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弘初受命为中领军,未入领军府,先往武库。此库数日前走火,焚毁兵甲三千,满城皆知。众官吏以为不过例行交接,谁料楚王偏不循旧例,直驱羽林监、库吏数十人,同赴焦土之地。
只见库中灰烬未冷,甲片熔结成块,弓梢尽裂,碎铁狼藉。羽林监取出簿册,口称余存七百副、弓三百张。赵弘蹲身拾起一块甲片,捻在指中,冷笑道:「此甲薄如纸,焉能当敌?此弓早有裂纹,未烧之前已是废物,你却报『余存』,欲欺谁耶?」
众小吏战栗,羽林监急言:「皆因典守怠惰,下官必即补造。」赵弘喝道:「补造?若北虏今日渡长江,你也待补造乎!」遂令将原武库官员一并拘押,隔离审讯。
又翻查旧册,至去年冬日,见「发冬衣三千」,便厉声问道:「今日点禁军,半数衣衫单薄,冬衣安在?」有小吏欲辩,赵弘猛拍案几乎震落灰尘。正此时,偏有一少年司马上前,欲打圆场:「楚王息怒,冬衣乃尚书省所批,许是库房周转迟缓。」
赵弘目光如炬,盯得那人面无人色,只冷冷道:「周转迟缓?边军将士寒冬披甲,手脚冻僵,待你周转么?三日之内,若不见冬衣,我自去宣德殿奏闻!禁军护宫阙,不是养蛀虫!」
说罢,挥手命人将历年修缮册、领用册尽数抄出,限日核对。众人噤声,如临大敌。
赵弘查库毕,次日即下令点集羽林军五千,于建康南郊校场大演武。军中素来不过排阵走步,今日却见楚王亲临,不施冠冕,只着轻甲,按剑而立。众将士皆以为虚应故事,意多懈怠。不料赵弘至,开口便道:「今日不为观礼,乃为临敌之试。全军卸冠,下马!」
众兵士面面相觑,迟疑不动。赵弘神色不变,只抬手示意,自翻身下马,拔剑插地,此时众人方知其言不虚,遂皆应命而行。
不多时,军士尽皆泥首汗流,或爬木桩,或格短兵,声嘶力竭。其间有人失足滚落,满面黄土,爬将不起;有人挽弓连发,三矢皆虚,被吏卒当场记下姓名。又有数名世家子弟,久不习武,连马背也不能稳坐,跌落泥涂,狼狈不堪。赵弘在旁冷眼看之,不发一语,直至演毕,方命书吏点出其名,道:「此辈去之,毋令再污军伍。」几人羞惭欲辩,口唇颤动,却终无一言,只得颔首而退。
倒有一寒门小校,臂力过人,三矢连中靶心。赵弘当众召来,问其籍贯出身,又令左右记下:「此人可升校尉。」三言两语,却使军中哗然。
演武毕已近日中。赵弘登台,拭去手中污尘,朗声道:「诸军听令!本将有三条军规:一者,值守懈怠者,杖廿;二者,盗卖军械者,斩;三者,操演优胜者,赏帛。自今军伍之中,不问门户高低,只问能战。此乃上命,吾奉以行之,汝等须铭心!」
说罢,命开锅施食,与士卒同坐而食,粗饭麦羹,毫不嫌恶。夜间又亲自持戟巡营,见值守者昏倦,立刻喝斥,鞭廿杖以儆效尤。此情此景,恰似昔年起兵之际,粗粝为常,亲与共苦,今时亦不觉异。
如此几日,军中渐有声色。时亦有人私议「楚王持法太峻」,然多数暗服其能。百姓远远观望,见羽林军或跃马阵,或射靶场,喊杀之声震耳。市井间遂有谣:「丿弓小走,遏胡绝寇。」
宫中亦得消息,王贞在宣德殿批阅章奏,有内侍禀报:「楚王于校场点兵,革退冗弱数十,拔擢小校数人,军中肃然,众皆畏服。」
王贞抬首,置笔于案,半晌不语。案上奏章仍为陆明子所进,劝修宫室,裁禁军冗员。此时门外又报散骑常侍求见,果是楚王疾步而入,拜揖而立。王贞不由揶揄,云:「几日来校场喧闹,想必王诸事缠身。散骑常侍之职,约莫是把我忘了。」
「臣岂敢!只是…」正欲分辩,视案上奏疏,心不能平,遂脱口而出:「陛下,禁军本已懈怠不堪,再裁只怕更无人可用,如今却说裁禁军以修宫室!兵甲未全,宫室却先修,此岂不本末倒置?」
王贞闻言失笑,「满朝之中,惟有王敢言此语。陆太傅却说,宫室乃社稷颜面。」「兵士羸弱,何以宫室拒北虏乎?」即将奏疏推过案来,「依王之见该如何?」
赵弘不接奏疏,只手指文中数行,言道:「此处写『裁禁军』,若能汰冗弱而补精壮,方为正理;至于修宫室,待军需足而后徐图。臣愚见如此,陛下裁之。」天子遂将所言略加润色,批于奏章,笑曰:「王言恰与我暗合,当常侍左右,毋复久违。」
散骑常侍之职虽曰侍从,实多虚衔,往往不过入直听令,或陪驾奏章而已。然赵弘性素拘谨,不敢少懈。凡天子临朝批章,或退坐便殿读史,常立侍案侧,不言不倦。
天子性不喜喧扰,御览章奏之时,或命内侍退避。偶抬头见赵弘手按佩剑,神色一如临敌,不禁莞尔。翌日遂命内府抄《左氏春秋》《汉书》《孙子》诸卷,置于案下几格。自此,凡入宫奏事,赵弘多取案侧一卷翻读,候旨既毕,便合卷起身。由是上下相唱相和,殿廷之间自成风度。
秋意渐深,禁中事简。赵弘以副将摄领军事,自奉诏随驾省钟山。时风露清明,城郭之外,霜叶满山红,江面起波光。天子乘小辇,衣青缃,左右不过数骑。赵弘骑马随行,体挂锦袍,御辇缓行至山脚,路北有庙,檐铃相击。赵弘策马稍退,只见殿门半掩,松影中隐见神像。
天子命止辇,「昔秣陵尉蒋子文殁于此处,后吴主立庙以祀。传言其乘白马执羽,庇此山城。」缓步入庙,内侍以香帛随行,赵弘执烛在侧。殿中塑神骑白马,执羽扇,面貌俨然。王贞拈香一拜,默诵祝词,声若有若无。赵弘俯身叩地,环佩铿锵,似应钟磬。
出庙,天子驻步回望,「北邙多帝陵,此地却祀一尉,南北之势,真若颠倒。死者为神,生者反惧。『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然世道如是,岂能归北邙乎?钟山亦好,山色清秀,近得可望。若有一日离此,想必也要思念,『惊涛千万里,无乃见钟山』。」言罢,复命左右牵马,自登辔上山。
行于路,忽闻天子问曰:「王曾见北邙山否?」赵弘对曰:「臣未曾至洛阳。来南方时尚幼,北方之形貌,已不复记。」天子驻马,若有所思:「临川王在雍州,可有山如此?」赵弘亦勒马道:「临川王陛下之弟,必能固雍州。军心向陛下,众必同力。」
少时至山顶。林木萧疏,层岫如染。自深翠而浅黄,自赭而丹,若火若霞,色带参差,蔽于山麓。影入湖心,波光摇曳,红黄交杂,如碎绮散彩,不可辨其真。山气清明,鸟声相应。其羽之色,或青或黛,或映林叶而若绀。南朝旧城,向以青灰为底,而秋光点缀其上,若人间偶施粉黛,亦自成妍。
俄而风起,林叶萧然。二人并辔而行,风自大江来,吹动衣袂。天子倚辔回顾,目视赵弘,「山川有定,而人世多变。『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王观此山如何?高而不倨,深而不危,可堪托否?」赵弘应道:「山固自久,世亦当如此。山中红叶照人,虽胜他处,然未若今日之明丽。」言讫,鬓发相拂,衣角相依。
可惜现在没有蒋王庙庙会了!
*丿弓小走,遏胡绝寇-->一个很烂的拆字(丿弓=弘,甲骨文里弘字为弓字加一撇,意为拉弓;小走=趙,肖可通小)灵感来源:草付臣又土王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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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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