
我看见她往日的气焰被这个人碾压了。
“过来让我瞧瞧吧。”宫司挥了挥手,招呼我们过去。
我和青凛听从老妇的嘱咐,走上前膝跪在宫司的面前,抬起头让她打量。
她看见我的时候很高兴,眼尾能看到几条纹路,我不知道她在高兴什么,毕竟我一点也不高兴。
她又看向青凛,这下她不高兴了,她皱起眉。
我有点紧张。
“这个孩子,太小了。”她淡淡的说道,“神社从未收养过这么小的孩子。”
老妇跟她解释说我们是一对亲姐妹,必须待在一块。她比我跟希望我们能够一起被收下,这决定了她能够拿到多少赏钱。
听到这个,她舒展了眉头,说:“若是同样的血脉,希望你们在学习侍奉神时能够心意相通,认真的聆听天神的教导,和天神沟通。”
“那是自然。”老妇说。
接下来她们说的话我听不懂,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语言,老妇讲的很吃力,但是她时不时的扫过我身上,我想她是在把我炒个好价格。
我低下头露出个讽刺的笑脸,没让任何人看见。早知道还是要来这种地方,那还废那么大的功夫跑出来做什么。
手心突然被勾了勾。
青凛鬼鬼祟祟的这样动了一下,很快收回手假装什么也没有做。
那天吵完架他们就把我们松绑了,但是一人一个分开把我们带在身边,生怕人跑了。
我也是今天才看见他,被打扮的漂亮的不像话。
但是他那天说的话一直在我睡梦中缠上了我,所以我很幼稚的没理他。
其实我是在害怕。
“那么,就这么说好了。”宫司大人又说回了官话,用这一句作为收场,又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吩咐人将我们两个带走。
我看了眼老妇,她的兴奋已经压抑不住,我想我被卖了个好价钱。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所以我开口向她讨要我的东西。
“什么?”宫司大人很疑惑我的话。
我和她解释道我还有东西寄存在老妇那里,老妇飞快的瞪了我一眼,又和宫司大人赔笑说待会儿把我的东西送回来。
我被带走的时候跟她说,我不仅要我们两个全部的东西,还要一些这里的银钱,如果少了任何一样,我就同宫司揭穿青凛的身份。
老妇笑得很勉强,她跟我说,好。
我和青凛被人带出了屋舍,又来带最外处神社入口的位置。同行的人用官话跟我们介绍说这里是手水舍。
里面有一个水池,同行人示范着用柄杓清洗两只手,最后用左手盛水送入口中,往排水处吐了出来。
她说这是要净心净身,保持一身洁净才能来侍奉神。
我和青凛效仿着她的动作一丝不苟的完成了这个流程,其后她带着我们游逛诸参道并一一嘱托。
她的表情始终很平淡,偶尔会在进入社殿时展现虔诚的模样。
她说自己是神社中最后一名巫女,只是再过几年年纪就过了,不能再做巫女了,但是她会始终信奉天神的。
我很难想象自己会变成这样,特别是当她说我和青凛是她的接任者时更是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她看着我们很严厉,说她在神社的最后几年会和其他几位大人一起好好教导我们,我们是物部宫司花费重金寻来的接替人,一定要将身心都献给天神。
她嘱咐的话很多,又杂又密,加上带着一种奇特的口音,我脑袋一阵阵发胀,还要时不时注意周边的位置。
她把我们带到一处居所,屋里很干净,有被人仔细打扫过的痕迹。她脱了木屐,跪坐着打开一扇拉门,里面的摆放着一座神龛。
她没有管我们,自顾自的将神龛上的香灰扫干净,又插入新的线香。做完这一切,她才喊我们进来。
“舟车劳顿,今夜请好好休息吧,明日我会来给你们授课。”她走到外头,又跪坐在门外,说:“我是小岛南,会教你们学习舞乐。请不要立刻休息,等会儿会有人送浴汤过来,在沐浴后再入睡吧。”
我学着她的姿势跟她说谢谢。
拉门被关上的时候我们都瘫倒下地上,不约而同的长长的吐了一口气。青凛倒在我的身边,对着我的说话。
“好可怕。”
“我们就这样被卖掉了吗?”
“这里的人和我们那不一样。”
“这身衣服勒的我要喘不过气了。”
“我差点就以为要跟姐姐分开了。”
“对不起。”
他的话又小声又密,我脑袋嗡嗡的,他是不是被刚才小岛南的说话方式感染了。
我拍了拍他的背,让他慢些说,无论他说什么我都只说“嗯。”
他说了好久好久,直到我把眼睛闭上才反应过来我在敷衍他。
“姐姐……”他喊完我就不说话了。
我睁开眼睛意识到糟了,就看见他真的在哭。
“不要哭。”我帮他把头发上各种发饰拆下来,又给他解身上的腰封。
青凛抱着我四肢齐用,整个人黏着死死的,“不要不和我说话。”
我说:“嗯。”
他们给青凛的头发上抹了很多发油,让漂亮的头发油光发亮的,有一股很淡的香味。我像过去安抚他一样摸摸他的脑袋。
“别害怕,我们不会分开了。他们应该只准备了一间房子,我就一直在你身边。”
他勒着我的腰,脑袋紧紧贴着我的脖子,他们还给青凛戴了耳坠子,链子正好抵在我的颈部,一跳一跳的。
这个拥抱属实来之不易,所以我允许它的时间长些,再长些,其实我不是很介意它能够整晚的进行下去。
我抱着他轻轻的说话,想到一句说一句,把那些分开的日子里起过的念头都告诉他。
我说:“我有想过在夜里偷偷的一个人跑掉。”
“那你怎么没有走掉。”他黏黏糊糊的问,说完打了个嗝。
“跑一半被发现了,她说我再跑就把你丢海里喂鱼。我说好呀那你把他扔到海里去吧。”
他又打了个嗝,这下话都说不清了,“你骗人。”
“对,我骗你的。”我抱着他一点点挪到桌边,倒了点水给他。“谁叫你是坏孩子。”
我其实真的在夜里偷偷谋划过要跑出去,只是不是为了逃跑,是想去往他的身边看看他。
“你明明说我是好孩子。”他听这话水都不喝了,说到一半又打了个冷嗝,连忙捂住嘴。
“好孩子才不会说讨厌姐姐这种话。”我揪了揪他的脸颊,他卖乖的喝完水就凑过来用自己的额头贴贴我的。
“对不起姐姐。”他很认真的和我道歉。
我贴着他的额头,煞有其事的数我们分开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我告诉他我每一天都在因为他那句话而感到难过,那么至少每天都需要一句道歉。
他陪着我在那里数手指,每多一天,就想法子多一句道歉。
太幼稚了吧。我心想。我把头藏在他的头发里,让他看不见我偷偷躲在他的脑后哭。
其实不用那么多句道歉,只要他一个拥抱就够了。
半个时辰后有人把浴汤送了过来,我让青凛去和人交涉,自己坐在镜子前看到眼睛肿得不像样。我张开嘴看舌头上的伤,我不记得是怎么留下的伤,莫非是睡梦中饥不择食将自己啃了。我很苦恼,因为它还引发口糜,在手水舍时沾了水我差点绷不住自己的表情疼得受不了。
青凛让人把浴汤端进来打发走后,就很乖巧的把衣服收拾出来放在一旁给我,贴心的把屏风拉好,我看到他的旁边还有一个包裹。
“他们把我们的东西送回来了?”我问道。
“嗯!”青凛重重的点了点头,“姐姐你瞧,我的衣服!”
我看见里面有一件蓝白色的衣袍,脸上有些惊讶,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它干净的全貌,上面的刺绣已经不能用精美来形容,已经完全不是寻常百姓或者有些资本的小户人家能够穿的上的了。
我惊讶了一下,很快转移重点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里头有银钱没有?”
青凛往里面掏了掏,说:“的确是有个钱袋,不是我们的呀。这个钱币上的字……我不认识。”
我走到屏风后,褪去衣服开始沐浴,隔着屏风叫他点点里面的数量。
室内一时只有水撩起的声音和钱币碰撞的清脆动静。
我走出来时青凛正坐在桌旁吃点心,我问他洗过手没有,他点了点脑袋说是刚才去院里洗的,碰巧碰上一个老嬷嬷来送点心。
我身上穿的是神社里送来的衣服,是一身白袍,和今天看见的宫司穿的很像。
我尝了一口点心,被齁得咳嗽了两声,“好甜。”
青凛眨了眨眼睛,面不改色的又吃了两口。“甜吗?我觉得还好。”
“你很饿吗?”我把脑袋搁置在桌子上,看着他的吃。
青凛摇了摇头,说:“我在等你……”他把钱袋子晃了晃讲给我,给我报了个数字。
我对这个数字很满意,让他别吃了小心牙疼。青凛将手上的点心吃完凑过来抱了抱我才过去。
我将被褥铺好,躺在地上收拾送来的行囊,布囊里还是熟悉的那几件,我往里面掏了掏,突然摸到一小把香。
我掰了一小块下来,只有指甲尖尖那么大,捻成粉末放在鼻尖很小心的嗅。
熟悉的气息,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落下的,但是对于我来说这是个意外收获。
我看了看四周的陈设,暂且把还有用处的东西放在柜中。
趁着青凛还没有沐浴完,我撩开衣服看自己身上的疤痕,手臂上细细密密的划痕是淡粉色的,腿上有几个坑,凹陷的很深,长了几年都没有恢复平整,我看了几息,又把衣服穿好。
我盯着桌上那盘糕点看了许久,又拿了一块。
还是甜的发齁。
我回忆起之前姑父姑母同我说的话,不确定是不是同一回事。他们说在这头学习舞乐是为了表演给贵人看,就跟进宫献舞给皇帝一样,是门光宗耀祖的事。
我不肯,这桩买卖听着就不像是正经差事。过去那些献舞的,也没有几个能回来的。如今到了这来,感受身边的氛围,我有些茫然,像在小舟上那些日日夜夜一样,双目空空的抱住双膝。
我有点手足无措,听着陌生的语言,在陌生的环境里,紧紧抱住自己会让我好受些。
我最担心的是青凛的身份,我得把他捂得严严实实的,一旦被人发现了,那后果我们谁也不知道。
我陷入沉思,指甲深深的陷入掌心,连青凛出来了都没有发现。
“姐姐!”他把脑袋凑到我跟前,贴的很近,我回过神的时候又咬到了创口,疼得我一哆嗦。
“怎么了怎么了!”他看我那么大反应,凑得更近了些。
我把他的脑袋挪开些,抿了抿唇感觉嘴里又流血了。
我张开嘴让他帮我看看舌头上的伤。
“这里长了一个创口。”他盯着看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表情有点怪。
我含糊不清的说,之前在舟上不知道怎么咬伤了,刚才又咬到了,好疼。
他想要出门去问问这里有没有可以止血的药粉,被我拉住了。
我说算了,夜深了别去打扰别人了。
他还是有点担心,我让他给我倒些凉水我清洗一下创口。
看着青凛为我忙前忙后的样子,我突然就好受了很多,刚才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被抛之脑后,把他霍霍了我反而就舒服了。
我觉得我很坏心眼,就爱欺负他。
他一点也没有被我欺负的自觉,相反的是对我提出来的要求从来没有拒绝过。
好吧除了在舟上的那一次。
我还是很记仇,想到这件事明明说是已经过去了偶尔还要再捉弄他一下。
神社给的被褥很大,两个成人睡都绰绰有余,可以一人一个被窝滚来滚去都碰不到对方。
我看着青凛安静的动静,故意钻进他的被褥里。
他迷迷糊糊的,但很自然的把脑袋钻了过来,“怎么了?”
我故意说舌头好疼。
他一下子清醒了,从被褥里跳了起来。
我被吓了一跳,问他反应怎么大干什么。
他说他去给我倒水。
我把他扯回来,骂他是不是疯了,外面冷死了,穿薄薄的一件里衣就想钻出去。
青凛被我扯回来刚巧撞上我的肩膀,长着的嘴咔嚓一声合上了。
我听见他呜咽了一声。
我心想完了,默默的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好好缓缓,毕竟那痛苦我懂。
他安静了半天,一开口就是跟我道歉。
我问他好端端的道什么歉,应该是我和他道歉。
他说我的伤是他导致的。
我不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青凛别别扭扭的跟我解释了那天的事情。
屋里没点灯,漆黑黑的,我只能依稀看到他的轮廓。
脑子里懵懵的,这件事有点突然,我在想哪个点对我的冲击力最大,想了一下,我又觉得不能够怪他,淡淡的“哦”了一声。
“你生气了吗?”他问。
“没有。”
“我错了。”
“嗯。”
……
“你还疼吗?”我问他。
“不疼了,没咬破。”
“哦。”我又觉得有点不公平了,但总不能咬回去。
所以我决定转过身去背着他。
他把手伸过来搭在我的跨上,脑袋抵着我的背蹭了蹭,跟小动物一样。
我不适应这个姿势,没多久又转了回来。
我不太睡得着,手又欠,放在青凛的眼皮上面有一下没一下的摸他的睫毛,他的睫毛很长很直,往下看的时候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道阴影。
他的眼皮动了动,任由我霍霍,忍到大概我摸的第三十下的时候,没忍住笑了,脑袋埋在我的颈窝上。
“我想点灯。”我声音拖拖拉拉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他把放在我身上的手松开,摸着黑爬起来找到了柴火,把桌上的烛火点亮了。
我拍拍旁边的位置让他快点回来,青凛赤着脚几步跑了过来。
光照在他的身上一晃一晃的,我不怀疑我现在要是叫他去把灯熄灭了他也会照做,但是那样太奇怪了。
我就是想看看他。
我闭上眼睛,把半个脑袋缩在被子下,后来又改成整个脑袋藏在下面。
因为烛火的光太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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